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奶奶说我那像老鼠大的胆子要不得,要历练!不历练怎么行?你一生要走的路长得很,还要走山路和夜路呢。她先是有意无意地让我一个人走路。我一个人走路的次数多了,也不那样怕了。
我第一次一个人走夜路,是在上初中的那一年。上初中要去公社所在地──柳山中学,6里路有4里山路,山路的一边是岩坎,几丈多深,看一眼,令人不寒而栗。每天5点起床,吃了饭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去时,我们村子里是3个人结伴,大人们还要把我们送到山那边。回来时,我们乡里的中学放学放得早,一般是下午3点,我们3个人结伴蹦蹦跳跳就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了。
可是有一天,我参加学校的地区数学选拔赛,村子里的另外两个人没有资格参加,他们那天不用上学。那天早晨,奶奶特意为我煎了两个荷包蛋,还有一个肥肥的大鸡腿哩。我吃了饭早早地出发,是奶奶送我的,一直送到了山那边。那天的比赛老师很重视,上午4节课抄了满满4大黑板的复习题要我们做。下午才是正式的考试,题目很多,考试时间3小时。题目难,但我还是能够对付,虽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轻松,但看看其他的同学一个个咬着笔头,我还是觉得胜券在握。我以往总是不认真检查,早早地交了卷,总落下一些遗憾。这回,我吸取了教训。一直检查到交卷钟响,我才满意地踏出教室的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很是得意和欢快。满山的野杜鹃竞相盛开着,远远地看去,如花的海洋,有风吹起,波涛翻腾,笑语阵阵。我奔走在花丛中,疑是自己也成了万千蝴蝶中的一只,扑翅飞翔,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我追逐着醉人的芳香。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我丝毫没有在意。一直暗到我头顶的高度时,我才清醒过来。脑袋里嗡的一声:天黑了,我还要回家!我几乎是同时哭出声来:天黑了,我怎么回家?我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我的奶奶。但奶奶没有来,我只能一个人回家了……一路上,我几乎是边走边跑,边喊边哭。一大束一大束鲜艳的杜鹃花,被我丢在了地上。
走着走着,走进了山路的深处,走进了夜的黑幕里。我一个人,整个山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满山的鸟雀走兽没有弄出丝毫的声响。只有我的哭声、我轻轻的脚步声,还有我心跳的咚咚声。我怕,无比的怕,我不时地回过头去。我怕有人追上我,猛兽、强盗、怪物、厉鬼……反正,此时所有怕人的东西我都想到了,所有最坏的后果我也都无可救药地想到了。但也就在此刻,我想到了奶奶,想到了奶奶说过的话。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生出声响来,生出声响来……我要生出声响来!我要生出声响来──我大声地说着话,跟奶奶说,跟妈妈说,跟老师说,跟同学说,自个儿跟自个儿说,我一问一答,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我晓得自己的嘴巴一直在不停地说着;我大声地唱着歌,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唱《丢手绢》,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我拍胸脯拍得嘭嘭响,我觉得一拍一拍,浑身长了胆似的;我又把衣袖甩得哗啦啦响,大踏步地走、半走半跑、一路狂跑,我的脚拍打着每一寸山路,两脚用力地跺地,啪啪地响个不停;我还把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握得手心里流汗,捏得指骨头一节一节地毕剥毕剥作响,我知道我的力量还在,在滋长……
一路走着,我始终都有一个信念:走,走,走,走过去就是家了!家里有奶奶,家里有红彤彤的煤油灯,家里有烤得喷香的红薯,间或还有两个荷包蛋,浮在油汪汪热腾腾的汤碗里。
我走到山那边的大路上,奶奶提着一盏马灯伫立在路口,笑吟吟地看着我。按常理,我应该是一路狂奔扑向奶奶的怀抱,好像风吹雨打的小船驶向平安的港湾。然而那一刻,我却和奶奶距一丈远,远远地站着,如船桅立在夜色之海上。奶奶打量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但最后是赞许的神情,这让我忘掉了刚刚过去的一切。
以后,这样那样的夜路,我走过了很多次。路走得多了,对于声响,我有了更多更清醒的认识。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听不到令人心动的声响,或者有一天我们已经懒得生出一丝声响,无疑,那时我们的乡村正在消逝,消逝的还有很多很多给我们温暖让我们怀念的东西。但乡村那些消逝的宝贵的东西只要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里生响,我们和我们的世界里就再也不会有黑夜。
生响,生响,生响,生响,生响。
生响就是将不败的花朵绽放在每一个人的生命深处,有声有色,多彩多姿。
选自《特别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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