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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滇池 热度: 19272
散文 韩玉

  大约有十来年,年年盛夏,都往小南国寻扇子。“小南国”店名起得好,与扇子两相宜,引风生清凉,正是南人所爱。因店名的缘故,没来由觉得小南国扇子做得好。店离得不远,步行可至。

  夏日午后,一阵微雨刚过,院内颇安静,风摇草色,竹帚声歇,遛狗散步的人也都回去歇晌,惟枝上鸟雀振羽,草间螟虫的叫声,还清晰可闻。夏衣轻衫,撑了伞,独自穿过一片松荫,去小南国看扇子。

  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早就相熟,夫人清秀白皙,戴眼镜,举止优雅,偶尔也自己画扇,男店主多半默默劳作,微笑寡言。店里陈设颇有情致,团扇、折扇、檀香扇各自为政,水色玻璃橱窗,团扇聚为满月形,折扇展为银杏叶状,壁龛间悬一幅硕大檀香扇面,一为装饰,一为镇宅保平安。午后客少,斜照当窗,店主殷勤招待一盏好茶,聊起扇的因缘过往。

  扇,最早并非引风生凉之物。有记载的扇,大约始于五明扇。“五明扇,舜所作也”,以示广开求贤之门。唐尧之时,就常征求四岳部落的意见,并设“谤木”,令平民参与。谤木,就是在要道竖立木柱,使人谏言其上,相当于如今的意见簿。舜更加发扬之,发明五明扇,有半扇门板那么大,集中百姓智慧,广泛吸纳有益之见。

  说着话,不觉日渐偏西,她拿出珍藏宝贝,供我细细翻看择捡。扇骨要自贡竹,扇面自然是山水,若是元人山水的清幽淡远则更佳。欲求一柄称心的山水团扇,还真难,似乎团扇绘花鸟者甚繁,山水略少。花鸟又多为硕大无朋者,总是少几许清简绰约。山水想必还是纸扇才好,干湿浓淡的皴染惟有宣纸相宜。最后只择了几把白纸扇,闲时自己案边随手涂抹,也有几分自得其乐,不比王羲之唐寅郑板桥画扇,有相助他人之情。

  蝉吟、夕照、晚风,还有枫枝上静立的暮雀,这久违的黄昏情味,令人忽然记起,友人早已委托画的扇。此身宛若浮云,一生没有等待的事,所有心意都托给暮晚的风。也只有此时,才愿意潜下心来做喜爱的事。净手,调匀呼吸,安静坐在画案前,铺纸,匀墨,息心除妄想。一笔一笔,不疾不徐,远山、近树,坡岸,空亭,中间一江溪流,水上一舟独行,烟波浩渺,愈去愈远,不知所之。横空两三点雁,翩翩而去,白云若有若无。画面还是古典意味浓了些,宋朝遗韵未去。仔细端详半晌,尚有诸多不如意,虽喜爱古典,技法到底相去太远,好在并不耽误盛夏取凉。

  扇面不知题什么词好,其时窗外月色清亮,想起曾读过的句子:今晚月里的梅花,簪在头上,就算春天过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到底还是一分书生心性。将题句发给友人,她回复道:人有气质,文字有气质,扇子也有自己的气质,这把扇,仿佛从远古水际而来的芦花飞白气质。芦花白是秋天气质,一柄扇子,不就是以夏唤秋么。

  白日与店家说起扇的历史,想起前几日购买的几册书,堆在案头,尚未读,其中恰有一册扇史,夹在古人尺牍中,封面一幅宋人柳荫清居扇画,风凉可人,就着夜晚读书灯细细品咂。

  商汤灭夏后,五明扇成为皇宫贵族专用的仪仗用扇,史称“障扇”。由侍者手执,为帝王王后障风蔽日。出行时,乘坐的马车上,往往插上一柄,富贵华丽,以示威风与尊贵,也是权利的象征。在敦煌壁画中见过类似场面。周代,“障扇”预示身份等级,“天子八扇,诸侯六扇,大夫四扇,士二扇”。论语中孔夫子曾说,季平子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佾乃奏乐舞蹈的行列,一佾指一列八人,八佾八列六十四人。按周礼,天子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季氏是正卿,只可用四佾,季平子僭越了。乐舞与扇的等级极相似,严格而分明。上古无法,周礼,相当于那时的法律,尊礼而行,即是守法公民。扇虽小,可有大用。

