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那年,心智很嫩,做了许多傻事。
那是读高二的时候,是男女生不敢独处的年代。我的好友文澜,我俩同姓,总在我耳边念叨副班长赵一明,喜欢他侃侃而谈的样子,喜欢他知识面广泛,喜欢他多愁善感的性格,喜欢他踢足球的酷劲儿。有一天,临放学她对我说,班长,我向你汇报“活思想”,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她脸红红地低着头,扭扭捏捏双手摆弄着衣角,一改平时泼辣爱说的刁蛮欲言又止。我问她,有什么话尽管说,咱俩好朋友,什么事我替你顶着,你不好意思我去办。她低低声音说,你们班干部学习又工作,还有课外活动,挺累的。尤其赵一明课外还踢足球,天天跑得满头大汗,我给他买了一把扇子,托你帮我给他,千万不要说是我的。
我不加思索说,这有什么呀,关心同学吗。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折合纸扇。我接过来冒冒失失打开,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满大街有的是卖,一面画得祖国山河一片红,一面为空白。
从那时,我天天早六点来到校足球场,陪着文澜一起看赵一明踢足球。我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把扇子给了赵一明,大声说,踢出成绩来给咱班争光,不然,对不起这把扇子。赵一明十分激动,谢谢班长,我的成绩就是班的成绩,我会努力加油的。
不几天,赵一明把扇子还给我说,买了新扇子用不着了。我想都没有想就给了文澜说,人家嫌你的不值钱退货了。文澜急忙打开看,笑眯眯扭身连声谢谢都没说就跑脱了。
以后,我经常发现文澜上课出神,一脸阳光欣赏扇子。我很好奇,趁她课间去厕所,偷偷打开扇子,只见空白扇面多了几行字:一阵清凉一扇风,阵阵清风入心中,若问风源何时起,喜闻足场陈鸟声。
我一看是赵一明的字体。班委会上,我悄悄问赵一明,你拽什么拽,破毛笔字写得啥意思,晨写成陈。赵一明十分郑重说,你不是姓陈吗?我的心里话呀。
我扭身回头告诉了文澜说,赵一明给你的扇子写着他的心里话。
文澜立刻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歌唱着飞向足球场。
班诗歌朗诵会上,文澜感情充沛念了一首诗: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向谁?……结束时竟说帮我念的。说实话,我根本不懂啥意思,只觉得好听。
没成想,赵一明立刻回了她: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我知道他们父母都是省文联的,都著了书,都是写诗的,自然有写诗的遗传基因。事后,我夸她,你写的诗真棒。她羞红了脸说,你知道《红楼梦》吗?我摇摇头。她笑笑说,赵一明就知道。
班委会上,我提议文澜的诗第一名,赵一明高兴地附和,我赞成。没想到班主任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念这种诗,再发现我决不轻饶。
临近期末考试,同学们免不了有依依惜别之情。几天来,文澜哭得泪人似的,我知她舍不得赵一明。就故意给老师提建议,周末爬狼牙山接受红色教育。老师欣然同意。文澜高兴地跳起来说,一定抓住这次机会,告诉赵一明毕业后联系我。可万万没有料到赵一明请假不去狼牙山,要去北京看父母。她泪眼盈盈向我求救,一定说服他去,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情感纯真的我犯了一个致命的、一生无法弥补的错误。很快,老师在赵一明书包里发现一张纸条,上写着:务必爬山,我有话对你讲。署名文澜。他大声在全班念了,并严肃地说,男女生偷偷传递纸条,这是什么行为,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泛滥,对同学们身心健康严重侵蚀,一种阶级斗争新动向。他汇报到校军宣队那里。军宣队十分重视,立刻在年级召开对文澜的批评教育大会。
文澜孱弱的身子站在校大礼堂台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昂着头始终不承认纸条是她写的,拒绝做检讨。而只能招来更大的“杀身”之祸。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被狂风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
我吓懵了,一句话不敢说,只有沉默与噩梦连连。
赵一明替她辩护:我知道纸条是谁写的,但决不是文澜,我就是喜欢给我纸条的人,怎样!军宣队一纸告发到他父母那里,他被勒令退学了。
文澜走了,她悲痛欲绝去省城找她的父亲,她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来得及拿到。
我只能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年年同学聚会盼文澜,年年未见文澜与赵一明的面。我对任何事情没有了怦然心动,文澜像一块石头压得我心好痛、好痛。
一日,我接到省电视台《真情吐露》节目组的邀请,看到了赵一明,他仍风姿依旧。年轻漂亮的女主持单刀直入谈起文澜。
主持人问赵一明:喜欢文澜吗?
赵一明思忖片刻的回答令我震惊:他始终认为那把折扇是我给他的;那首诗是我托文澜念给他听的;那张纸条是我写给他的;他请假看父母是准备带我去的。他只把文澜当做发小妹妹。
人们为文澜遭遇深深震撼,纸条毁了文澜,给文澜带来一生难以愈合的伤痛。
面对人们声声谴责议论,如子弹般向我射杀过来。我不能再沉默,不能再欺骗自己,我大声疾呼:文澜,我一直想告诉你,那张纸条是我写的。
这时,主持人大声说:今天,我们把文澜也请到了现场!我惊愕了!只见,从幕后走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她被人搀扶着,长满老人斑的双手颤抖着,已泣不成声。她就是文澜,已变得使我认不出来。
文澜一直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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