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的山东人里有个爷们叫时秀芝。爷们叫个女人的名字虽然有点怪,倒也有好处。这话怎么说呢?这得推到1940年夏天。一个十二岁的山东姑娘只身一人来关东城找爹,她叫大嫚,她爹就叫时秀芝。
时秀芝闯关东时,大嫚四岁,临分别,爹抱过她贴脸儿,一脸的络腮胡子扎疼了她,她哇哇大哭,惹得娘也跟着嚎啕,因为这,大嫚就记事儿了。家里穷,爹没有留下照片,大嫚不记得爹的模样,可是狠狠记住爹有一脸大胡子。娘告诉过她,你爹,大高个,大脸盘,高鼻梁。大嫚踏上关东土之后才知道,大高个,大脸盘,高鼻梁的男人多了去了,都不是爹。
倒是时秀芝这三个字更管用,因为姓这个“时”的人少见,男人名“秀芝”的也少见。大嫚一路打听,到了宁安县。找到王记客栈,一开口,呼啦一下围上好几个人,都认识那个叫娘们儿名字的男人。
掌柜的听明白了来龙去脉之后笑了:“好呀,这回我能给东家交代了。”来回打量大嫚好几遍,才扪着心说:“我这儿憋屈好几年了,你爹在店里住了两年,专门收山货。头一年房租交得很齐整,出出进进我们也都不把他当外人了,不承想第二年冬天他说进山收皮子去,一去就没回。按说房租这事本不该出岔子,老规矩是上打房银,先交房租,可你爹说买卖不好,钱紧,过年时一齐交。结果呢,他没影儿了,足足一年的房租也没着落了。”掌柜的不由自主地啪啪拍着柜台说:“十二块呀!后来东家硬逼着我自掏腰包顶账。哈哈,这回好办了,父债子还,你替你爹还债吧。”说完就把大嫚扣下了。大嫚心想也罢,我给客栈干活顶账吧,一边等着爹回。山东人心实,认账。
没想到掌柜黑心,渐渐知道大嫚娘死了,没有兄弟,族人也散失了,是一个没人做主的小苦孩。掌柜打了歪主意,打算把大嫚卖到窑子去,赚一笔。
别看大嫚岁数小,有主意,认死不同意。最后,一个开烧锅的山东人做担保,双方各退半步,这样约定:掌柜派个心腹,其实是他新招的小伙计,陪着大嫚进山找爹,三个月的期限,找到了,连本带利还掌柜,找不到,大嫚就由掌柜处置。
如果熬日子,三个月抵得上三年。可是,在大山里找人,三个月仿佛只有三天的时间。还剩一天就到三个月的期限了,什么眉目也没有。这最后几天,小伙计更加不耐烦,天天催大嫚回转,让她认命。
大嫚不肯。最后这天早上,他们到了一个叫湖头的屯子,人家说从没有一个时秀芝的老客收山货。但有个中年人说:“离这儿八里地有个靠山屯,三户人家,我打猎时去过那里。有个老跑腿好像是你们要找的人。我听人家叫他老石,山东人。”小伙计忙问:“是时候的时,还是石头的石呀,弄准啦。”中年人说:“那可说不准,我又不认字,哪知道是哪个石?”大嫚扭头就走,小伙计一把抓住大嫚,点着她的脑门:“可是到时限了,我可怜你,陪你走最后一个屯子,无论如何,咱们今天必须回客栈。”
正晌午时,大嫚他们到了靠山屯,在一户人家的指点下,他们推开了一家院门,看到一个男人正抱着柴禾准备进屋。山里平时难得来个生人,男人回身仔细看他们,大嫚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大叫一声:“爹,我可找到你啦!”一头扑进男人的怀中,说啥也不松手了,哭声把山谷震得嗡嗡响……
一晃过去了二十五年。靠山屯林场食堂职工时大嫚守在气息奄奄的时秀芝身边,老人弥留和清醒之间来回往返了三天,最后一口气总也咽不下去。时大嫚看爹实在辛苦,就狠狠心伏在爹耳边:“爹,你放心走吧,你是我亲爹。”听了这话,老人全身蠕动,五官抽搐,挣扎好一会儿,咽了气。
这个身材瘦小枯干的男人没有胡子,从未长过胡子,他是那种不长胡子的男人。是啊,他根本就不是大嫚的亲爹。
这个人一定经历了很多。光经历很多还不行,他还得有一副不管经历了什么,依然敏感慈悲的心肠。当十二岁的机灵鬼扑入他怀里的时候,为了救一条小生命,他出三张上好的皮子打发了小伙计,扛起时秀芝这个名分,把大嫚养大,给她找了个好婆家。
不过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小纠结,只是这会儿还没显现。大嫚不知道养父的身世,他从哪里来?他叫什么名字?小时候不敢想,害怕养父某一天突然不要她了,把她卖掉。长大之后,是不忍心问起,怕养父伤心。也许养父也是这样的心思,父女俩竟然没有触碰彼此的真相!
事实上,还要再过二十年,那个小纠结才会生长成大悲痛。那时候大嫚五十七岁,儿女大了,离开了她,不再需要她。老伴整天和一帮老家伙打麻将,不着家。
也许是个炊烟四起的黄昏,也许是个秋雨绵绵的午夜,她忽地想起养父,后悔得不行,怎么就没问父亲叫什么名字呢?怎么就没带着父亲回老家看看呢?大嫚大病一场,爬不起炕来,就像当年养父收留她,她也大病了一场一样。只不过那时是后怕,此时是后悔。悔青了肠子啊。
晚了。真的太晚了啊。人生总会有这样的情形,谁也没办法。
选自《天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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