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波

　　在办公室里，老魏算是资格最老的秘书，他做秘书工作已经十几年了。一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收到K市一家自称为权威机构的通知，说他一篇关于反对弄虚作假的随笔，拟收入(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选)，要求寄一寸照片两张，作者小传二百宇以内一并入编云云，他还按要求汇去了888元入编费。

　　办妥了入编事宜，他做梦都盼着新书赶快寄来。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收入选集，而且是著名作家的代表作选。想想以前只在地方报纸上发表作品，只在系统内刊物上发表作品，他兴奋得失眠了几个夜晚，但表情上依然保持平静。

　　忙碌中一年很快就过去了。这天早晨，他终于收到一个挂号邮件，牛皮纸的，急急忙忙拆开一看，呵，正是一本<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选》，烫金的书名非常耀眼。他很快就翻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页，把自己的照片和小传整整看了二十遍，然后揭起毛衣的下摆，塞到怀中，暖了三个半小时，一直暖到一份关于转变浮夸作风的领导讲话起草完毕。

　　晚上临睡前，老魏将(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选)拿给妻看。他指着烫金的书名说：“仔细看吧，当代的著名的作家的代表作的选集。怎么样?服了吧?”又翻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页，说：“怎么样，一寸像，二百宇的小传。你认真看看作者小传吧。”

　　妻就認真地看作者小传。小传上写有这样的字样：魏正现，男，1959年生……当代著名作家……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代表作有：散文《我的早晨从六点开始》，消息《我区今夏奇热》，通讯《一根毫毛的故事》，报告文学(廉政楷模——崔书记年拒贿187次记)；二十余次获地、县级文学大奖……

　　妻愈看脸绷得食紧，觉得热血往头上涌。她抬头看着他，说：“你都发表了近二百万宇作品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总共只见你发表了十几篇作品，可能连一万字都不到，怎么说快二百万啦?”

　　“哎呀，你不懂。你对作家一点都不了解，还是作家老婆呢。怎么没有二百万宇?你光看到能看到的那些作品，还有多少作品你没看到，也许看到了没留意就是了。十多年来，我写了多少调查报告、领导讲话，蝙了多少期的工作动态、资料信息等等等等，全都印了出来，难道不叫发表?不算作品?二百万宇，日平均还写不到三百字呢。近二百万字只是最最保守的统计……”

　　老魏滔滔不绝地讲着。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腹狐疑，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他听：“真没想到……真叫人哭笑不得。”忽然只听哧一声，妻一把将印有他照片、小传和那篇随笔的一页撕下来，极快地揉成一团攥在手中。

　　老魏大叫一声：“不得了啦!你真是胡来!”扑过去抢那页纸。妻呼啦一下将手中的纸团塞进嘴里，嚼了一会儿又咽下肚去。

　　老魏哗啦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你这样恶，是想咋哩?真是要我命，真是要我命哩。”

　　妻说：“我这是品尝著名作家的滋味哪。”“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就那一本样书，我要保存一辈子的。”她说：“就这么点肚量，还著名作家哪?!我只不过撕了一本书上的，你没看书尾标明印数一千册，999册里面不是还有你吗?怎么就气死你了?!”

　　这时候，老魏大口大口呼呼地喘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光直瞪瞪的，拉开房门冲了出去。他一面跑，一面举手在空中抓着，仿佛要抓住夜空里的两颗星星，同时嘴里不停地嘟嚷：“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从此以后，人们经常看见，一位蓬首垢面的男人，有时双脚赤着，有时穿一只皮鞋，另一只皮鞋挂在裤带上，在大街小巷里走动，一只耳朵上架一支钢笔。有时见他面对一棵树说：“那还算老婆吗?你知道我吧?我就是著名作家魏正观呀。知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有时见他双手抱着电线杆，笑嘻嘻地说：“哎呀，这不是谢老师嘛，你最近都写了些什么?什么时候下来的?”不过他去得次数最多的还是法院，他说：“你们要替我伸冤呀，我老婆明目张胆虐待著名作家魏正观，将他的代表作扔进粪坑。你们要严惩她……”

　　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认识的人说，“这不是老魏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不认识的人打听：“这是谁?”“老魏，魏正观，记不清在哪里工作，据说材料写得极好，有名的写字匠哪。”

　　“先回去，先回去，老魏。”法院的人用手轻轻推他，往大门外推。老魏说：“那你们可要给我尽快些。”“尽快尽快。”老魏就赤脚倒退着出了大门，一扭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口中喊一句“好啊”，抬脚朝南街狂奔而去，光光的脚板拍在水泥地面上，啪嗒啪嗒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