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把生锈的锄头,激起我内心深处一抹温馨的乡愁,以另外一种方式抵达故乡。
前不久,我回了趟老家,发现闲置多年的锄头锈迹斑斑,往日风光不见,顿时,黯然伤神。每次回老家,发现储存在仓库的锄头都会发生不同的变化,最初锃亮的锄头落满灰尘,没多久木耙松懈,再后来一向无情的铁锈将它侵蚀,没有多在意;而这次锄头彻底发生了变化,差点辨不出这是一把锄头,更不要说锄头当年的风光。早前,我曾学着父亲将其擦亮,银光闪闪的锄头能看见我的脸庞,从小小的影子中看出远离故乡游子对一把锄头的眷恋。间隔几月,风吹日晒后,又爬满梅花状锈,似乎得了无法医治的绝症,萎靡不振。孤独的锄头孤零零地生锈,慢慢地堕落,然后又孤独地待在角落,无所事事,悄然远离人们,化为粪土融入大地。
我能理解锄头日渐萧条的衰落,不是锄头不坚强,心甘情愿地走上滑坡路去堕落,而是没有人让它发出应有的光泽。锄头本身有光,天生的锋利,只要有人用在一块地上,它们会义不容辞地耕出一片天地,好钢用在刀刃会有光,这不是锄头不努力,而是没有人去精心给锄头施展的空间。这些从我心底发出合情合理的理解和同情,其实是有一定结缘的理由。当然,到底与锄头有怎么样的情谊?其答案多的真得不好回答,要是静下来,这些深厚的情谊还是可以归结在一起的,几乎集中在十八岁之前,汇总在乡下劳作时日积月累筑起的深缘,并且温暖的情愫总能带着我回到老家。
每一件农具都有淳朴勤劳农人的印记,一年四季与土地打交道的村里人使用频率最多的农具就是铁犁、铁锨、锄头、?头、耙子、铁铲、铁锤。在我记忆中,机械化的设备从未出现在田里,成为村里人的奢侈品,很遥远很遥远。农家小院、仓库、院畔、屋檐、树杈、家禽窝……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农具。在一大堆看似件数多种类稀有的农具中,真正使用次数最多的就是那么几件,村里人使用方式基本上像工厂里的流水作业,什么时候用什么农具,什么农具该收拾了,什么农具该藏起来了。你瞧,挂在墙壁的镰刀,立在门口的扁担,搁在屋檐下的锄头,丢在仓窑的尼龙绳,摆在草窑的犁铧,放在柴禾堆上的犁耙,铺在地上的帆布袋子,架在铁丝上的连枷,一应俱全。别看摆放的位置很随意,其实每一件农具安排有序,以便使用起来得心应手。随着四季的交替变换,农具的“出镜率”也在变化。春耕完了,犁耙和犁铧就被当成宝一样珍藏起来,拿出锄地的锄头、熟地的?头。麦子割了,谷子收了,镰刀和锄头自然就收起来了,拿出打谷子的连枷,装米的袋子,随即其他冬季使用较为频繁的农具,也陆续放在了显耀的位置。忙忙碌碌,反反复复,很有规律,没人专门去约束,一年四季各有不同,翻来覆去几次轮换,摆放的位置相差不远,哪件也不会闲置下来,更不要说在风吹日晒中锈蚀、腐烂。
众多农具中,我对看似不起眼的锄头情有独钟。家里曾有三把锄头,父亲用一把大锄头,母亲使用一把中等锄头,剩余的一把锄头作为备用,常常挂在淋不到雨的地方。来了帮忙的亲戚或者父母的锄头出现绊角、断把等临时问题,便拿出来顶替。家里的三把锄头擦亮挂在墙壁,年幼的我,看到银光闪闪的锄头,不由得就躲开,担心锋利的锄头割破手指,或对观望者有更大的伤害。父亲则不同,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硕果累累的秋天;不管是使用了家里的锄头,还是闲置的锄头,只要看到锄头脏了,他就会坐下来擦一擦,磨一磨,手中握着一把锃亮的锄头才高兴哩!父亲有时拿一块石头擦,有时顺手抓几把柴禾擦,每次擦干净特意敲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父亲似乎从锄头传出的声音听到了什么,或者从中悟到了什么,总是笑盈盈地将锄头放好。父亲的笑,我能看到,但不是给我的笑,应该是给锄头,或给身前土地的。
多少年来,从田里归来,或去出山劳动,从未看到父母带着一把沾满泥土的锄头。有一次,我问父亲:“今天用了锄头明天还要用,擦来擦去,有啥作用?”父亲说别看它是一把三元钱的锄,你要是不关心它,它哄人可不和你多言一句。母亲在一旁补充说锄头亮了,不是看的,是用起来利索。我惊思片刻,这大概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后来,我会使用锄头帮家里干活,就抡起了一把锄头,锄地、割草、刨红薯、熟地……干活累了,父亲母亲便教我擦锄头,几次尝试以后,像父亲一样熟练地将锄头放在地上,先抓揉一些的柴草擦去锄头泥土,然后找一根柴棍折断,用锋利的部分铲除锄头顽固的泥土,时间长了,渐渐地发现擦亮的锄头干起活来轻松且利索,深感父母呵护一把农具的深情厚谊。有时候,父亲一早出去锄地,早餐和午餐都在地里吃,每次去送饭,父亲坐在锄把上,刻意露出锄头,孩子们争着拿柴禾擦锄头。父亲吃完饭,看着一尘不染的锄头,笑着说:“一把好锄头,就像你们小孩子一样有活力。”
我的故乡多黄土,土质松软,很少有砂石地和红泥土地,干活基本上不需要太锋利的农具,一把好的锄头就足以成为一家人的好帮手。春天播种的时候,锄头可以用,秋天翻地也可以用,夏天锄地的话更少不了。我家有过一把碗口大小的锄头,使用了很多年,边缘磨得很薄很薄,依然被家人频繁地使用着。早前,父亲是它的唯一使用者,边缘磨损了一些,变得小巧玲珑,母亲接着开始用,再后来变成父亲手掌大小,父亲便交给几个孩子。几个孩子大约轮流使用了五六年之后,锄头的铁皮实在磨得太薄,只能干一些轻便的挖、刨、锄,使不得大力气,后来只好放在我家鸡窝顶,风吹日晒,锄头往日的风光不见,锈迹斑斑。有一次,父亲打问他曾出了三元钱买到的锄头。我以为父亲的锄头坏了,找出旧锄头临时顶替几天,便第一时间从鸡窝顶找出落满尘土的锄头。父亲说这把锄给家里帮了很多忙,但不能让锈给毁了。父亲把锄头的锈简单地清理了一下,雪片般的铁锈飞舞,父亲用力吹了几口,擦起来的铁锈片几乎落光了,顺手拿根绳子临时绑住,带到集市去了。我想了很多,关于父亲对锄头的处置。
