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谷
奔跑,奔跑,在一大片六谷地里。六谷像鸡蛋那么大,叶子像刀剑那么锋利,我的脚步像六谷须一样杂乱。
醒来发现,被子被我踢成了收割过的六谷地。
六谷,就是玉米。明朝时传入中国,成为五谷之外的“第六谷”,以金灿灿的姿态登上家家户户的灶台。
小时候,家里每年都要种六谷。每到夏季,父亲就会掰几个嫩六谷,煮起来让我们啃。嫩六谷不甜,但汁液丰富,我们吃得有滋有味。有时横着啃,啃出一道整齐的田塍;有时转着啃,啃出一圈领地后,再迅速拓展;有时啃得毫无章法,仿佛饿极的野猪在拱地。
嫩六谷只是尝尝鲜,为过嘴瘾,我们会背着大人去掰几个。把六谷苞剥开一点点,一看籽粒不饱满,就把苞子合上;倘若不能确定,就悄悄地用指甲掐一下,乳白的浆液嗤的一声喷出来,那是六谷在炫耀,当下啪嗒一声掰下。用棒子插进六谷芯,放在火上烤,或者直接埋火堆里。六谷鲜嫩的籽粒在火里噼里啪啦地响,黄橙橙的颜色迅速被黑色的精灵拥抱,像萧萧夜色,网一样笼罩。独特的香味在亮黑色的裹挟下,侵略着鼻子、眼睛以及嘴巴。等大家把或烤或煨的六谷吃下肚,嘴巴早描上了一圈黑色,仿佛六谷的胡须长到了一个笑意盈盈的地方。
有一年,父亲种的六谷遭遇了天灾,一个个六谷比鸡蛋大不了多少。在那个年代,一家人,可都是依赖土地刨食啊。好在父亲没阴沉多久,脸色又开了。他兴致勃勃地开启了新的计划。
到了六谷成熟的时节,家里的大方箩里就盛满了六谷棒。晚饭后,一家人围着一个大团箩,开始搓六谷。邻家的小孩纷纷过来围着团箩坐成圆形。父亲用长钻灵巧地给六谷犁开一道道沟,我们左右手各拿起一个犁过的六谷,互相摩擦,六谷就像雨一样下到了团箩上,有时下小雨,有时下阵雨,忽缓忽急,多么像童年的脚步。孩子们开始用清亮的眼神勾父亲,父亲就开始讲故事。大家起劲地搓着六谷,耳朵竖得高高的。“有一只麻雀飞进了粮仓,嘟的一声叼起一粒粮食飞走了。”“再呢?”“又一只麻雀飞进了粮仓,嘟的一声叼起一粒粮食飞走了。” “再呢?”“嘟嘟嘟,让它们先叼一会儿吧。”哈哈哈,笑声像六谷粒,溅起了金黄色的快乐。
搓下来的六谷晒干后,父亲会选出饱满些的炒着吃。炒的时候有时会加点沙子。当铁锅开始雾气袅袅,六谷开始跳舞,噼里啪啦的声音就随之响起。此时,边上会有一只小手,从锅里捡起一颗,往嘴里送。嗤嗤,牙齿似乎在冒烟。六谷带着香,带着似脆非脆的暧昧,亲近着舌尖。只是稍稍停留了一会儿,牙齿就帮助它继续前行。
父亲也捡起一颗,在手心搓了搓,丢进嘴里。“可以了。等凉了,就脆了。”父亲果断起锅,把六谷摊在米筛上。沙子很主动地跑到了地上。筛面上的六谷胖乎乎的,一粒粒红着脸,互相推搡着,簇拥着,似乎在等待着精彩的演出。有的六谷成了巨无霸,开出了米白色的花儿,像公鸡高高的鸡冠,家乡人形象地称“雄鸡花”。你一颗,我一颗,大块头的雄鸡花在贫瘠的时光里,开出了幸福的模样。
搓下来的六谷晒干磨粉,可以熬六谷羹、贴六谷饼。那时的我,端起六谷羹,就会悄悄来到角落,挑出硬邦邦的青菜梗丢在水沟里。六谷饼有些干硬,往往要夹上咸菜豆腐,或者抹一点豆腐乳。有时父亲会带一两个出去,这样干活饿了,就啃上一个。
如今,炒六谷大多被机器做的爆米花代替。六谷羹和六谷饼因了六谷品种的改良和辅助食材的丰富,变得越来越好吃,成了不少店家推出的特色小吃。
只是,那个一边搓六谷粒,一边听故事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卷心菜的秘密
