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锣鼓唢呐、欢笑喝彩声终于被抛下,崔护也追上了表兄。“表兄不必如此,科场胜败,亦乃常事。”崔护拦在高大而单薄的表兄面前。
“贤弟,愚兄不像你,家境殷实,年轻倜傥,本又无心于科场。”两行清泪挂在表兄枯白的脸颊上,“愚兄年近不惑,尚无妻室,靠老母供养。算上此次,已然九次……”
“表兄,一年转瞬即至。以表兄高才,来年定然高中。”崔护知道这样的安慰很乏力,但除此还能说什么呢?不料表兄突然像注了鸡血,紧握干瘦的拳头:“此生不中,誓不为人!”
郊外,春光正好,高高低低的油菜地大片大片地铺陈着金黄色,乌油油的麦苗仿佛在咔咔响着拔节。南风拂面,进城的姑娘小姐也拂面。三五成群,花枝招展,脚步轻快,一个个急着到长安城,想着能不能从这些新科骄子中钓上一个金龟婿。
崔护的眼睛只顾着掠过一个个精心描绘的脸,等猛然一回头,表兄不知什么时候走在了一条田间小路上。崔护连忙追去——临行时,姑妈泪眼汪汪地再三嘱托他,不论她的儿子中不中,都要把他好好地带回家。
追上表兄,崔护气喘吁吁,热汗涔涔,只觉得口干舌燥。“表兄,找一户人家讨点水吧。”崔护看着表兄干涩的嘴唇。表兄摇头,往一棵樹下一躺:“你去吧,放心。”崔护四下看看,没有村庄。犹豫间,不远处的竹林里琴声飘渺,崔护叮嘱表兄几句,快步走去。
竹林里果然有一座院落,院墙不高,三间草房,房顶的草修葺得平整利索。小院里,几株桃树,一人高,树冠开扩,满树的花,枝枝朵朵,挨着,挤着,纠缠着。院门虚掩,崔护上前,轻轻叩击。
琴声戛然而止。
“过路之人,讨口水喝。”崔护轻声道。
“哦,来了。”声音宛如从琴弦上滑下,又如春风拂竹。崔护立时不觉得口渴,推开门,一个姑娘站在门里,正张开双臂要拉门。四目相对,姑娘一笑,脸红了。
崔护一脚踩在门槛上,推门的手还悬在胸前,愣愣地看着姑娘的脸:红得像桃花,笑得像桃花,还有淡淡的桃花的香。
“姑娘芳名?”崔护顾不上唐突,也忘记了他是来讨水的。
“叫我琴娘。”姑娘也回过了神,慌忙后退几步,微微侧身,“请进。”
一只蜜蜂受了惊,嗡一声飞起。无数只蜜蜂、无数只蝴蝶受了惊,嗡嗡嗡、翩翩飞舞。满树满院桃花同时舞起来,毫无章法,摇摇曳曳,又飘飘洒洒往地上落。一朵桃花忸怩着打几个旋,悠悠然停上琴娘高耸的发髻。琴娘无所知,崔护却在看、在想——哦,那是黝黑眸子里的一点红。
琴娘的目光又碰上了崔护的眼,像一只碰上狼的羔羊,要跑,腿上却没了力。慌乱中,琴娘终于抬起了脚,踩着小碎步:“琴娘给您上茶……”
“请用茶。”琴娘端出一只雪白的陶壶。崔护双手触上陶壶的一刹那,琴娘的脸又红了,红得连一片桃花顺着脸颊滑下都让崔护看得不真切。
崔护真想在这满树满院的桃花里不走了,永远不走了,却忽然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催着他快走。“来年,我再来。”崔护告辞。琴娘不看崔护,脸更红了。
院门口,表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崔护顾不上他,快步走着:“我要回去读书!我要高中!来年,我一定要高中!我一定要……”
又是桃花烂漫的季节,又是放榜的日子。崔护挤在人群里,看到了皇榜上自己的名字。他顾不上欢庆,也顾不上去找表兄的名字就挤出人群。他哪里顾得上表兄?一年里,除了满树满院的桃花和桃花一样的脸,他谁都不想,谁都不见,他只是埋头读书。
崔护向城南跑去。路上,希望钓个金龟婿的姑娘小姐比去年多,崔护不抬头,只跑。
没有琴声的指引,崔护穿过竹林,看到了小院。院门敞开,崔护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要叩门,又觉得来不及,就张嘴要喊。“哇——”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寂静的午后,也打碎了满树满院的桃花。
“谁?谁在外面?”崔护觉得声音很熟悉,又看到窗口划过一个并不陌生的高大身影。崔护一把捂住嘴,躲到院门旁。
满树满院的桃花重归安静,除了婴儿一声紧似一声的啼哭和男人女人焦躁的哄儿声。
崔护悄悄站起,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掏出袖间的笔墨,对着门墙,刷刷写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掷笔,转身。二十三岁的崔护像个孩子一样,边跑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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