  早年也画扇赠人。友人常念起儿时母亲手持一柄六角竹篾扇子,蹲在灶间,日夜不住地煽,那时一家三餐仿佛皆与扇子相关,少时的贫厄已模糊,母亲与扇子却清晰如昨。想着要圆他童年的梦,便学齐白石,扇上画一颗鲜翠欲滴的白菜。记得扇子画罢正是风起于青萍之末,纯鲈正美时,抬头见一牙新月挂在楼角,清凉如天边一痕水迹,人仿佛在月下田畴中。一时兴来,遂在扇上题道:今晚月色适宜长白菜。月色宜人,白菜可充饥填饱肚腹。友人收到扇大笑不止,这个题扇句出人意料。多少人一生都有白菜情结吧,当年徐九经特意在官堂上题白菜道: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算是自己为官爱民之道。如今我扇面画白菜,题句也是白菜,觉得扇子也不仅仅是藏于怀袖中的雅物。

  风来了,你在哪儿?在秦汉。扇子作为纳凉之物,始于秦汉。作为引风之物,扇子花样百出。羽毛扇、团扇、纨扇、宫扇、折扇、蒲葵扇。及宋时,折扇由朝鲜传入神州,张合自如,风行一时,苏东坡曾有“高丽白折扇,展之广尺余”的妙语。

  有人用四字解说“扇”,也很有意味。扇,冬藏夏出,时令明显,谓之“气”,有架支撑谓之“骨”,扇骨由竹制成,谓之“节”,扇子摇动,有风拂面,谓之“风”。 一扇在手,“气节风骨”伴其身,这或许是文人爱扇的一个缘故吧。

  源氏远避须磨后,遥念京中旧事,甚感寂寥,便给一众旧侣都写了信,六条妃子也回了信,言辞妥帖,笔致十分清淡有味:“足下所居之处,似非现实世间。我等闻此消息,几疑身在梦中。思量起来,总不致长年离京远客吧。”远离与逝去的常多感念。有几年,常收到远在风沙驼铃之地少年伙伴的信,可以想见,军旅帐外,黄沙万里,伊夏夜枯坐,幽然怅望清角长空那落寞的身影。书信往来所念皆是儿时故乡事。年少容易抛人去,那时的人事物看似毫无意义,多年后,都变作山长水远的他乡惦念。

  有多少次了,莫名忆起故乡、外婆、还有那把老旧蒲葵扇。盛夏的夜晚,四野悄静,白昼的喧闹敛起芒角,隐伏于夜的深处,星斗、弦月、密不透风的虫叫,缘河静立的白鹤,月下草桥,院子里昏黄的灯光。吃过晚饭,孩子们呼朋引伴,一窝蜂地捉迷藏、躲草丛。大人在院子里藤花阴下搭上木床,布好竹席,跑累的我们,冲过凉,躺在竹席上,外婆一边讲着古老的传说,一边摇动蒲扇,微风拂过发肤,故事尚在耳边,远处江流不息,星星在头顶闪烁,我们已酣然入梦。那把蒲葵扇,日复一日,摇走夏夜的奥热,摇来外婆鬓边的白发。那是一把南来的葵叶扇,使用多年了,手掌常年摩挲,汗液浸渍,扇柄已磨出包浆,暗红光滑,老旧的气味,夹杂淡淡的葵草味儿,外婆不舍换新,用惯了手,新雨不如旧知好。一把扇子在人一生的际遇中,似乎是一闪而过的事物,但它在童年的记忆中,带着永恒不可磨灭的温暖。