丝瓜、茄子、萝卜、豆角,从来牵不住我的脚步。逛菜市场,我专门买家里不种的菜。卷心菜,我也不买。估计它和青菜的味道营养差不多。我的厨房法则,总是更多的倾向于健康和个性。
一日,邻居送来一个卷心菜,母亲做了一道腊肉炒卷心菜,和青菜的口感完全不同。我当即百度了一下:
卷心菜,也叫包菜,十字花科,属甘蓝类,起源于地中海沿岸,十六世纪传入中国,素有抗癌卫士之称。
于是,我将筷子伸得长长的,说:“这个菜营养好,也好吃。”母亲在一旁看着我,微微地笑着。
次年,我已然忘记了此事,母亲说:“卷心菜我种了一点,卷得还不多。”带着满满的好奇,我奔向菜地。
一个个卷心菜敞开着宽大的叶子,里面攥着一个小拳头,看起来笨拙拙松垮垮的。卷心菜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像出操的小学生。夕阳橙色的光芒披在它们身上,仿佛披在母亲伛偻的身影上。
育好苗后,母亲把土地翻得深深的。然后,母亲用手或脚当尺子,量出株距和行距。母亲觉得,坑挖大了,浪费空间;坑挖小了,菜长得拘束。当然,母亲还有一个女人的小心思:要把菜种得漂漂亮亮的。把苗移栽好后,母亲到小溪里取水,一勺勺地喂它们吃饱。
每一个傍晚,母亲都会来看看它们,看看她第一次伺候的卷心菜。叶子瘪了,就浇浇水;有了虫子,就捉捉虫。
卷心菜一点点长大,浅绿色的香味吸引了白色的蝴蝶,它们将淡橘色的卵,码在卷心菜的叶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那些卵陆续孵出了虫子。卷心菜的叶子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洞,像霸道的侵略者开始攻城掠地。母亲和它们打起了持久战。
走在菜地里,仿佛走在人生的小路上,每一步都是风景,每一步都有故事。
几周后,卷心菜边缘的叶子,渐渐枯黄。中间长成了圆圆的“西瓜”,大大的,满地奔跑。蹲下来细看它们,一叶叶带着虫眼的卷心菜紧紧地蜷缩着,叠压成一个倔强的生命,一副安安静静,又走过千山万水的样子,像一首寒凉的诗。
摘下一个抱回家。
在厨房,卷心菜写下了另一首诗。花瓣一样的叶子,一层一层剥开,那带着汁液的嘶嘶声,不知是来自手,还是来自鲜嫩的叶片。越往里撕,叶片越白嫩,褶皱越多。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成长的秘密;每一丝阳光和记忆,都叠加成生命的秘密。卷心菜最柔软的部分,是体内一层层思想的宫殿,那里有一匹匹野马在奔走,卷起一堆堆雪。
手撕卷心菜,打开了爱的窗口,撕开了美味的新篇章。母亲的掌纹印在它身上,那泛着浅绿的白嫩一点点滑过指尖,像白雪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阳光。
那么真挚,那么朴素,又那么不顾一切。
没经历菜刀切割的卷心菜,保留了最原始的滋味。不规则的叶片,或长或短,或方或圆,它们在热锅里翻卷,柔软成一碟能满足眼睛满足胃的春光。
母亲将卷心菜端到桌上,递过筷子说:“趁热吃。”说话间,母亲已走到厨房,开始做下一个菜。
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格局,习惯了母亲这种爱的方式。
白玉一样的碟子上,是绿中带白的卷心菜,因加了生抽和枸杞,清淡的色彩上有了热烈的气息。
我三两下就吃掉了小半盘。
于是,我一回乡下,母亲就准备了卷心菜让我带走。一个个卷心菜结实,白嫩,闪着白玉般的光泽,和菜地上看到的截然不同。
后来,我才发现,母亲把外层被虫啃过的被泥土弄脏的剥离,留给自己吃。
