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是个老镇,蛰在黄河与南山之间,高高低低的四合院,隐在一棵棵蓬松的香椿树下,看上去静谧而又古朴。
这天早上,镇中周家烟坊的大门里,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
出了镇子的石板路,马车拐向了去下湾村的官道。官道是土路,马蹄清脆的嘚嘚嘚声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一旁的黄河,依然不紧不慢地流着。几只野鸭子,在一抹浅湾里,闲散地游动着,不时斜了脑袋,好奇地注视着岸上的这一行人。
周把式走在马车前面,身子一晃一闪,步子透着一股沉稳结实。出了烟坊大门,周把式就暗暗将那个拳头般大的秤砣藏在了袖筒里。每年收烟叶,周把式都格外小心。有的烟农心太狠,恨不得将烟叶子放进黄河里去泡一通。真正的好烟叶子,抓在手里攥一会儿,再猛然松开手,凑上耳朵听,就能听见烟叶子咯叭叭地响,有黏性,那是烟叶子身上含膘水的缘故。打水多的烟叶子,松开手,烟叶子缩成一疙瘩,捏得劲大,水就会从指缝里流出来。叶子太湿,自然卖不了好价钱。那时候,急了眼的烟农会猛不防扑上来。周把式袖里的家伙,就是以防不测。
果然有了事情。
正午时分,一个哑巴烟农的烟叶子,显然打多了水,烟叶己有了霉变,黑乎乎的惹眼。抬秤的伙计们也看出了端倪,停了手,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周把式。周把式头一偏,伙计们便呼啦啦转向了另一户烟农。就在这时,哑巴端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削熘铲,两眼血红,怪叫着冲了上来。
周把式本能地一扬臂,秤砣迅疾顺到了手心里。正在这时,一个女人突然飞扑过来,趴在地上,死死抱住哑巴的双腿。女人看上去瘦小单薄,形容枯槁,一脸病态,但显然使了死力气,让哑巴动弹不得。周把式突然想起,这个女人,正是哑巴的媳妇。去年,好像也在这个时节,黄河洪水,冲下一个女人,哑巴跳进黄河里施救。后来得知,原来女人得了怪症,无法医治,跳河解脱,不料被哑巴救起。哑巴人哑心善,当即把三垧好地当给了周家烟坊,筹钱给女人治病。周把式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五块大洋,塞到了女人手里。在场的人们都愣住了,哑巴的一车烟叶子,连着卖三回也挣不到五块大洋。哑巴扔了烟铲,扑通跪在地上,嘴里呜里哇啦不知喊些啥。周把式弯腰扶起哑巴,指着哑巴的烟叶子说,赶快拉回家晾了,还能弄些烟渣子换粮食吃。
傍晚,烟叶子装满了三马车,周把式心里长舒一口气。这些烟叶子,厚度、色泽、大小,成色比往年好了许多,回到烟坊,老掌柜的肯定要给他偏饭吃。心里正想着,不经意间,一阵诱人的酒香,竟从黄河边的梨园里袅袅地飘过来,吸了一天烟叶子辛辣的气味,浓郁的酒味和梨树上酡红的果子透出的甜味混合在一块,风一样撩拨弥漫在四周,分外的清晰,不由得叫人顿生迷醉。身旁的伙计们,已经挤眉弄眼,相互提了嗓子虚咳起来。
一伙人都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周把式。赶头挂车的马夫眼尖,窥见周把式的下巴颏儿朝酒馆那边微微一偏,手中的红缨穗的鞭梢儿早憋了劲等待,陡然甩出脆亮的叭儿声。驾辕的白头大马耳朵一支棱,跟着脖颈一扬,马车瞬间咕噜噜驶进了梨园。
大坛子白酒、喷香的猪头肉,临了还喝了一碗消食败火的谷芽茶,一行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往镇子里赶。
返回的路上,一团黑云从南山后涌过来,顷刻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满满当当三马车烟叶,当场被淋成了落汤鸡。回到烟坊后,周把式后悔不已,羞愧难当,自觉没法向老东家交代,就装病待在家中躲避。谁料,第二天一大早,大掌柜竟然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提着三封点心前来探视,丝毫不提及烟叶遭水淋之事。
周把式被老东家的诚心感动,悄然返回烟坊,心疼地抓起一把昨夜被雨浇透的烟叶,使劲攥在手里,不知所措。正在这时,周把式忽然发现,自己指缝里,竟然涌出一缕缕暗红色的烟汁。凑上鼻子闻闻,居然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像是昨天傍晚梨园里飘出的那股奇异的香味。周把式不敢相信自己的嗅觉,眯眼闭气,隔一会儿,再闻,还是那股浓郁的香甜味道。周把式顿然明白过来,赶紧来到镇中大十字,买了两大筐脸腮酡红的果梨,倒进了烟叶里。昨夜下雨的时候,马车正走在官道上,官道两旁,全是齐腰粗的高大梨树,枝头上,黄身子红脸蛋的果梨正等着人们去采摘。雨水带着熟透的梨味,沁进烟叶里,烟叶才有了那股扑鼻的香味。周把式顿时为自己的这一发现惊喜不已,赶紧打发伙计去下湾村,叫那个提了烟铲拼命的哑巴汉子把烟叶送到烟坊里。周把式配料时,有意加大黄芪、香草等剂量,烧熟胡麻油,拌在一起,连着闷了三天三夜。压捆推丝时,烟推刨里跃出了黄灿灿的烟丝,细细长长,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老镇运送水烟,靠的是羊皮筏子。周把式怕这些精心炮制的水烟被河水打湿,装船前,特意将粗麻纸在新鲜的猪血里浸泡一遍,把一块块水烟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便这样,烟丝的香味还是明显地透了出来,老远就能闻见。
果然,这批烟丝到了广东后,一下变成了抢手货,色泽鲜亮、烟气和顺。更叫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批曾被雨水淋过的兰州水烟,进入潮湿的广东后,原本金黄的烟丝,竟然奇异地变成了鲜艳润泽的红色,味道更加馥郁芬芳。广东的烟客们,不约而同地给它起名“广东红”。
古镇的周家烟坊里,“广东红”水烟由此而生,招摇过市,盛极一时。
翌年,生意如日中天的周家烟坊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哑巴,驾着驴车,从黄河沿到烟坊,不停地往来驮水,到了收烟叶的时候,便跟着周把式去抬烟。另一个是哑巴的女人,在烟坊后院里当差,劈柴烧火,擀面熬粥,个把月的时间,竟然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嘴角上,时不时挂着一抹甜蜜的笑。
选自《兰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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