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秦说祖上是洛阳人,但是不是洛阳人只有鬼才知道。
他说他祖上在一千年前是隋炀帝的御厨,跟着炀帝巡游江南,到了扬州,被那里的自然风光迷住了,便自愿留下,教地方烹调之技,以备皇上再下江南之需。
阿秦说法的疑点是他的手艺并不是祖传。他自幼家贫,为学艺先后走过淮安,到过苏杭,直到三十岁也没有正正经经站上灶当过大厨,只能给人家打下手。后来又回到扬州,辗转几家酒楼,才被微服考察的“泰兴轩”东家看上,聘他做了大厨。
淮扬人家也和中原人一样相信缘分。就在阿秦入住“泰兴轩”掌厨那天,东家的二妹妹韵芝携着大小箱笼,从淮安婆家回来长住。
韵芝一身素衣素裙,浓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个大髻,髻心扎着一段白头绳。虽然新寡之人低声敛气,但是掩不住她正当青春的好气色。那娇嫩嫩的脸盘白里透红,像庭院里新开的碧桃一般。
淮扬的大户人家,小姐读书认字、识乐通韵自不必提,大多还从小习得两道拿手菜。这韵芝也是极爱厨艺,遇到有兴致时,她会亲自下厨,自创两道精致菜肴,奉送前来消费的大腕儿。一来二去的,“泰兴轩”二姑奶奶宴尾奉不奉送压轴的菜品,成了扬州来往客商实力和面子的验证。
韵芝的菜是即兴创意的,每宴都不同。别的酒楼都是聘到得力助手后,就不要别人,固定下一种特色。这样容易传承,也容易限定了自己。“泰兴轩”的厨子在阿秦到来之前,厨子不停更换,不断推出新花样,所以没有固定当家菜,这也成就了“泰兴轩”的特色。
阿秦和韵芝的厨艺,成了东家赚钱的活宝。一个春天,东家赚到了以往一年的利润。阿秦和韵芝的辛苦自不必说,但他们却没有瘦下来。韵芝的脸色更加红润,笑意遮不住,流溢得满脸都是。阿秦累,但有韵芝窈窕的身影在厨间穿来穿去,他心里像有一把扇子呼呼扇动,凉爽畅快。
转眼莲花开放。阿秦忙到夜半,拿条白汗巾,转到后院,出了墙洞,就是瘦西湖。他一点点没入水中,忽觉身后树枝一摇,回头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上岸时,一摸衣服,原来的一堆变成了整齐的一摞,而且干干爽爽,是新的。自此,阿秦每每到瘦西湖洗澡,必有一摞干净衣服换了汗湿的旧衣。阿秦心实,却也渐渐知道了韵芝的心意,但他不敢想。
那天包了“泰兴轩”最大最豪华雅间的客商是从洛阳来的锦庄老板,来办大批锦缎。他一掷千金,要了酒楼全套酒菜。按习惯,到了这个消费水准,韵芝就要亲自做两道创意菜品,亲手捧了,奉赠贵客。
韵芝那天穿的是粉色旗袍,淡淡的粉色,衬着她红润的俊脸,袅袅而至,浅浅万福,从随后丫鬟捧盘里端过菜来,轻轻放到主客面前。那锦庄老板连连点头赞许。
这晚,韵芝在瘦西湖边放下干净衣服时,人也留下了,一双皓腕轻轻抱住了阿秦的脖子。两人就把话说透了,把一段相思债了结了。
第二天,阿秦怯怯地走到东家的正院,东家正在逗弄新从镇江买来的鹦哥。阿秦嗫嚅:“我想……”
东家用手指挑了挑鹦哥下巴:“什么?”
“我想向东家求亲,二小姐……”
“呵呵呵呵……”东家的一串冷笑,让阿秦脊骨发麻。
他转身踱进正堂,一边淡淡地自言自语:“我不守着旧规矩让二小姐委屈,也可以不讲门第,但是万金聘礼断少不得。今天,洛阳锦庄老板要来放定,五日后他从镇江回来,就带着新人一起回洛阳。”
阿秦一跤跌倒,挣扎了几下,竟起不来。东家叫下人:“扶秦师傅下去歇着,今天让新来的炳贵上厨。”
阿秦一病三个月,好的时候,韵芝已经去了洛阳。“泰兴轩”也换了大厨。这年冬天雪大,北上的路阻隔了。来年烟花三月,春光正好,阿秦背着简单行囊上路了。
终于来到梦想已久的洛阳,终于找到那家锦庄。锦庄却早已易主。娶韵芝的老板春气回转时,竟暴病死了;娶来不足一年的七奶奶已经回扬州去了。
阿秦一刻也没有停,反身又下扬州,一步一挨到了东家大门前,已是夜半时分。
第二天,东家的大门咿呀打开,一帮家人围着门口僵卧的乞丐,喧嚷不休。丫鬟搀扶瘦瘦弱弱的韵芝,走过庭前的桃树,桃花正落瓣,沾在韵芝的素色衣裙上,给她的苍白点上胭脂。
丫鬟说:“姑奶奶,死了一个乞丐。”
韵芝说:“叫他们买口薄棺埋了吧,是条命呢。”
转回头,望定了旧年初见阿秦的地方,呆呆地出神:“怎找不到他了呢?”
选自《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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