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

　　那年，我从师宣传队下连当兵锻炼，正赶上千里拉练。班长张烨瞪起眼说，大学生，我知道你是下来锻炼入党的，想从坏人变好人，对不？

　　哈哈哈！老兵们大嘴笑成瓢。

　　哎哟喂，我算哪家子大学生，冤死了。班长才不管我冤不冤，啪地递过一杆大枪，好！你一来就赶上拉练。人在枪在！只要你不倒下，你还睁着眼，就不能丢了枪！

　　不等我说是，他又问，会叠被子吗？

　　这也太小看人了，会！

　　叠一个看看！

　　我就叠。不料又招来哈哈大笑。一看，别人叠得刀切豆腐，我叠得一团烂腌菜。

　　班长冲老兵叫，笑哪样笑？你们刚来还不如他，叠得像泡鸡屎！

　　老兵们立马收声，伸出舌头装吊死鬼。

　　来，我教你。班长说着就动手。起承转合，横平竖直。

　　因为要拉练，训练就围绕拉练展开，一睁眼就沿营房前那条没头儿的公路疯跑，个个恨死修路的。我才跑一半儿，五官就乱了功能。班长问，怎么了？我说，肠子断了。

　　鬼！他一把拽起我，跟上队伍！

　　最要命的是晚上紧急集合。睡前班长手把手教我，先把上衣脱下来叠好，再把裤子脱下来放在上衣上，最后把帽子放裤子上。穿的时候顺序相反。可是，半夜，集合哨一响，我就乱了套，跳起来胡乱穿完先跑去拿枪，又抓挎包水壶，七七八八全套身上，这才想起背包还没打！又放下枪打背包。一看班里跑空了，抱起被子就追。出门绊一跤，眼看摔个狗吃屎，一只大手铁钩般拽住我。抬头一看，正是班长！

　　这时，操场上传来连长的咆哮，八班的，裹臭脚哪！待会儿你们都别睡了，给我跑公路去！

　　后来，为了不拖累班里，我得知夜间有紧急集合就不脱衣服，把背包打好靠在床上等。忽然身边坐下一个人，哦，班长。

　　他说，知道你为班里好。我陪着你！

　　我很难过，班长，你快去睡吧。

　　那，你睡吗？

　　我……睡！

　　这就对了！就算全连第一，又有什么实战意义？背包不会打就练！你不就是来锻炼的吗？要我说，写文章更难，咋没难住你？咱们拉练一路肯定有很多东西值得写，你要发挥特长，拿起笔来写，也教我写。咋样？一席话，说得我霞光万丈。

　　两天后，拉练开始了。行军千里，为期三个月。大部队浩浩荡荡，威武雄壮。行前，我向班长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班长，如果我能经得住考验，希望你做我的入党介绍人！

　　班长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看着我。眼里是水，眼里是火。

　　好一个千里拉练，翻不完的山，流不完的汗，晒不完的太阳，喊不完的累。走着走着下起雨，汗水雨水直往嘴里灌。身上衣，湿了干，干了湿，成了地图；脚上泡，破了好，好了破，成了藕片。水壶喝干了扯一把草嚼嚼，肚子饿慌了恨不得抓土吃。枪越背越重，腿越迈越沉。鼻喷焰火，眼放礼花。到了宿营地，还要站岗。站着站着睡着了，把嘴磕成猪八戒。一路走来，脱胎换骨。别说我了，连老兵都累得皮塌嘴歪。大家就盼休息号。休息号一响：哒哒嘀，哒哒嘀，哒──嘀哒！能听成：大重九，大重九，抽──起来！大重九，是当时最便宜的烟。路上休息了，你抽我的，我抽你的，不会的也冒两口，真神仙啊！如果命令下来就地野炊，班长就分工，找水的，挖灶的，捡柴的，还有的去串炮兵连。干吗，炮兵连有马有骡子，趁人不备拔几根马尾，装在包包里，回来穿脚泡。脚上走出泡，用热水烫烫，马尾一穿流出水就好了。班里唯一的脸盆，烫脚洗脸又打饭。这时候，班长就把我叫在身边坐下，一边给我穿脚泡，一边说说好人好事，看哪个值得写。我就写。班长说，秀才当上兵，有理讲得清。他也学着写。我们一路走一路写，不但上了军区小报，还上了军报。

　　见报的美很快被疲惫吞吃。我终于扛不住，生病了，烧得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咬牙不告诉班长，可两腿不听使唤，再怎么想二万五千里也没用，就是拉不开栓。

　　班长问我，怎么，不行了？

　　我说，行！

　　他两眼一瞪，鸭子死了嘴壳硬！把枪拿来，我帮你背！

　　话音未落，身后喇叭响，嘀嘀！嘀嘀！这么耳熟？扭脸一看，果然是宣传队的卡车。哎哟喂，我正丢盔卸甲，他乡偏遇故知！宣传队的男女们在车上大呼小叫，李大编剧，走不动就上车吧！

　　我也实在走不动了。一回头，班长正看着我。

　　你真的走不动了？

　　我点点头。很惭愧，很真实。

　　那你……上车！

　　车上的人欢呼起来，个个伸手拉我。就在我要被拉上车的时候，班长突然又叫起来，慢着！

　　我回过头，看到他瞪大的双眼。那眼里是水。那眼里是火。

　　把枪留下！我们轮流背，让它走完全程！

　　像雷声滚过，像闪电划过，班长的话让我清醒。

　　我攥住枪背带，班长，人在枪在！我……能走！

　　好，归队！

　　就这样，千里拉练，我走完了全程。

　　回到驻地，我说，班长，把申请书还给我吧，我不够格……

　　想不到，班长说，大学生，我愿意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选自《军事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