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说,我明天起不上学了。我问,为啥呀?王小毛答,因为我小姐姐出嫁了,家里没人放羊了。
王小毛的身世很苦,爹年轻那会,为淘物件把腰砸废了,终年瘫痪在床,娘受不了苦,和别的淘物件的汉子一走再没回来。
王小毛的家在一条埂坝中间,我的家在埂坝的上端,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他等着我然后一起去学校,刮风下雨雷打不动。现在王小毛不上学了,以后也没人陪我说话了,十几里的土路,突然变得孤独漫漫了。
有时很想念王小毛,放了学经常去他家看看他和他的那群山羊。王小毛说,俺爹说了,今年的羊价天天在涨,等过了冬,把羊一卖,俺还接着去上学呢。我很是期待,和班里的许多同学说,王小毛明年还读呢。同学们都说,王小毛不读书都对不起书。是啊,王小毛曾经是我们的班长,成绩第一。
日子也像王小毛的羊一样不知不觉地往前赶着,转眼学校放了寒假。天天在家里憋着,我很想去找王小毛玩,无奈外面风大雪大。这天我父亲问我,你那个同学叫王什么来着?我答,叫王小毛,怎么了?父亲说,王小毛家这回发大了,真是天上砸下来个金元宝,一不小心砸他们家羊肚子下了。王小毛打扫羊圈的时候,羊圈的一角突然塌陷了。王小毛的几只羊掉下去了咩咩直叫。王小毛就跳下去捞他的羊,捞着捞着捞出了一只青铜羊,那物件,老值钱了。
父亲说的这个事情刺激着我的神经,当屋外的风与雪都止住了,我往王小毛家赶的时候,王小毛得了宝贝的消息已经刺激到每一个会说话的人了。
我对青铜羊没什么兴趣,我只想知道王小毛开春还去不去上学了。我在人群中拽出了王小毛,说,小毛,我都想死你了!
王小毛看看我说,是你爸让你来的吧?你回去告诉他,他给的那个价格太次了,我小姐夫说了,生人熟人,拿钱说话,少了十万,别和我谈同学,你看看吧,我这一屋的同学呢……
王小毛的话直接把我噎住了。忽然想起,老师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们,我们脚下的这片黄土里,埋着一个青铜时代。到了家,我问我妈,爸呢?妈说,你爸被几个开着轿车收货的人拉去喝酒了。
开学了,王小毛没有来上学,每次路过王小毛家的岔路口,我想张望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没看见。我爸恨恨地说,什么青铜羊,狗屁!谁买了谁砸窑子里去!我妈说,没落到你手里你是不舒服啊。
后来听他同村的同学说,他随着他的小姐夫出去混了,很来钱的。再后来,我到镇上的高中就读,一月只回一趟家,王小毛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线。
……
我爸说,真不该让你这孩子读高中,别说你没考上大学,就是考上了,又有个球用呢?你看你那个同学王小毛现在多有钱,光他爹出殡,谁去嚎上一嗓子,就发一百块钱,是真他娘的有钱啊!哦,对了,说他娘干啥,他娘没得他一天的好呢。
这个王小毛呀,我真嫉妒了。我爸说,孩啊,咱该就是个淘物件的命,养个家糊个口娶个媳妇还是没问题的,就跟着爹做买卖吧,没有青铜羊咱有洛阳铲,谁能够相信羊屁股下蹲出只十万元的文物来?人蹲的吧!
这样几年过去了,我也历练出来了,关于青铜玉器的物件也能够说出个一二三。每向收购者兜售一件,就要编出有关这件物件的来源与价值,从商朝的开始到清朝的结束,青铜时代在我的嘴皮子下滔滔不绝波澜壮阔。
我和我爸进监狱的时候,王小毛和他的小姐夫已经在里面待了很多年了。都是人过中年了,我看看他想张嘴,他看看我也想张嘴,可是我们俩都没有张开嘴。
后来,我们偶尔见面时都互相苦笑,我经常想,我和王小毛笑什么呢?笑我们都曾经在黑夜里刨开过那些本该锈迹斑驳着的青铜时代?还是我们的父辈们也曾经在黑夜里窥视过那些安静着的青铜之光?
其实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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