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形小,翅尖窄,凹尾短喙,是众所周知的益鸟。在树洞或缝中营巢,或在沙岸上钻穴。燕子的故乡在北方,北方色玄,又名玄鸟。无论是身在南方青砖黛瓦的你,还是地处黄土塬一侧的我,可能都曾见过同一阵燕群。它们南来北往,秋冬寒冷时便南飞筑巢,待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北归。和背离故土的游人早已成为莫逆之知音。
黄昏时分,太阳无力地斜挂于树杪,就要掉下去了。天已灰黑,乡下的夜晚来得快,黑得重。远远近近的村庄,灯光微亮,炊烟依稀袅起。若有若无中,那些檐下客从抽芽的枝杈中溢出,依然向着它未能抵达的天空执着地飞旋,散落四处的声音好似谈论着奔波的不易和未来的风波。这时,一阵扑棱棱地声响卷起微风,从天地的腹部翛然翔过。那是一群燕子含泥归来,在夕阳辉映的半空习惯地盘旋之后,沿着屋檐找到了陈年的旧居筑巢。
燕子把巢穴筑在屋檐下。惠风深在山中,薄暮开始散去,幽幽地吐出一点芳华。我回首时,燕子轻啼着方言,落在屋檐不露声色地唱诵抒情,一缕接一缕的波澜,麇集泛起,鸣啭。不同的啁啾,长长短短,游弋,顺着屋脊的坡势滚到地面远散,宛若滴露;寄附于山野乔木,悬挂于田畴草叶,在悠然的山里簇拥出勃勃生机和亮光。它们是认旧居的,更是钟情的。一起来,又一起去,往返几千里路程。一只不幸罹难,另一只配偶就会鳏寡一生。
七月的午后,日光投身于树梢,居上的叶片享受着阳光恩泽,居下的父亲端着搪瓷杯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坐在那把竹椅上。天空还未被黑暗笼罩时,有落单的燕子飞落在豆架的边缘歇脚,翘动着分叉的尾巴发出“啾,啾,啾……”的叫声。燕鸣,被山风镀上了一层金,熠熠生光。它们犹如村庄里的先知,犹如雨水未临前夕突如其来的旋风、黑色的闪电,暴雨紧接其后,应声而出。
祖母对鸣叫是迷信的,“喜鹊叫喜”、“乌鸦叫丧”、“燕子叫春”已经在她的思想里根深蒂固。在朴素的乡下,迷信似乎赋予了那些飞鸟神性。估摸在祖母的价值观念里,燕子是象形的,是隐居在乡间的神,用古老的方式预示着广阔而深沉的事件的到来,敏锐的感官捕捉到那些难以言说的自然命理。
祖母最后的那几年是没有色彩的,无尽的黑裹挟着,苍老得像一张揉皱的旧报纸。命运的指针轻轻一拨,失明给了她人生重重一击。原本浑身上下流淌的豁达与笑意不见了,避门不出,幽居在屋内。出奇的安静,能听得见细微的风声,近乎把自己丟弃在了一个黑乎乎的无人至的山洞中。她无法再像往常下地干活、饲养家畜。燕子停驻在枣枝头,在暮春的风里缓缓积攒着倦意,几许鸣叫,把夜喊得渐渐深起来。低瓦灯泡昏昏欲睡,借微亮,祖父在院里歪歪曲曲比划着劈材。灶火上铜壶里的水滋滋作响,通红的火光从缝隙蹿出来,映在祖母的脸上。她摸着黑,闻水滋滋的声源走去,磕着碰着在所难免。晴好时,祖父把椅子置于屋檐下,扶祖母坐下。暖阳亲吻着她的脸颊,头顶的屋檐角,雏燕唧唧个不停,仿佛在和祖母畅谈,赶回喂养的燕父燕母叫声更加粗粝,折射出岁月的历练。祖父砍回来的柴堆满了屋后,北风吹来了寒潮,吹走了盘垣良久的苦燕子,却吹来了在外上学的我。我将代替燕子给祖母讲我在外乡的所见所闻,一遍遍轻唤、轻诉。我离开时,燕北归,继续在屋檐下,“啾,啾,啾……”轻唤它们的故人。仿佛我自己也是芸芸归来燕中的一只,在屋檐深浅不一的脚印里,回响着沉沉的乡音。
在开往异乡的列车上,成群结队的燕子落在我的眼睛里,像阴云裁下的一角。走着走着就变成几点模糊混沌的黑戳。它们脚下的山脊在羽毛的遮掩下虚浮,一瞬间就没了踪影。黝黑锋利的尾巴,从天上飞下来,似乎能剪去空气中的波澜。阳光透过蓝色窗帘的缝隙打在对面一个中年男子脸上,我朝他淡淡地望了一眼,他眼神游离,头发蓬松,眼睑低垂,挂在眼角的眼屎,略显倦容。他条件反射般地冲我笑了笑。我躲过他的眼神,恹恹地望着窗外,感觉很是不自在。尴尬的气氛不断晕染、扩散,我一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
他的问话率先打破了沉闷,小兄弟,这是要去哪?一边用手下意识掏了掏口袋,从装皱、干瘪的烟盆里抽出烟递向我。我些许吃惊,嘴和双手并用婉拒了这烫手的山芋,并示意只有在车厢之间连接处标明“吸烟区”的地方才可以吸烟。见势,他尴尬地将递烟的手伸了回去。不抽烟,好啊!语气中略带几丝欣慰。从他伸过来的手缝中,厚厚的老茧布满手心,显然是进行体力劳动的人。我顺势问他是否外出打工。他点头示意,主动谈起他即将远赴广东。他谈论自己那遥遥无期的曾经的期许时,眼睛有些湿润。我利索地点了下头,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是否应该接续这个话题。对我们而言,都是沉重的。
我在故乡和学校间不倦地抵达、抽离,有某种候鸟般宿命的轨迹。我从没想过能和陌生人摒弃顾忌长谈。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共同的身份——檐下客,而松动了禁锢内心的保护色。日已偏西,暮色在头顶织着一张网,他再没有讲话,隐约中,我听到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随着我的站点抵达,我与他简单告别,示意我抵站。他再次点了下头。我的行程还不及他行程的一半,余下的路程,沿着铁轨一路向南。漫漫长夜后,他终会投奔到自己的天地中。那天,落日很美,万壑无声,我们似乎共同谈论起一只南下的燕子,斜着身影,收割薄暮里比夜还深的寂静。
四月,春雨像燕鸣埋下的伏笔,雨水噗噗,穿林打叶。燕子领着一片晨光早行,像一丛丛野花,衔新泥,在房前屋后聚集,在春天等待,等故去的草木远道而来。我就站在屋檐下倚着板凳向云朵挥手,耳边的鸣叫,仿佛细雨倏忽而至。雨过晴空后,我要开始虚构我们的别离与相逢,时间定在寒潮前夕和乍寒还暖时,地点定在屋檐下。北返的燕固守约期,来时无声,比春光还快,敲响我的房门。而我加快了去往异乡的步伐,正暗合燕的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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