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峰

　　一封检举信的背后却是一位市委书记的自供状。面对物欲横流的社会，在金钱利益和环境保护，竭泽而渔和可持续发展之间，我们的决策人将如何抉择？繁华背后，我们将走向天堂，还是地狱？

　　1. 一封检举信

　　这天，省纪委书记将办公室主任安亭生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一个名叫“李代陶”的人检举了磊石滩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吴杰的“九大罪行”。安亭生一听就怔住了：“不会是枪打出头鸟，或者嫉贤妒能吧？”

　　“所以我想请你代替我辛苦一趟，演一出微服私访记。当然，如果你还有什么别的高招，也不妨竹筒倒豆子，我洗耳恭听。”书记说。

　　“我可以看看检举信的原件吗？”

　　“按原则是不允许的，因为他用的是‘绝密亲启，不过，既然你是我的全权代表，我就破一回例吧。但丑话说在先，第一，有关检举人的一切，只限你我知道，不得泄露给任何人；第二，信中所说的一切，目前都只是线索而非依据，一切必须从头开始。”

　　“我明白。”

　　纪委书记拿出了检举信。安亭生迅速浏览了一遍里面的内容，发现信中所举“九大罪状”，虽然有不少用词不当甚至明显带有攻击色彩的地方，却不难看出检举者对被检举者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而且已经具有了类似“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胆识和气概，不由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是胸有成竹了？说来听听。”

　　“就内容而言，可以断定检举者和吴杰关系非同一般，很可能就是他的同事或身边的工作人员。”

　　“这么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你准备一下，尽快出发。记住，既然是微服私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机关，更不要和被检举者见面。”

　　“我明白。”

　　三天以后，安亭生来到了磊石滩。

　　2.“李代陶”是谁

　　按照安亭生的设想，只要找到李代陶本人，一切问题不说迎刃而解，至少也能单刀直入。于是，他一下车就直奔市委机关收发室，他记得在这种小地方，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布做的简易信袋。

　　收发员是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女子。

　　安亭生将一封上书“李代陶收”的信递给女孩，告诉她，信是自己在邮局门口捡到的，因为顺路，所以就顺便捎来了。

　　女孩随意一瞥，立刻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难道这是一个化名？

　　安亭生的心里打起了小鼓：怪不得书记要他微服私访，而且不得惊动机关，原来他早就心存疑窦，否则还不早就采取“双规”措施了？不过既然是化名检举，那就无非是两种可能，一是畏惧权势，担心报复；二是居心不良，制造混乱。

　　这个李代陶属于哪一种？吴杰真是那种独霸一方无法无天的人物吗？

　　安亭生决定撇开检举者，直接到基层，到普通群众中去找证据，找答案。

　　3.“TF”工程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安亭生虽然是走马观花，却对磊石滩的现状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叫他惊讶和欣慰的不仅是市貌市容的巨大变化，而是广大群众对领导班子尤其是主要领导的高度信赖和赞誉，归结到一点就是：眼前的一切都是吴杰的功劳，他们并不希望吴杰离开磊石滩。

　　安亭生想起书记给纪委干部们讲述过的一起案子：某乡乡长称霸一方为所欲为，严重侵害广大群众的切身利益，群众慑于其淫威不敢怒更不敢言，然而，当有关部门将情况调查清楚拟对其采取组织措施时，全乡群众却一致要求让其继续留任。办案人员大惑不解，一再究其原因，最后才有人坦言说：因为他们好不容易把他喂肥了，要是再换一个，还得从头喂起。

　　他们不希望吴杰离开，也是因为上述原因吗？

　　安亭生决定解剖麻雀。

　　在调查中他了解到，使磊石滩发生巨大变化的主要原因，是吴杰上任后引进的一个代号为“TF”的重点项目，累计投资高达数十亿之多。正是这一工程带动了全市数以百计的行业和产业的更新换代和突飞猛进，短短几年中，全市的生产总值由过去的不足一亿猛增到近百亿，而新增的产业不但解决了长期的就业困难，还吸引了大量的廉价的外来劳动力。人们惊喜地发现，他们祖祖辈辈移不走挖不掉的荒山野岭，原来竟都是一座座银岭金山聚宝盆！

　　安亭生明白，时下经济领域干部犯罪的主要特点就是利用项目投资收取回扣或者索贿受贿，从几十亿的投资到近百亿的产值，只要哪个地方有一条缝，漏下来的就决不是小数目。

　　他几乎就要单刀直入了，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他，“TF”项目其实不是吴杰引进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物，他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而且，在资金到位后不久，吴杰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由原来的极力支持变成了消极执行。

　　安亭生立刻拨通了书记的电话，请他查问有关“TF”项目的情况。书记微露不悦，安亭生再三说明情况，书记才告诉他：“TF”项目是省委一位磊籍领导同志在退下来之前亲自引进的，因为他一直因为没能为改变家乡贫困而深怀内疚，一次出国考察，正好遇到一家外国公司急于寻找投资目标，便立即指示有关人员和对方进一步接触，经过多次反复，终于达成协议。事实证明，这位领导同志确实为磊石滩办了一件好事。而最终吴杰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从而保证了这一项目的具体落实。

　　书记的话并没有消除安亭生心中的疑窦。他记得李代陶在检举信中也提到了“TF”工程，一般来说，一个反对者绝对不可能同时也是受贿者。由积极到消极再到积极，究竟是哪根杠杆起了作用？

