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来丽江。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
知道我来丽江,风雅颂在电话那端发出嘎嘎的叫声,像一只母鸭子被一百只公鸭子追赶着。风雅颂大声质问我,你去那里干什么?渴望艳遇吗?
对风雅颂的诘问我不发一言,我三十岁了,此前的经历足够我勘破人生。我不指望在人生的旅程上获得额外惊喜,更不奢望不期而遇的浪漫,生活是由无数小无聊堆砌的大无聊,还能指望什么?
可我走出机场的一瞬还是被丽江的风摇曳了心情,不得不承认,丽江的夜晚有点儿奇妙。
比如,你分明看见星星璀璨明亮,像是刚被切割师切出58个切面的钻石,但同时你也看得见白云朵静伏在山顶上的画面。机场外的第一口清新空气里,就混合着七种花朵的香,我深呼吸,到脚底。
走出来的游客不是太多,但客栈派来的司机能一眼认出我,还是叫我惊叹,他根据什么判断的?
走了十几步,我就走到车子旁,让我由衷赞美丽江的三义机场,大小正合心意。
从机场拐出,前面一辆大车缓慢行驶于我们车子的前面。大车上直直地立着一棵大树,大树树冠庞然,是从山里来的吧?
树杈挡住了我们超车的道路,我们尾随载大树的车,后面的车紧随我们的车。仿佛树是出嫁到城里的新娘,我们是送新娘的亲戚,要去吃树的宴席。
吃宴席的人心里怀着欢喜,怎能生气焦急呢?一点儿不急。我们跟在扑闪扑闪的树冠的后边,虽然此前从未有过如此经历,但也不必太惊诧了吧。
我不信丽江是艳遇之城。连客栈派来的司机也不能把我送到客栈门口,他用唱一般说出的普通话对我讲,他必须把车停在古城南门,剩下的一段路只能走着去。
看见他拎着我的行李虎步而行,我尾随他走在古城的夜色里。我的步子被青石板的街路搓捏成莲花碎步,心里生出莲塘般的气息。但这些,和风雅颂的笑声无关。
我睡在一个没有车声的夜晚,心里恬适,我在枕上催人昏昏欲睡的太阳味里睡着了。屋檐上有星空,也有云朵,当然这些也不必太惊讶。
我走在彩云下,我伸出在屋檐重影外的左半边身子火辣辣的,是通透阳光般的灼热,我被屋檐重影遮蔽的右半边身子却像月光照耀的溪水一样清凉。
我就这样一边海水一边火焰地走在丽江的街巷里,左耳朵和左手的银饰光彩熠熠,裙子和鞋子上暗花朵朵。但这些和丽江是艳遇之城有什么关系呢?
我登上玉龙山顶,闪闪发光的雪峰近在眼前,阳光铺天盖地,兜头而下,眼睛是难睁开的,但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光明敞亮。
我看见一个我站在另一个我的细细的影子之上,身边的牌子提醒说,这是在海拔4680米的高度。
上去的人再下来,灵魂还是那个灵魂吗?我未来得及细想,耳边马蹄哒哒人欢歌,那是走马帮的人儿回来了。唱歌舞蹈吧,饮酒狂欢吧,醉就醉他个三天三夜吧。
在陌生之地,会忘记顾虑,会身心融入。或者真的是被这里的阳光洗礼了,被雪山水草洗礼了,被黝黑的皮肤洗礼了,被高亢的歌声洗礼了,被明亮的笑容洗礼了,变得如此简单、单纯、透明。
眼泪为什么会流下来?复杂怎会被简单战胜?
我听见我的眼泪跌了下来,滴在我贴放在蓝色扎染花裙上的手背上,但这依然和风雅颂的笑声无关。
这就是传说中的茶马古道吗?不比我想象中的宽,却比我想象中的曲折绵延,经过明月夜,走过短松岗,路过明霞一般的杜鹃花林。
露珠染湿马鞍,马呢?是谁培养了马的灵性?是长路?背上的重负?是为它赶走蚊蝇的那双手?
我不懂马语,但身下的马似乎懂我,马带我上山下山,我只能喂马一捧玉米。滚下马背的一瞬,我对那只枣红马耳语,我说我也是人群中的一匹枣红马。枣红马嗅嗅我的手指。这使我的眼泪又差点儿掉下来。
拉市海和泸沽湖的海菜花开时,采海菜花姑娘的海菜腔把我的心唱飞了,一半飞上天,跟着拉市海大雁的翅膀,越飞越高。湖边耙地的妇人告诉我,大雁高飞是在试探风,它们启程远行的日子近了。
至于我心的另一半,就让它化成一滴无声透明的水,融进泸沽湖的蓝与绿、黄与粉,融进泸沽湖那我不能调色的湖色里吧,就是经历六道轮回我也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融入。但这些。都和风雅颂的笑声无关。
在丽江的最后一夜,我走过大水车,走过四方街,走过木府,走过大石桥,依然像第一天到来时那样。就算无数次走过的一条街,依然不能准确地定位,但我一点儿不担心,也无须向谁问路。走来走去,总能走回去的,这使我内心安妥。
我走啊走啊,直走到灯火消失,人声消失,每隔一段就会出现的明快鼓点消失。直到我看见明亮月光使眼前的小路像一条河一样悠长婉转。
一个少年从路的尽头走来,像踩在流波之上,又像踩着鼓点。他是谁?他为什么站在距我半根手指的地方,他为谁止步?我看清他湖泊一样清澈的眸子,他就那样静静地打量我,不发一言。
我忽然觉得他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是在茶马古道的某一段?是在雪山脚下观看《丽江印象》的时候?或者,他是湖上那个划猪槽船的少年的哥哥?又或者,他是篝火边跳锅庄舞的少年的弟弟?
少年抓住我的手,使我立刻觉得我被他抓紧的右手五指变得修长,掌心变得柔软。他又伸出那只空闲的手,搂住了我的腰。
我感觉我的手找到方向似的有了依靠,我感到夜色是如此清凉,他华丽裘衣的腋下是那么温暖舒适。我的呼吸吹动他坎肩上蓬松的绒毛,我抬头,我看见圆圆的月亮的脸,俯下来,越来越低。
越来越近……
选自《小说月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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