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喜欢看祖母梳头。早晨,祖父扛着锄头下地了,祖母就拿着那把发亮的木梳,坐到门口的青石板上,拔出发髻上锃亮的银簪子,把一扎浓黑的头发,布幔一样从肩上一直放下,垂到腰胯间。那把梳龄远超过我年纪的木梳,在祖母有意识的上下梳理中,有节奏地弹奏起祖母的发浪来。
几分钟后,祖母的黑发变成了两根长辫子,祖母麻利地左右上下交叉着盘到后脑勺上,再用那支银簪子插牢。再后来,祖母的头发开始掉了,发层变薄了,就梳成一条辫子,照样盘成发髻用簪子固定在脑后。
祖母的银簪子薄薄的,像一弯新月,像祖父不离手两头微翘的扁担。浅浅的簪面上刻了龙凤图案,浮雕一样。小时候,祖母在梳头,我就拿过祖母的银簪子玩,祖母就急,“乖孩子,千万不要丢了,咱家就剩下这点古东西了,我还得留着给你娶媳妇传下去呢!……”很小的时候,我不懂事,就反驳祖母,我才不要媳妇呢。
祖母的头发白了,以前银簪子插入浓黑粗大的发髻中间,外面一点影儿也没有,现在那根银簪子插入祖母花白瘦小的发髻里,簪子露出小半根。祖母老了,我也到了娶亲成家的年龄了。
一天,我无意中看到祖母发髻上亮白的银簪子不见了,头上插的是临时削的一根木簪,颤悠悠地晃在祖母花白的发髻上,特别刺眼,忍不住问祖母簪子呢?祖母一脸神秘地笑着对我说:“簪子没有,好事上门。过几天,有人拿着我的簪子上门来,就是我的孙媳妇有着落了,我就可以做太婆了。”
原来祖母为了我的婚事,把祖传的伴随她大半生的簪子送人了。几天后,我正在地里干活,祖母让人来叫我,说是家里来客了。真是怪了,家里来客一向是祖父母的事,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啊!我一向听祖父母的话,懒得多想,拔腿往家里赶。
回到家,见祖父在门旁小凳上“吧嗒吧嗒”抽旱烟,祖母坐在八仙桌前,手上拿着那根亮白的银簪子,正在发呆。见我来了,就说:“乖孩子,没事,这个不成,我再托人去。”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事后得知,浙中农村有个风俗叫“看人家”。就是男方托媒上女方提亲后,女方就暗中派人来男方家摸底,了解男方的家底、人品等。刚才是祖父母托人求亲的女方家派人来“看人家”了。
当时祖母正在家里忙家务,见一男一女两个过路人上门来讨茶喝,好客的祖母让进客人,连忙泡茶。女的提出上厕所,祖母就领她去后院小屋。返身回屋,见男的正在屋里屋外打量。见祖母出来,就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经济收入如何?两老一小日子过得艰难不?祖母明白是“看人家”的客人来了,马上找个话头到隔壁邻居家,托人来叫祖父和我回家。一边又给客人重新泡了加糖的茶,让好座后,返身回厨房去烧蛋,烧糖氽蛋是待客最高礼节。
待祖母端着两碗蛋从里半间出来,两个客人已经走了。那根亮白的银簪子就放在桌上,白得让人睁不开眼。信物送回,婚事自然黄了!也难怪祖母沮丧。
我安慰祖母,说我的桃花运还没到。祖母叹口气,说你也不用安慰我们,两间旧房子,再搭上我和你爷爷两副棺材板,谁家姑娘肯来我家吃苦啊。
那年年底,我去县里参加全县团支部书记培训,认识了一位姑娘,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个月培训期满,我俩相恋了,培训结束我直接把她带回家给祖父母“验收”,祖母高兴得走路都是小跑。临走时,祖母把头上的簪子给了姑娘。姑娘回家拿出簪子,她父母看到簪子,眼都直了,连说:这缘分老天爷定了真是没法改的。当年,祖母费尽心思托人去说媒求亲的,就是这家的姑娘。
结婚后,妻子又把簪子插到祖母的发髻上,祖母整天乐呵呵的,仿佛年轻了许多。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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