　　他决定中止“私访”。就在这时，那个收发室的年轻女子却突然敲开了他的房门。

　　4. 雕像的启示

　　女收发员说她是去看望一个姓李的老领导的，看见他在这里，就过来了。

　　一个“李”字引起了安亭生的联想，他立即追问道：“他是干什么的？”

　　“办公室副主任，后来退居二线，具体分管县志和档案，其实他真正爱好的还是雕塑。”收发员的眼神变得黯然了，“可现在大家都叫他疯子。当然也有人说他是装疯。”

　　一团希望之火在安亭生的心里熊熊燃起。他毫不怀疑，这位老李就是那个李代陶。因为作为办公室副主任，他不但有机会和吴杰亲密接触，而且还掌握许多有关资料和文件，这两项正是“九大罪状”检举者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至于“疯子”一说，也许正是检举之举后面鲜为人知的遭遇和动机。

　　女收发员领着安亭生来到了河边，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河湾，河湾对面就是“TF”工业园，看着那一排排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真有一点恍若隔世和雾中观蜃的感觉。

　　现在正是枯水季节，河滩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在河滩和岩岸连接处，座立着一座褐色的雕像。从云缝中泄下来的阳光，利剑般劈出了一个佝偻的身影。

　　“您看这雕像像谁？”

　　经收发员提醒，安亭生这才发现那石像真有些像他记忆中的一个人。他没有立即回答，却反问了一句：“这雕像的主题是什么？”

　　“当然是‘TF项目啦。不过您放心，这是老百姓自发出钱出力，就连我们李副主任也是义务设计和制作的。”

　　安亭生再次端详着石像，现在看来，那身架确实有些像省委那位老领导，但脖子以上却绝对不是他的模样——他突然记起来了，那是吴杰，虽然记忆中的吴杰鲜有这种低头颔首的时候，但那姿势那神态不是他又是谁？

　　“你们吴书记知道这雕像的事吗？”

　　“当然。他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李代桃僵——”女收发员脱口而出。

　　安亭生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李代桃僵？”

　　“是呀，不过也只是传闻。因为，一开始，从上到下都是参照老首长的照片设计的，后来不知怎么搞的，竟越看越像吴书记了。”

　　接下来女收发员还说了些什么，安亭生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满脑子都在响着同一个声音：李代桃僵，李代桃李代陶……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发现，尽管那雕像本身是一整块花岗岩，但底座却是由多种不同质地的石砖组合而成，它们中既有花岗岩，也有大理石，他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一块砖石，感到有些异样，定神看时，却发现那竟是一块已经风化的沉积岩！

　　像这种由五花八门的石块组合成的基座，能维持多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难道制作者本意就是不想叫它地久天长吗？

　　安亭生把女收发员叫到一边，一针见血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吴杰派来的，这位李副主任是不是就是李代陶？”

　　“算你说对了一半。我是奉吴书记之命来恭请您的。现在李代陶正在吴书记的办公室里等着您。”女收发员坦然自若地说。

　　离开雕像前，安亭生再次发现，那基座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倾斜了，造成失衡的原因就是那几块风化石。然而，在石块剥落的地方，却孑立着几根参差不齐的香火棍。安亭生的心不由一震，他曾经在好几个风景名胜处看到过类似的情态，那是一些善男善女们的心迹，虽然幼稚，却不乏虔诚。

　　5. 在自供状的背后

　　安亭生走进市委书记兼市长的办公室，却只看到了吴杰一个人。

　　“我就是李代陶。”吴杰一字一顿地说。

　　安亭生一怔，随即严正地说：“那好，就请你谈谈那‘九大罪状的来龙去脉吧。”

　　“在说明情况之前，我想请您先看一份资料。”

　　吴杰从文件柜里拿出了一本装璜考究的画册，安亭生不看犹可，一看便觉得寒气逼人。

　　那是一本摄影集，里面的照片大都是一些病人或者病人的患处或器官，也有一些动物和植物，其形状之可怖，真是难以表述。

　　“这是他们的过去，也是我们的未来。”吴杰喑哑地说。

　　原来，吴杰上任之初，面对声势浩大的“TF”工程，也确实振奋了一阵子。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那个外国公司经营的主要产品，虽然利润很高，但对环境的污染也相当严重。此前他们也曾在一些发展中国家投入大量资金，最终都因环境问题无法解决而未能善终。于是，他在市府有关会议上提出了终止协议的建议，却被大多数意见否决。他又给那位省领导写信打电话，得到的也是否定的回答。最后，他迫于无奈，只好自己检举自己。他想，只要真正引起上级的重视了，问题就不难彻底解决。

　　安亭生陷入了沉思。类似的情况，他已不是第一次听说，但结局却大抵相同。

　　这是一个饮鸠止渴般的恶性循环，难道我们的现代化必须以我们子孙后代的幸福为代价来换取吗？

　　安亭生从吴杰的眼里读到了这种忧虑。

　　当天晚上，安亭生便离开了磊石滩。在奔驰的列车上，他看到省电视台正在播放一条省内新闻，出现在画面上的吴杰风度翩翩神采飞扬。安亭生想起了河滩上那座雕像，恍惚之间，他看见那雕像慢慢倾斜，轰然仆地，终于成了一堆鹅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