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贵身穿睡衣再一次走向了阳台。
夜还黑,风还凉,任老贵手扶栏杆,打量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几十年、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夜生活的高潮已过去,这个时候的城市就像一个沉睡的老人,精疲力竭地趴卧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女儿移民美国了,老伴去世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孤老头子。他愈发怀念在乡下的日子。
乡下老家有鸡鸣犬吠,有绿油油的庄稼,有清凌凌的河水。他的父老乡亲们活在那片泥土上;死后,又葬在那片泥土里。可城市没有,城市只有浮躁的车流人流。于是,任老贵辞退保姆,只身回了老家。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父母在时,逢年过节任老贵还能回乡下与父母团聚;父母走了,把他的乡下老家也一同带走了,任老贵就很少回去。一个当了村支书的远房侄孙,接纳了任老贵。侄孙一家待他很好,任老贵却感到很陌生,只住了一夜,就坚持要走。
整个村子,原始散漫的房屋踪迹皆无,清一色的两层红砖白顶小洋楼,一幢幢一排排整齐划一,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样。房前屋后小巷纵横,全都铺上了水泥,院子里也是。弯曲随意的村中土路,被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取代,笔直得像一柄利剑,穿村而过,生生把村子劈成两半。村子里,不见一只鸡,也不见一只鸭;还有大腹便便的猪,窜来窜去的狗都不见了踪影。一打听,禽畜全被赶到村外集体圈养了。怎么可以这样呢?没有了鸡犬相闻,还算是农村么?任老贵表示着自己的愤慨。可侄孙笑了:“现代化新农村的标准之一就是要人畜分居哩。”
任老贵听不到他想听到的鸡鸣犬吠。整个村子,白天,满耳朵只有人声;夜晚,只有电视声。任老贵的精神几近崩溃,他身心疲惫地回到了城市,把侄孙送给他的两只芦花大公鸡养在阳台上。每天天不亮,那此起彼伏雄壮高亢的鸡鸣声把任老贵带到了人间天堂。可任老贵怎么也想不到,鸡鸣声打扰了邻居们的清梦,鸡粪味熏歪了邻居们的嘴。邻居们怨声载道横眉冷对。更要命的是,那天他忘了关鸡笼门,解放了的两只芦花大公鸡飞到了楼下的草坪里,又刨又叨,不一会儿草坪上便一片狼藉。得意忘形的两只芦花大公鸡,還轮番攻击了一位手里拿着零食的小孩,把孩子吓得哇哇哭叫。邻居们把任老贵和他的鸡告到了小区物业管理处。物业管理处负责人警告任老贵:“咱是全市模范小区,曾三令五申严禁养鸡养鸭,今天你要不把它们处理掉,后果自负!”
任老贵嘴上答应着,趁夜深人静,却将两只芦花大公鸡转移到了楼顶上。任老贵蹲在鸡笼前:“鸡啊,听话啊,你们可不能再顽皮了。这儿安全,我每隔两天,会在半夜里给你们送来水和食物。放心吧,这里是十二楼楼顶,平时没人上来,明天一早你们该怎么唱就怎么唱吧。”
任老贵手扶窗栏,活动了几下酸疼的双腿。突然,高空中传来了“喔喔喔”的鸡鸣声。随着一唱一和嘹亮的鸡鸣,整个城市醒来了。遥远的鸡鸣声依然是那么清脆悦耳,那蹦跳的音符,像极了乡下老家绿草尖儿上随风摇晃的露珠儿。任老贵闭上了双眼,激动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哪里还有鸡叫?天哪,让领导发现了,咱们这个月的工资就全完了!哦,它在那儿,鸡在楼顶上叫呢!快抓住它!”一个粗暴的声音高叫着。任老贵浑身打了个激灵。他跌跌撞撞地冲入电梯。十二楼到了,他气喘吁吁地顺着嵌入墙体的钢筋竖梯,爬上了楼顶。
任老贵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楼顶上冒出了一胖一瘦两个保安,胖保安正在疯狂地踩踏着已经塌了架的鸡笼子,一只芦花大公鸡早已死于非命,鲜血把鸡笼子都染红了。而瘦保安,像一条猎狗,拼命地追逐着另一只嘎嘎惊叫疲于奔命的公鸡。
鸡毛纷飞。任老贵笨拙地阻挡着,他想救回自己的公鸡。无路可逃的大公鸡飞上了楼顶半米多高的护栏。瘦保安飞起一只脚,大公鸡一声惨叫,头朝下脚朝上,像一支离弦之箭,向楼下飞速坠去!
“我的鸡呀!”任老贵大叫一声,扑身向前。救鸡心切的他来不及刹住奔跑的速度,在一胖一瘦两个保安的惊呼声中,整个身子飞离了护栏。坠落的过程中,任老贵忽然感到了一阵轻松,身子像一根鸡毛,在空气中飘起来、飘起来……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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