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夜露已经打湿孙武的鬓角,他终是没有晋见吴王。此刻,他正对着一棵丁香,一幕幕往事从眼前掠过:自被伍子胥从齐国请出山,伴君十载,又在吴宫隐姓埋名做花匠十几载,如今已是两鬓斑白,也对得起死去的老朋友了,不是自己无能,也不是不尽心,是吴王惹得天怒人怨,回天乏力啊。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老将军,明日夷光就要走了。您呢,今后如何打算?”
孙武回头,西施着一身越国乡间服饰,婷婷站在面前,恍若当年自己在齐国山林著书时邻家那位淳朴窈窕的女子。当年,他本是要带着那女子来吴国享受荣华富贵的,可是那对本分的山野夫妇怎么也不答应,说自家姑娘本就是操劳命,荣华富贵享不了。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当时没有看得开。
“姑娘如何知道我是孙武?又如何不再怕老夫知道姑娘的身份?”
西施一笑:“再如何隐瞒,又怎能瞒得过老将军呢。范大夫早跟夷光说了,老将军是智勇之人,而且再三嘱托要夷光离别之时,一定邀老将军跟夷光一起到越国去。”
此刻,因了西施的这身打扮,孙武把对她的所有都原谅了。即使没有西施,也有南施或者北施,好友伍子胥的命运不可挽回。
“还能怎样?老朽替老朋友见证了吴国的今天,当然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孙武抬头望望寂静的夜空,眼中泪光一闪。
“那老将军何不到越国为越王效力?越王礼贤下士,对将军一定会重用的!”西施殷殷望着孙武。西施想,看来范大夫让自己穿着这身越服来见老将军,的确是个很明智的选择。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眼前这个人。伍子胥、孙武,是她早在越国就仰慕的人;来到吴国,孙武的隐忍,伍子胥的忠勇更是让她敬佩。如果吴越不是敌对国家,也许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她加速了伍子胥的死亡,也让眼前这个人苦心辅佐的吴国江河日下。
孙武看定西施,觉得这个美貌的姑娘,真是天真得很啊。如果她穿着王妃的服装,他会不说什么,但是,这身朴素的越国乡间打扮,竟然深深打动了他。他问:“姑娘是打算回到越国朝堂了?”
“当然了,夷光要回到范大夫身边。”
“恐怕姑娘不能如愿以偿。”孙武摇摇头,夜空一颗流星划过,留下一道璀璨的光芒,一会儿就不见了。
“为什么呢?”西施很吃惊,在吴国的这几年,正是回到范蠡身边的愿望,支撑她度过一个个残忍的白天和隐忍的夜晚。她只是香溪边一个柔弱的女子,不愿看到刀枪,更不愿看到鲜血。可是,吴国朝堂上,因为她,一个个忠勇的臣子,落得尸首两分。而夜晚,需要违着自己的心意,曲意逢迎。每个无眠的夜晚,她需要回忆当初那么多躺在越国土地上的老幼妇孺尸体,憧憬和范蠡一起的美好时光,才能强迫自己不逃离。
孙武看着西施清澈的目光:“姑娘应该知道,越王妃在去乡下采桑养蚕之前,将宫中所有美貌女子,用鸱夷封裹沉于钱塘江溺毙。还有人看见,越王请画师画了一幅姑娘的画像,挂在草房房梁的苦胆边。所以我想,为姑娘,也为范大夫,似乎还是不回朝堂的好。”
西施呆呆地盯着孙武。月亮出来,洒落一地华光,她觉得月色很凉,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夷光回乡?在苎萝村采桑养蚕,浣纱纺织,总能偷生。”月光中,西施盈盈泪光闪一下。
“越国是越王的,很快,吴国也是越王的,姑娘觉得能在乡间住得安生?”
“将军,难道,天下之大,再无我夷光容身之地?”一行泪,终于从她脸颊落下来。
孙武一笑:“最知孙武者,范蠡也。他让姑娘着一身越服跟我辞别,倒不是为邀孙武去越国,而是为救姑娘一命啊。荣华富贵匆匆十数载,如今觉来还是山野最让人舒心。孙武要回到来的地方,去找寻一位当初丢下的故人。姑娘如无容身之地,可以先跟着孙武远走齐国,然后再找时机与范大夫相会。不过,吴宫十载,姑娘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惯了的——能吃得山野之苦,明晚二更就来;吃不得苦,孙武也无能为力。”说罢,转身离去。
第二晚三更时分,越国军队攻入吴宫。清洌月光中,孙武和西施站在城外一高坎之上。孙武默念道:“老朋友,闭眼吧,越军的确进城了!”
越王勾践和王妃乘第一辆战车进入吴宫。站在吴宫门口,勾践大笑:“夫差,记住,你——是被我勾践所灭!”夫差挥剑自刎,他所有宠姬,包括跟西施一起送入吴宫的郑旦,均被用鸱夷封裹,沉于钱塘江。
月余,范蠡向越王请辞,轻车简从,前往齐国隐居。
选自《百花园·原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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