父亲赶集回来,我才知道他添了一小部分钱,用以旧换新的方式换了一把新锄头回来。父亲气喘吁吁地走进院子,叮当一声,将锄头放在院子里的石床上。我上去打开包着锄头的废纸片和尼龙绳。一把黑白相接的锄头让我十分纳闷,急促地跑到没来得及坐稳的父亲面前,慌忙问父亲是不是被商家骗了。父亲接过锄头,敲了敲,随着锄头发出清脆的声音停止,他满怀信心地对我说:“听这声音,绝对是一把好锄头。”我接过父亲手中的锄头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紧不慢地说:“新打的锄头都一样,看起来很木,慢慢在地里磨几次就好了。”果真,没用多长时间,一把黑白参半的锄头渐渐地发亮,变得锋利无比,成为父亲的好帮手。最初锄头的刃慢慢变成银色,像拆开的麻袋,一圈接一圈,渐次明亮,完全成为一把得心应手的好农具。一旦被父亲使用起来,锄头像灵活多变的螺旋桨,随着父亲舞动锄把,锋利的锄头在庄稼地里灵巧多变。
一茬又一茬的庄稼,被父母锄熟,收割。
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将父母晒黑,照老。
多年后,全家人离开村庄,父亲打乱所有农具摆放的位置,在一孔窑洞内,用一块木板作床板,两个木墩作床架,支起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家里大大小小的农具依次摆开,一摆溜大小不一的农具,像等待受阅的战士。当时,我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有些看法,居住到县城再不可能使用这些农具了,何必对一些用不着的农具那么眷恋?倒不如送给还在乡下生活的亲戚,这样锄头使用起来不会生锈,反而能发挥它的作用。然而没有想到,父亲进城不久,在租住窑洞的不远处开垦了一块自留地,特意从老家拿来了一把锄头。他平时给别人工地干活,只要工地临时停活,他就带着锄头看管自家的一分多地。
我结婚时在城郊买了两孔窑洞,院子宽敞,闲下来的母亲,又将闲置的锄头用起来,看着母亲忙碌地挥动着锄头,一段段乡情乡愁出现在眼前。在城郊,农具不像乡下那么多,也干不了多少活,熟地、锄地、修水渠、挖坑,所有农活就一把锄头使力。母亲的劳作也不像在乡下早出晚归,而是一早一晚劳动一会儿,觉得闲来无事再抡起锄头干一干,院子里的菜畦收拾的妥妥当当,方方正正。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总是闪烁着一把三元钱的锄头以及我们使用它时的许多事。它在我心灵的土地上种下了童年的乐趣及对故乡的牵挂,多少年来,我会间隔一段时间回老家走一走,似乎我曾经播种的土地上留下的种子,依然开着花朵,接出硕大的果子,淡淡的幽香时常伴随我以另外一种方式收获希望。
生活条件变好,两孔窑洞对外出售,我们一家人住进几十层的高楼,从乡下带来的锄头及其他农具全部闲置,母亲打算将筛选了一轮又一轮的农具带过来,遗憾的是想过很多办法,实在没地可放,只好又一次送回老家,放在父亲曾经设计好的位置。陪母亲送回锄头,看着一摆溜渐渐没落的农具,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像是在我的心田落上一层隐隐约约的灰尘。本来全家人离开了农村,日子红润了,可对父辈及自己亲手使用过的农具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天生而来,不加修饰。
有句谚语“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我的父母对这句谚语早有透彻领会,他们几十年一直恪守着,从未改变,单单从他们对一把锄头的感情就可以看得出来,正是父母这样的榜样,影响了我的一生。每当干自己的工作,或帮助别人做事,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的那句“一把好的锄头可以决定收获的多少”的话。我也常常坚信有像父亲一样擦亮锄头的好习惯,有一颗像父亲对待锄头一样的爱心,做什么事情,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失败得一塌糊涂。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太多不言语的物件,看似聪明的人类每天支配着它们,呼唤着它们,它们从未有过怨言,其实只要我们欺骗了它们,似乎一转身的瞬间,它们就能将我们欺骗的不堪一击。
此刻,面对一把生锈的无法挽救的锄头,心灵深处落下思乡的尘埃,锄头有关情景总会频繁再现,一时半会停不下来。锄头一直让我记心间,不曾忘记,从未忘记。我时常会想起那把曾经锃亮的锄头,现在想起了,还固执地认为被铁锈征服的只是锄头本身,储存过无数美好的故事是谁都无法剥夺的,随时随地都能带着远去的记忆,渐渐地清晰起来,一同回到我的童年及生活的村庄,回到记录了我天真烂漫童年的一块块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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