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我的头发总是比别人长得快。别的小沙弥才长出青色的发茬,我的头上已经是茂密的一片了。为了不影响寺容,我学会了剃头,不用等到规定的时间,每三天我就会自己剃一次头。
去年冬天,长老分配我去看偏殿的香火。每天清晨,寺里开始售票之前,我就打开偏殿大门,把殿前打扫干净,然后坐在殿里的一个角落,看来来往往的香客。我的工作实在又简单又无聊,整理被四处乱扔的香火,清扫撒出来的香灰,偶尔应付几个好奇的施主提出的问题,回答一下这个殿里供奉的药师佛的来历。如此而已,倒也轻松,连每天的早课和晚课都省了,那时正是寺里游览的高峰期。
寺里的门票很贵,一张三十元,但每天来的人还是很多,不一定是虔诚的香客,有很多年轻的男男女女,一对一对的。我的眼里储存着那些美丽的风景,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女子,一脸肃穆地跪在佛前,垂下俏皮的睫毛,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却不知道角落里那个敲着木鱼的年轻和尚其实并没有垂下眼睛。
我喜欢夏天。夏天是个好季节,明晃晃的太阳光厚厚地铺在殿门前,一些女香客穿着清凉爽眼的夏装,像鱼一样游进来,又像鱼一样游出去。
我喜欢夏天的女子,穿着很清爽,各色的吊带、网眼,一一在我眼前晃过,一拜一叩之时,领间的春光洒出一片,阴暗的殿里闪过一道亮光,我的心便怦怦跳起来,木鱼也越敲越快,全没了章法。
今天是周末,阳光很好,来烧香的人很多。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殿角的一把椅子上,一下一下敲着那个傻傻地躺在供桌上的木鱼。我感觉头顶的头发在一分一厘地向上长着。头发生长的感觉很奇怪,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可以听见头发往上长的“咝咝”的响声。我一边算计着明天又该剃头了,一边侧着眼睛等待那些美丽的风景。
药师佛在俗众的心目中似乎算不得法力广泽,远不及观音、弥勒受欢迎,药师殿的香火也就不及那些大殿旺盛,我自然清静得多。
忽然一抬头,殿前跪着一个女子,我居然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在这样的天气里,她不合时宜地穿着一身黑:黑衣、黑裤、黑鞋,还有厚厚的黑色眼影,就像一朵妖娆的黑玫瑰,突然移植到了佛前的蒲团上。
像所有香客一样,她双手擎香跪在佛前,虔诚地垂下睫毛,一束阳光正好从层层窗格中透过,落在这女子的额上。绝美,我只有这两个字可用了,佛经上没有提供给我更多的用来形容美貌的修辞。这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站了起来,我的双脚正在带着我向她走去。没等走过去,那女子已经拜完站了起来。为了掩饰慌张,我慌里慌张地端起油壶,给供桌上原本就满满的海灯又加了一次油。
大多数香客礼佛之后,就把手中的香直接丢入香炉,径自到下一个殿去了。这个女子却恭恭敬敬地把手中的三炷香插入爐中。炉中全是轻飘飘的香灰,三炷香插下去便歪倒在一边。她伸手扶起香来,试图再插到炉中,又歪下去了。女子并不气馁,第三次扶起了香。我惊异地发现,香没有歪倒,稳稳地插在了香炉里。
再回过神来,那女子已经转出了药师殿。不知为什么,我放下油壶,跟着女子走了出来。眼看着她走进了昭泰殿,我也跟了进去。跟昭泰殿的问清师兄聊了几句,又转到南熏殿……一直走遍了寺里每一个殿堂,一直跟到寺门前,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回到药师殿,静静坐回属于我的那个角落,已经无心再敲木鱼,也无心再继续看来来往往的香客。大家都在忙自己的活儿,想自己的事,我的擅离职守似乎没被发现。药师殿还是冷冷清清的,但我已经察觉不到头发生长的感觉了。
不久之后,我便还了俗,在寺门口摆了个小摊,卖香火和饮料。一把香比外面多卖一倍的钱,不过买的人还是很多,足以让我很宽裕地生活在这个繁华的小城。但那个黑衣女子没再出现,而我的头发,也没再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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