六爷心疼六奶奶,说话从不起高腔。六爷的干净是出了名的。衣裳再旧,丝丝灰不沾,洗得发白,还透着一股子暖暖的日头香味。六爷是大队卫生所的兽医。那时候自行车金贵,六爷一辆自行车骑了七八年,还跟新的一样。六爷出诊,车后架驮着医药箱,土路稍微有点凸凹,就会立马下车,推着走过去。即使下个针尖一样的毛毛雨,路面的浮土开始潮湿,他弯腰用肩膀扛起自行车横梁,不管路途多远,也要坚持一步一步地扛回家。每天出诊回来,就用抹布把自行车擦拭一遍,该充气充气,该上油上油,然后,停放在一扇木板上,再用一条被单,整个蒙起来。
有一次,天上阴丝雾道飘着毛毛雨,皂角板儿六奶奶家来了一位请六爷出诊的客人。六爷走着去邻村给一头猪看病,说好赶中午回来。那人就坐在屋里等六爷。那人是个评书迷,每天跟着收音机收听单田芳的《说岳全传》。那人一边喝着皂角板儿六奶奶给倒的茶水,一边打开了挂在腰上的收音机。
整个屋子里,回荡着单田芳浑厚苍凉的沙哑嗓音,那嗓音仿佛有千军万马,再配上几可乱真的口技,得得的马蹄声和咴咴的马嘶声,把岳家将的故事,讲得是酣畅淋漓,紧张婉转,惊险刺激。客人一惊一乍听得入了迷,这可就害苦了皂角板儿六奶奶,她想出门进灶房,却在堂屋里转起了圈,摸门当了窗户。这事把六爷心疼得直跺脚,发誓以后出门下刀子也骑车,再不让六奶奶有个啥闪失。
哦,话扯远了,忘记告诉恁六奶奶为啥叫皂角板儿了。那可真是小娃儿没娘说起来话长。那年月,对整天只知道掙工分的墨村人来说,能吃上水果,那可是很让人眼馋的事,人们除了知道水果有葡萄苹果梨,对了,还有一个是芒果,那是上了年岁的人才见过的,是用来接受灵魂洗礼的。说起水果香蕉,人们就蒙圈了,谁都不知道是啥东西。村里人说,光听听这名就知道是金贵东西,香叫,香叫,香地直叫唤嘞!六奶奶撇着嘴说,看把恁能的,还香地直叫唤嘞!那叫香蕉,南方才有的。
六奶奶说,香蕉可是世上最美最稀罕的水果嘞!吃到嘴里又香又甜,又润又滑,啧啧啧,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好吃嘞!
六奶奶的话没人怀疑。六奶奶是村里最有福气的人。六奶奶的儿子时常用小车接六奶奶去城里享清福。六奶奶总说住不惯,没人和她聊天,只能一个人趴在大玻璃窗后朝大街上看风景。
六奶奶说,城里人日怪,一个比一个牛逼,邻居们走路都仰着脸,谁也不搭理谁,出出进进都随手关门,防贼似的。
儿子想让六奶奶多住些日子,就抽空陪六奶奶满府城游玩散心。看过了卧龙岗上的诸葛亮庵、汉画馆,游过了白河边的医圣祠、张衡墓、王府山,还有动物园、火车站、飞机场,六奶奶高兴得瘪嘴都合不拢了。六奶奶说,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把老几辈人都没见过的洋景都看过了!
游兴正浓的六奶奶路过一国营水果店,猛然间被一堆黄色水果吸引住了。那水果可真长的怪,弯不拉唧拥挤在一起,肋巴骨一样。
六奶奶问儿子,那东西是个啥嘞?儿子说,是生在南方的一种水果,叫香蕉,可好吃嘞。儿子买了一挂,塞进六奶奶手里。六奶奶一脸兴奋,眯着眼把鼻子贴上去,深吸了一口,一股股馋人的清香味,看不见摸不着,飘来飘去的。
儿子说,妈,恁吃嘞。
六奶奶说,不吃。
儿子说,我看妈挺喜欢,恁吃嘞。
六奶奶说,不吃。
儿子说,买来就是让妈吃哩,恁吃嘞。
六奶奶说,不吃。
六奶奶急急走出水果店,嘴里还一个劲地唠叨着,我眼下(现在)不吃,回到家,我想坐在那儿细细品着吃。
六奶奶啥也没心看了,火烧眉毛一样急急往家赶。
六奶奶终于回到了家,“嘭”地一声关上门,六奶奶便急赤白脸地骂儿子,恁鳖娃,想看老娘笑话不是?一口一个吃吃吃,这东西我咋看,咋都觉得跟咱家那棵皂角树上结的皂角板儿一样,硬邦邦的,你让我咋吃?
儿子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忙向六奶奶赔笑,该骂,该骂,我咋就忘了告诉妈,这香蕉剥皮才能吃嘞!
儿子的心里忽然酸酸的,不知不觉还掉了泪。
小虫(麻雀)过去也有影儿,就这样,村里人开始把六奶奶叫成了皂角板儿。
选自《广西文学》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