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交黄鸟,止于棘。”鸟叫风前,静默村庄,下是秋分的油菜花梗,秃噜地铺在田地上。四周氤氲着秋分的气息,乡里多了一个我。
走在乡里的路上,想起乡里的路似乎变了很多次。
还是石子路的时候,有一次,我偷骑了祖父的三轮车,骑到了村里,“哎呀——”突然,我的脚不知怎的卡进了车轮,车轮滚滚旋转向前动着,撕扯着我的筋,碎裂了我的骨。我大叫,我大哭。第一个找到我的是我的祖父,应该是刚挑菜回来。
那时也是一个温凉的秋分,阿公却穿着拖鞋,上身赤膊着,像个脱水的核桃,还结出了盐花,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汗巾,他的额头上是一滴一滴汗,银白的头发在汗水的滋润下格外发亮;人也格外有力,脚趾缝里甚至是脚指甲下挤满了泥巴,裤子上抹上了泥地独有的土黄色。更显眼的肩上是一根灰黄的竹扁担,上面有些许细碎的裂纹,有些年头了,挑着前后两篮子菜,他看见我,急忙放下老伙计,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先将车向后推了一段距离,再小心地把我的脚丫子择出来,一下子把我抱起来,稳当地安置好我,便坐上了“驾驶位”,一脚一脚地稳当地把我带回了家。我明显地看到阿公的肩上有两道酒红的印子,那皮也格外的厚实。
三轮车没在石子路上留下印迹,那两道酒红的印子却在我心里留下痕,秋分也永远地留在了岁月里。
路旁不远,是我曾待过的一个学堂。这座简陋古旧的小学堂,在那里不知道多少年了,在秋分的侵蚀下,那墙上的白漆不知剥落过几回。因为门前是一条小渠沟,粉砂墙上隐隐还渗着浅浅的水痕。如今,白墙黛瓦,仍在静好的岁月里候我归来。
依然是书声琅琅,听乡土的孩子在用稚嫩的嗓音,吟诵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错,这正是朴实的乡土人朴实的传统。我很开心,却蓦地又落寞,是一种失去的落寞……
沿着路,走了好久,来到老屋旁——
依旧修竹成林,微微泛黄的竹阴里铺上了或浓或淡的灰白的云和片片竹叶霜华。夜间,在这里,中秋的月倒不如秋分的月了。中秋的月太圆太亮,而秋分的月则恰到好处。一等到入夜,月光微溢,四周如笼罩了一层薄纱,竹影在这半卷帘纱上,深深浅浅,甚是好看。竹荫下,我站在一块偌大的空地上,听偶有虫鸣,或鸟啼,又时时轻风拂过幽竹林,沙沙的竹叶,奏成渺渺回荡的乐章。
每年秋分时,我便会往乡里跑,在这幽竹林里漫步,捕捉那落在老屋四壁上、油菜花梗海那歪歪斜斜一边倒的藤黄色倒影,感受“归园田居”的韵味……
沿路,我看见了那些还在的,还有那些不在的,那些属于乡土的人。
一面完完全全由黄土坯堆成的墙矗立眼前,淡褪的“镶牙”二字,毛毛的,糙糙的,是用烧柴火留下来的炭渣写成的,歪歪斜斜零零碎碎的,墙面上大大小小的漏洞,一会儿就有土灰随着落叶往下撒去。这里应该曾住着一个老牙医,颇有水平,不知为何却留在了乡里,帮乡邻们解决了很多牙尖的问题。在这家“店”旁,正是村里最热闹的地界儿——祠堂,前有一个极大的戏台子,没有过多的装饰,没有过多的累赘,只有几支象腿骨粗的古色木质椽柱和偌大银灰色的石墩子撑起了整个戏台,蚀刻着岁月的纹理。今日秋分,一天的活忙完,很多人都在这里看戏,所有人看着戏,谈着天,露出了最干净、最真诚的笑容。
乡里的人是出了名的不愿让别人吃亏,上前去讨一碗故里的小馄饨,那对开了一家小店过着小日子的老夫妇,用他们那个已经焦了底的小铁锅炖上了,足量的调料,足量的葱,满满的一整碗小馄饨,还外加秋日里最鲜美的菜梗,硬是只收了我二块八毛二。
如今疏通沟渠的,收取庄稼的,卖菜卖鱼的乡里人,还有那些曾经陪我种过葫芦、兜过鱼、扑过蝴蝶、玩儿过扑克牌的老人——这一刻,也都在眼前了。
不觉入夜了。朴实的黄发垂髫以及庄稼汉们各自散了,各自带着明天的希望,把秋分带回自家小院,带入梦乡。每间屋里聊天的声儿轻了,似乎只有我未归,大家伙儿都睡了。这时节,竟然还有零星萤火虫点亮星光,衬着老屋里最后的灯散发的弱弱的淡黄色光晕,照亮一片烟霭;透过这烟霭,看屋后黯黯的小沟渠,似乎又逗起缕缕涟漪。
乡土,没有过多的雕饰;乡里的秋分,也没有过多的雕饰。这里,也许并非事事尽善尽美,但秋分的风情、乡土的秉性,终是要渐渐随着老一辈乡土人,行至秋分,一截一截入土而消失不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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