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杰

　　我不怕死，我的命不值钱，我只是个卖艺的。

　　但现在死去着实不甘，我奢望过几天朱门酒肉、笙歌曼舞的日子，那样就死而无憾了。

　　机会很快来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光着膀子在蓟城街上舞剑。那天观众的心情很好，喝彩声不断，我也舞得无比卖力，劈、刺、点、撩、抹、穿、挑、截、扫，剑走龙蛇，行云流水，如一朵盛开的白牡丹。观众中有一个人，白皙微髭，满眼忧虑，形容却有点猥琐。他说他寻找我很久了，是田光先生向他举荐了我。这个人就是燕太子丹。从此我的人生改变了，我过上了上层人的生活，住豪华公馆，食美味佳肴，赏珍奇玩物，阅天下美色。

　　太子丹对我无比客气。他被我那天的剑术蒙住了，说我是稀有的剑客，拜我为上卿，这让其他人眼红。一天他派人请我到他宫中，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席间还招来一位女子弹琴。那女子端庄优雅，技艺娴熟。一双手白皙如柔荑，十指纤纤灵动，指甲上蔻丹鲜红耀眼，弹奏起来如一群蝴蝶在飞舞。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手，多美的手啊！我禁不住赞叹。席后太子丹让人奉上一份礼物，揭下红布竟是一双滴血的手，十指还微微颤动，鲜红的蔻丹直逼我的眼睛。还好我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尽量波澜不惊。受大礼必当效大力，我知道我成了太子丹捻在手中的一枚棋子。

　　众人皆说太子丹器重我，待我为上宾，不惜斩断美人的手讨好我。我知道太子丹是在向我示威，让我知道他的厉害，违逆他必是死路一条。太子丹很高明，他迷惑了众人，包括和我无话不谈的琴师高渐离。

　　处境将我逼上绝路，用生命报效太子丹是迟早的事。

　　不久秦将王翦的军队打到燕国南界。太子丹坐不住了，委婉地向我下达了坚决的命令──刺秦。这早在我预料之中。我胸有成竹，现场给他分析了当前形势：行而无信，难以亲近嬴政。我还向他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樊於期。樊於期原是嬴政手下的将领，后来得罪嬴政逃到燕国避难，他的头是最好的信物。太子丹听后流着泪陈述苦衷，樊於期在走投无路时来投靠他，他不忍心用樊於期的人头，让我另想办法。尽管太子丹一脸忧愁，双眼悲戚，但我还是看出破绽──他在表演。他了解我，一定想到了我私会樊於期，他并没有采取保护措施。我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樊於期的头颅，他知道后没有生气，只是痛哭，还亲自替我收拾好装进匣子。太子的演技很高明，几滴眼泪就蒙住了所有的人，当然除我之外。

　　太子丹入戏了我必须配合，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但我没有马上动身。尽管太子已为我准备好匕首，那匕首已在毒药中淬过火，见血封喉三步必亡；尽管他还为我找好助手，就是人尽皆知的12岁能杀人的秦舞阳。秦舞阳徒有虚名，根本不配做刺客，但我不能揭穿他，带着他对我有用。也该动身了，樊於期的头颅已经开始腐烂。可我还是稍稍忤逆了一下太子丹的旨意，只有这时我才敢忤逆他，换其他时候我早没命了。太子丹果然着急了，跑过来催我。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对他发怒了，我胸有韬略而又义愤填膺地怒叱他说：难道嬴政的朝堂是我的家，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行大事需有大略，我在等一位朋友，既然太子嫌我晚了，我马上就动身。众人听完，都称赞我大智大勇。

　　“吾客”不到就不等了，怒叱完太子我必须出发。那天阴风凄厉，易水悲流，送行者皆白衣白帽，瞋目落泪，怒发冲冠，恨不得亲自替我去刺秦。出发的时辰到了，我大义凛然，视死如归，马鞭一响，绝尘而去。上车前，我又看了高渐离一眼，他眼里更是无限向往。渐离兄，别让我害了你。那一刻，我仿佛在渐离眼中看到了他几年后的悲剧。唉，他怎么就不了解我呢？这也难怪，除我之外，谁敢去刺秦？

　　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没能杀死嬴政，秦舞阳更熊包。临死前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对着嬴政慷慨陈词，我说我没能成功是想生劫你，让你立下契约永不进犯燕国。这句话是说给嬴政听的，也是说给秦国的大臣们听的，更是说给史官听的。就我的本事，这样的人生谢幕简直再完美不过。

　　我只是一个平凡人，我不是一块刺客的料。我卖艺出身，最擅长表演，我演的是一场回报太子丹的戏，更是一场让我彪炳史册的戏。我的失败也不是“待吾客与俱”，我没等什么人，那个时代也根本没有能杀死秦王的刺客。

　　选自《百花园·中外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