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想,是在我推开那扇半掩的木门时,像一把折扇缓缓地展开了吧?
那个闷热的下午,等母亲睡熟后,我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街上只有五岁的我在燥热的太阳下走,咿咿呀呀地唱着自己编的调子,没有人听,也没人听得懂。我走走看看,唱唱停停,仰起头在繁密的枝叶间寻着只听唱不见影儿的知了。我走进一条狭长的小巷里,走过一个个或半掩或深闭的门,忽然一朵白色的花轻轻落在我的头上,我停住了唱,抬头一看,一枝夹竹桃从墙里探出来。我轻轻推开旁边那扇半掩的木门。
院子里,一个女人坐在竹椅子上,惊讶地望着我。她身后是一株夹竹桃,叶繁花茂,像一把高擎的花伞遮起一片荫凉。
妞妞。她轻唤了一声,声音哑哑的。来,妞妞。她目光柔柔地朝我笑着,伸出手拉住我。刚才是你唱的吗?真好听。我教你唱戲好不好?
我看着她,尖尖的下颚,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我点了点头。
“九尽春回杏花开……”她沙哑的嗓音,调却很好听。她唱一句,我乖乖地学一句,眼睛紧盯着她的咽喉,总觉得那里藏着一个丑陋的人在撕扯着她的嗓音。她笑吟吟的,站起身,跷起细长的手指摘下两朵白花儿插在我的辫子上,又在自己鬓旁插了两朵,然后拉起我的手,脚尖轻轻跷起,莲步轻移。我跟在她身后,随她轻盈地在夹竹桃旁翩然如飞。我们舞啊,唱啊,小小的院子成了我们的舞台。当白色的夹竹桃渐渐染上落日的曛黄,我听到不远处母亲焦急的呼唤声,心里一阵惊慌,就往外跑。
她追到门口,倚着门框幽幽地说,妞妞,还来啊!
母亲在小巷口见到我,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乖,怎么跑这儿来了?
常常是在母亲睡熟后的中午,我就悄悄地来到女人的院子里,在那株夹竹桃下和她学戏。她爱唱秦香莲、白蛇的戏,哀怨的调子,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更显得凄怆悲凉。唱着唱着,她的泪水就扑簌簌地落。我惊疑地看着她,都说戏里的人和事都是假的,为什么她会真的落泪呢?
五岁的我会唱好几段戏,邻居婶子大娘很是惊喜,来家里听我咿咿呀呀地唱,笑着看我煞有介事地弄姿作秀。那天,她们在院子里闲聊,忽然一位婶子对着身旁的夹竹桃惊叫了一声,母亲赶忙上前看,原来花萼处抽出一条青绿色的棒条儿。
不吉利啊。你们家遇上不净的人了,夹竹桃才长出这来驱邪的。
母亲扒开浓密的花叶,惊疑地看着那根棒条儿,眉头皱了好大一会儿,最后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妞妞这些日子老是自己跑出去,那天头上还插朵白花回来了。
几个女人霎时围住了我。我仰起脸,那一双双惊疑的眼眸里,一个个小人儿在呆呆地和我对望。
那天中午,我仍独自跑到那个院子里。女人笑意盈盈地坐在夹竹桃下的竹椅上,膝上放着一个木匣子。
来,妞妞。她伸出长长的手臂,把我牵到她的面前。木匣子打开了,里面是盈盈亮亮的珠花,玉簪……她拿起一根带坠儿的簪说,这是步摇,插在头上一走路就摇晃。她捋了一下我的头发,给我插到朝天辫儿上。妞妞,真好看。
忽然她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诧,那里映出了一个人影。我回头一看,是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从我头上拔掉簪子,递给女人,脸上微微浮起了一丝笑,只一瞬,便收回了,抱起我走出了院子。她蓦地站起,追上来,妞妞……
她扑倒在门框上,神色凄然地望着我们一步步离去。我用胳膊环住母亲的脖子,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直到走出小巷。
母亲不再让我独自出门。我只有坐在石榴树下百无聊赖地翻画书,几天后便生病了,像只软塌塌的猫儿。那天,听见来串门的几个大人在说唱戏的“白兰花”。“……那个土匪看上她了,非得逼她嫁给他……也不知是谁给她碗里放的药……可怜啊!”在大人的长叹声中我断断续续地听着,白兰花……药……嗓子……克夫……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入冬时候,县城里又唱大戏了。听说歇戏多年的“白兰花”要出场了,街上的人议论纷纷。我坐在胡同口的青石板上,又听到几个人说,当年她演《泪洒相思地》,唱哭了好多人呢。那软软的腰肢儿啊,那水灵灵的眼波啊!唉,可惜嗓子坏了,哪还有戏啊……
开戏那天,我跑到后台,在忙乱的人影中找到了那个教我唱戏的女人,她正静静地对着镜子往脸上打白色的底油,描眉,缠头,扎花……锣鼓响时,我急切切地挤到戏台最前面仰着脸等她出场。那次唱什么戏已恍然不知,只记得戏正顺顺当当地演得好呢,就在她落座时,有人一脚把椅子钩到一边,她一下子坐空了。台下顿时惊叫声笑声呼哨声混成一片……我呆呆地望着翻倒在地的她用水袖遮住了脸,眼里噙满了泪水。
初春后,我们家搬离了小县城,就再也没见过她。
隔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一次半梦半醒中,我又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油漆脱落的旧木门。那株夹竹桃依然盛开着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微风吹过,一朵朵小白花扑簌簌地落在地面的青苔上。那儿曾经是我们的舞台,只是戏已经散场了。我恍然听见那个女人用她沙哑的嗓音在对我说,幽幽地宛如戏里的道白:“请别为我的故事伤悲,也别为我的故事流泪。今生今世,我只是一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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