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脑子里莫名其妙就爱往外冒老话儿。那会儿他在院子里晒太阳,天很蓝,没有风,四周静得很,脑子里忽然就冒出来一句:“蚂蛉蚂蛉飞,地上有人追。”这可是他好多年前追蚂蛉时经常念叨的一句嗑儿。事情就这么神奇,蚂蛉好像懂他念头一样,刚才一只没有,他脑子里一冒出这句嗑儿,翩翩然就来了好几只,在他头顶飞来舞去。小时候他们追蚂蛉玩,尤其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蚂蛉满天飞,刚追跑了一群,马上又有一群“忽”过来,前仆后继,好像知道他们这些乡下的孩子也没有什么玩儿,就是来逗他们开心,让他们追着跑撒欢儿解闷的。老人们讲,蚂蛉满天飞的时候,辽河就要涨水了。这话准得很,每年八月,辽河汹涌澎湃涨过水,蚂蛉渐渐就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当然,第二年,它们会再来。
蚂蛉还在飞舞。如果手里有粘网,他要粘几只,给孙子约书亚玩。小时候他们扑蚂蛉,最喜欢用粘网。粘下来的蚂蛉是完整的,翅膀不少一根。但他现在手里没有粘网。给他做粘网的爹爹,已经入土好多年了。他想了一下,从躺椅上站起来,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毛巾,抽冷子朝空中扑去。小时候,他用衣服就能扑到蚂蛉。他是个手疾眼快的孩子。当然,用衣服扑下来的蚂蛉,经常掉了翅膀,没有用粘网粘的完整。
蚂蛉忽然一下子都不见了。老伴儿在门口喊他:“你在那儿舞舞扎扎干什么?”
“捉蚂蛉。”
“捉什么蚂蛉?!跟你说多少遍了,别总讲你们老家那儿的土话,你就说捉蜻蜓得了呗,说蜻蜓约书亚也许还能听懂,你说蚂蛉让孩子乱猜呀?再者说了,我怎么没看见蜻蜓呢?别是你眼睛又花了吧?整天神神道道、瞎说八道的。进屋吃饭吧!”
老伴儿的话,泼了他一身冷水。又吃饭了。这么快就吃饭了。他还不饿呢。他又想起一句:“蚂蛉蚂蛉落,地上有好赫。”也不怪老伴儿说,老家的话确实土。“有好赫”就是有好东西。这话估计连儿子都不一定懂。如果讲给约书亚,肯定更听不明白。他和孙子交流起来很费劲的。十岁的约书亚,只会一些简单的汉语,吃吃喝喝的有时还表达不准确。而他呢,至今只会几句简单的英语。
“我不饿,再晒会儿太阳。”
“又来了,晒什么太阳?你以为这是咱东北老家呀?咱们现在是在南半球,南半球的季节跟咱们中国是相反的知道不?外面太阳这么毒,躲都躲不过来呢,你还晒太阳?再跟你说一遍,在外面待时间长了要抹防晒霜,你怎么就记不住呢!死犟死犟的。”
老太婆的啰唆他不爱听,在心里“嗤”了她一声。东北人,一月份,冰天雪地的,太阳出来了,老头儿老太太挤在房根底下晒日秧儿补钙,抹什么防晒霜!他頂烦老太婆这一点,好像到了墨尔本,自己马上也变成了洋人一样。
他不想吃饭。出院门,往河边走。儿子的家,距离河边不到二里地。他英语不好,又不会开车,平时很少出门乱走,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这条河。顺着河走,不管走多远,再原路走回来,总归走不丢。儿子说这条河叫亚拉河,是墨尔本最长的一条河,一直流到海里的。那就像咱们老家的辽河一样了,一直流,也是流到海里的。他去过辽河入海口,那一大片芦苇荡,无边无际,壮观得很。辽河流入的是渤海,亚拉河流进什么海?儿子下班回来,他真得问一问儿子。家里虽然有地图,但上面的英文单词他看不懂。问约书亚,估计他连问都问不明白。
他在前面走,后面有一个人追。是孙子约书亚。约书亚的栗色头发,在墨尔本一月份的阳光下,晃他的眼睛。约书亚扯他的腰带:“爷爷,奶奶说,回家吃饭。”
他跟约书亚向回转。约书亚讲汉语,他能听懂,高兴。他问约书亚:“蜻蜓,英语里怎么讲呢?”
约书亚想了想,说:“dragonfly。”
“拽根富赖”没有蚂蛉好听,也没有蜻蜓好听。
满天飞、到处都有的这种小昆虫,居然有好几种叫法。
他真心觉得还是叫蚂蛉最好听。只要一听到谁讲蚂蛉,他马上就知道,那是咱自己家乡的人。
选自《辽宁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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