卷心菜的秘密,是一个母亲的秘密。
童年的泥鳅
“这孩子,泥鳅一样。”说话间,一个机灵、皮实,满脸健康色的男孩露出一颗小虎牙,哧溜一声,远去了。在农村,泥鳅是一个带着感情的词语,也是农家孩子津津乐道的童年关键词。
每到初夏,父亲总会带回一小桶泥鳅。当稻子长到一定的高度,就需要抓稻甽。父亲抓起最边缘的一茬稻子,移到挨着的那溜稻子的空隙里。不停地重复这个动作,稻田的四周就有了水沟。此时,一条条泥鳅,纷纷现身。泥鳅喜欢呆在浅水沟和稻茬的淤泥里,那里的水深度适宜,便于呼吸。父亲将泥鳅捉到小泥桶里,收工回家时,就多了沉甸甸又活脱脱的欢喜。
有时,我会跟着父亲出田,专门在田塍上找泥鳅洞。水位下降,稻田四周的泥土上会出现一个个细小圆孔,那是泥鳅的家门。沿着圆孔,扒开泥土,会看见正在酣睡的泥鳅陡然惊醒,抖动着嘴角的几根短须,滚动着白花花的肚皮,把初夏的阳光搅动得五彩缤纷。
这是童年的缤纷,每一个细节都自带野趣。拔几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就能变成泥鳅串。将草的一头从泥鳅的腮部穿过,一条一条往毛茸茸的尾巴方向滑过去,狗尾巴草就成了散发着童年色彩的泥鳅大聚会。贫瘠的童年生活,从来不缺乏想象和童趣。塘塍边,矮坡上,那些星星点点的野草莓,也被串成红色的项链,拿在手上,绕在脖子上。草莓链和泥鳅串,不知是谁点缀了谁,谁缠绕了谁。它们把乡村粗糙的日子串出了圆滚滚的诗意。
泥鳅多,一下子吃不完,父亲会准备烘泥鳅干。将泥鳅清洗干净,养在水桶里。它们起劲地扭着秧歌,跳着杂乱无章的广场舞。偶尔,吐几个泡泡,表达自己的泼皮开心,全然不知危险就在几天后。
父亲把泥鳅去水,撒上一把盐,马上合上盖子。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大雨砸在水泥地面上。雨声渐歇,掀开盖子,泥鳅们弯曲着身子,不再动弹。偶尔会有一点小动静,那是暴雨留下的余音。把泥鳅拿到铁丝篾上,一条条摆放好,尽量不重叠。如果空间足够,还可以拼出“好香”等字样。铁丝篾下方是红红的木炭,隔一会儿撒一点木屑。烟雾缭绕,泥鳅的颜色一点点加深,身子一点点缩小,香味一点点飘出。浅浅地吸一口,木屑独特的味道夹杂着泥鳅的干香,侵略了鼻孔。在无数次的翻身后,泥鳅变得越来越干。拿起一条,轻轻一掰,啪的一声,就碎下一块。此时,不必顾忌什么目光,讲究什么礼节,直接丢嘴里咀嚼。脆脆的泥鳅干没几下就入了肚皮,吃完一条,干脆再吃一条。
此时的父亲,是非常慷慨的。泥鳅虽然是待客的贵重之物,但自己捉,自己做,自然显出了大方之气。父亲一边将凉透的泥鳅干装入塑料袋,一边说:“市场上卖的泥鳅干,多半是太阳晒出来的。浸了水,不容易软,吃起来也不香。”
“泥鳅被誉为‘水中人参’,不仅香醇,还特别养人。泥鳅钻豆腐更是好吃又滋补,这是一道名菜,一般人不会做。”听了父亲的话,我决定尝试一番。
将泥鳅养上一星期,把蛋黄搅拌均匀,倒入水桶,期待着泥鳅吐尽脏物后,把蛋黄吃下去,把白白的肚皮吃出黄黄的色彩。那时,家里用的是土灶。我将稻把搁在灶膛上,泥鳅和清水一起下锅,让微火一点点把水烧暖,然后放进大块的豆腐。我睁大眼睛,等着泥鳅钻进豆腐。谁知,泥鳅在水里窜来窜去,就是不去钻豆腐。
是豆腐太老了,还是太小了?这问号一直悬在童年的天空。
前几天,我买了几条泥鳅,想再做一回泥鳅穿豆腐。如今用的是煤气灶,开个烛头微火不在话下。我挑了一块又大又软的豆腐,决定一展身手。水一点点变暖,泥鳅开始窜来窜去,我把整块豆腐放进锅,泥鳅依然无视豆腐的存在,兀自在水里乱窜。
莫非,“泥鳅穿豆腐”,只是童年的传说?
