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四爷听说大山里出了一只白狐狸,起初还有些不信,这些年,莫说白狐狸,山里连跟土疙瘩差不多颜色的土狐狸都难得见了,扯玄乎吧。但后来听人说得多了,一个个信誓旦旦的,比如时间、地点,白狐的身子多长尾巴多大,长得啥样的嘴脸儿,谁谁谁亲眼见了,又谁谁可以作证,就不能不犯些琢磨了。
也不是德四爷见钱眼开,家里实在太需要钱了。德四爷的儿子上山打石头,被滚石砸死了,扔下一个孙子。孙子脑子好使,书念得好,正在县高中读高三呢,来年夏天就考大学。儿媳妇一次次带孙子来跟老人商量,说这孩子还考不?一年光学费就得好几千呢。
下了第一场雪后,德四爷在夜里带家里的黑子上山,狐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多在夜里捕食野鸡山兔或田鼠,他还知道狐狸爱在什么地方选穴藏身,雪地里狐狸只要出来打食,则必留痕迹,那天夜里,他正在一片荒草掩映的乱石滩中搜寻着,便见黑子耳朵支棱起来,神情变得格外警觉,德四爷估计狐穴就在附近,开始琢磨该在哪里下套设夹了。
突然间,一道白光从石丛中闪出,直向山梁上奔去。黑子汪汪叫着,腾身飞快追奔。但很快,黑子就回来了,一副垂头丧气又很惭愧的样子。德四爷摩挲摩挲狗脑袋,算是安慰它。黑子也老了,又多年没跟他出来狩猎,已远不如狐狸敏捷,怪不得它了。没想,黑子又叫起来,腾身又追,眼见不远高岗处,那白狐竟立着身子往这边张望,直到黑于到了身边,才又一闪而去,黑子再回来,白狐也回来,如是三番。德四爷陡然醒悟,没等黑子再追,便喝了一声:“黑子,回来!”
德四爷带黑子在附近石丛里找,果然找到一处洞穴,推开石块,就见一只长有尺余的小东西跳出来,黑子腾身一蹿,将小东西按在爪下,嗬,奇了,小狐崽子竟也是通体雪白,稀罕啊!德四爷脱下身上的褂子,将小白狐罩住,用褂袖绾了绾,便提在了手里,转身往家走。他心里得意,不由叨念了一句戏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啊!刚才,白狐一次次返回,就是想把他和黑子引到别处去,目的是掩护这只小狐崽,这回好,狐崽到了我手,就等于让我牵住了白狐的鼻子,你逃不出我手啦!
德四爷回到家里,从兔笼里揪出家兔,将小狐放进去,又用铁丝将笼门牢牢拴死,然后拍拍黑子的头,就回屋睡觉了。他知道,那白狐一定会远远跟在后面,但今夜它只会在村外转,不会追到家门口来。明夜,母狐就会不顾生死地跟过来了,那时再在院子四周下套子夹子。天亮时开门再看,笼子前竟有三只野鸡两只山兔。这是想讨好德四爷呢,还是乞求德四爷替它喂喂饥饿的小狐?
德四爷却偏让小狐饿着,也不给它水喝。小狐饥渴难耐的叫声是牵制白狐的最大诱饵,只有让狡猾的白狐彻底乱了心智,才有可能最后将其擒获。饿了两天加一夜的小狐的叫声果然渐渐弱下去,当夜幕再一次降临时,已是偶尔挣扎着嘶叫一两声了。这一夜,月色又不错,德四爷眼见着白狐闪进了院子,在院子里焦躁地转了一阵后,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白狐突然正对着房门的方向,伏下了身子,两只前爪平伸着,脑袋就伏在那两爪间。它这是干什么?德四爷怔了一会儿神,提了棒子轻轻拉开房门,那白狐竟仍伏在那里不动。是它没有察觉动静吗?不会,决不会的。德四爷蹑手蹑脚,一步步走向白狐,清晰地看到白狐大瞪着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正无所畏惧地迎望着他。德四爷举起了棒子,看到白狐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却仍不躲也不动,只是把眼皮轻轻地合上了。德四爷大惊,也顿时明白,白狐引颈受戮,想以此乞求德四爷放掉它的孩子。可怜的白狐它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求一死!德四爷高举的双臂不由得软下来,长长叹息一声,就把棒子丢下了。天地之间,人与兽,都是血肉身躯,同情同理。那一时刻,他想起儿子刚死时,老两口悲恸欲绝的情景。老伴儿叨念足有上万遍:老天爷,让我死了吧,只求换回我的儿子……
德四爷从菜窖下提出兔笼,打开笼门,小狐蹿出来,就往白狐身上扑,那种绝处逢生,母子重聚的情景看了让人心热。白狐护定小狐,一直牢牢望着德四爷,那眼神说不出是感恩戴德还是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德四爷摆摆手说:“走吧,远点儿走,别再让那些人寻摸着你们了。”
白狐低叫了一声,小狐便跳上了母亲的脊背。白狐跳到院门口时,又转了几个圈子,然后立起身,合起两只前爪对德四爷作了个揖,便驮着小狐钻进夜色中去了。
老人欷歔着回了房里。已隔窗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老伴儿说,放得好,多少钱值这一片心啊!
德四爷没有分辨老伴儿这话是在赞白狐还是夸自己,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甜。
选自《精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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