河蚌肥
小时候,父亲承包了一个池塘。干塘后,父亲会从淤泥里摸出宝贝,有时是乌鳢,有时是黄鳝,更多的是河蚌。那河蚌,用脸盆盛着,满满的一盆,看看都觉得霸气。
一个个河蚌清洗干净后,养到大盆里。河蚌的外壳坚硬,带着一圈一圈好看的花纹,像美丽的梯田,浓缩在一个可以移动的世界。河蚌遇见清水,就像树苗遇见泥土,自然而然地亲近。它们张开硬壳,把土黄色的身子探出来,慢慢地爬行。河蚌们宛如顽皮的小孩,把壳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还往上喷射细小的水柱,仿佛在表演倒着下雨。仔细听,还有嗤嗤嗤的雨声,火把一样点亮乏味的日子。
我忍不住用手去触碰河蚌那柔软而粘腻的肢体,它受了惊吓般,倏的缩了回去。
看着河蚌,我总是幻想着里面会有珍珠。河蚌有一个神奇的身体。我们的骨头长在肌肉里。河蚌的骨头却包着肌肉。它还能用柔软的肉体含着沙石,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幻化出圆润美丽的珍珠。
我却一直不曾找到河蚌里的珍珠。其时,家里养了一只通体白色的母鸡,会开门,爱黏人,还特别爱吃河蚌。只要父亲开始剖河蚌,它就静静地等在一边。父亲左手拿起河蚌,蚌口朝上,右手拿着小刀,从河蚌的出水口,紧挨一侧的肉壳壁,刺入三分之一光景,用力刮掉吸壳肌;再抽出小刀,用同样的办法,刮掉另一侧的吸壳肌。如此,蚌肉就完整地亮相了。
此时,我总是问:“有珍珠吗?”白母鸡则用圆溜溜的眼睛说:“给我好吃的。”父亲熟练地摘下薄薄的裙边和厚厚的蚌肉之间的两片,丢给母鸡。那是河蚌的腮。腮的旁边是管状的肠子,一端连接蚌体,一端连着柱状斧足,父亲也一把撕下,扔给母鸡。然后,父亲顺着蚌体向掐断肠子的洞口轻轻挤压,把残余的泥沙排干净。
“有珍珠吗?”我继续问。“产珍珠的叫珠蚌,和我们这个不一样。”父亲说。其实,他已经回答过很多遍。可是,我依然对每一个河蚌存在幻想。这份幻想,像一旁呜呜叫的水壶升腾的水汽,与我野兔一样奔跑的渴望揉合,凝聚成一股水,淌过一个个瘦弱的日子。
有河蚌的日子,连空气都变得胖乎乎的。河蚌炒辣椒,十足的辣味带着河蚌的鲜嫩,暴风一样席卷了一切,从舌头一直抵达肠胃,把心情盛开成狂野的形状。
贫瘠的时光里,河蚌烧得再粗糙,都是至上的美味。
如今炒河蚌,不使出几把刷子,简直会让人怀疑人生。烧不好的河蚌,会有一股土腥味,肉质坚硬,咬得牙齿都想生气。
选蚌壳紧闭的青壳蚌,在加了盐的清水里养两三天。河蚌吐尽泥沙后取出,用食盐反复搓洗蚌肉上的黏液,再用清水冲洗。然后用木质工具反复敲打河蚌肉的斧足部分,把那圈厚厚的边敲松,直到感觉柔软。无论是什么烧法,都要用旺火,减少河蚌肉的受热时间,才能更好地保持肉质的鲜嫩。
端午前后,来一盘河蚌豆腐,能鲜得你重新思考人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