  院外含月的江流,长夏清亮的蛙鼓声,老旧的蒲葵扇,外婆的古记,是我童年一幅夏夜消暑图,清凉又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在岁月深处,长住不去。

  清人周圻在《与黄济叔》的短笺中写道:故乡酒,奉一壶,同济叔隔墙泛蒲,亦是我两人一端午,亦当我两人一还家也。于羁留他乡的人而言,故乡酒就是最好的消愁之物吧。儿时的蒲葵扇,亦是我的故乡酒。

  蒲扇是平民物件,又像传家宝,与童年、夏夜、池塘、竹篱、水鸟、竹床、星斗、老旧的光阴,亲密而息息相关。只要蒲扇在,夏窗远眺,就有故地重逢的欢喜。

  北方几乎不见蒲葵叶,老辈人用的扇几乎是南方运来的。也有老人家用水蒲草自己编织。

  蒲草,不金贵,水畔池塘边浅水洼处总是有,我们儿时叫它水烛,初生的幼叶与根茎还可食用,口感极清爽。一到五六月,蒲叶长得宽大了,可用来编织蒲席、蒲团、蒲扇。秋天结褐色蒲棒,圆滚滚的,常拿在手里玩耍,蒲棒还可点燃做火把。有个同学的祖母,善编蒲席蒲扇,我们几个伙伴常去她家玩。那时小城里并非物阜民丰,收入微薄者,琢磨些小生计,贴补家用,朋友的祖母,像大多数中国老人一样,朴素耐劳,她们想得少,做得多,手脚勤快,冬季制作糖葫芦,夏季卖蒲扇,见过朋友的祖母编织蒲葵扇。

  五六月间,到浅水处采蒲草的嫩叶,每棵蒲草采集两至三片,采多了怕伤蒲草根脉,来年会枯死。采摘、清洗、蒸煮、晾晒、选料、再剖成细条,坐下来静静地一根一根编织,一把蒲扇,仅仅编织就需一个时辰,加上全部工序,一天时间最多只能编结一到两把扇子。扇子编织好了,要阴晾些时日,不再缩水,端阳节,拿到集市上售卖,一把扇子最多一元。价廉轻便好用,这样的扇子,往往百折不断、水煮也不烂。人们以扇子遮光挡日,细雨当伞,坐地为席,盛热引风,有些人一辈子只用一把扇,一点也不夸张。

  那时我还小,不知王羲之为老妪题扇之事,即便知道了,也会感到遗憾,故乡缺少王逸少那样的风流俊逸之士,不然那些蒲扇也可百文售出。

  南方多以棕榈叶制蒲葵扇,“古有棕扇、葵扇、蒲扇、蕉扇诸名,实即今之蒲扇,江浙呼为芭蕉扇也。”有一年去绍兴,听当地人说,棕榈叶的蒲葵扇,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韩妃扇”。

  隋炀帝在江都被害,其孙杨侗在洛阳继位,后被王世充废杀,杨侗之子杨白偕韩妃南逃福建,途经绍兴新昌。杨白一行舟行至剡溪上游,舍舟入丛山而迷路。至一荒村,暮色苍茫,乡人云:“前面还有三十六渡,渡渡过河要脱裤”。韩妃本已心力交瘁,听此一说,顿感前途艰险无望,怕自己连累杨白,于是自缢于山下。该荒村即韩妃村,村中有韩妃庙。村边河流即韩妃江,当地人既为纪念韩妃之义,也为给扇子一个好听的名字,遂名韩妃扇。香息淡淡的蒲葵扇,承载着人间诸多感念与美意。

  棕榈叶做的蒲扇很少用,匣子里倒是有一把友人送的蒲葵扇,故意做了旧,又以蜡染棉布包了手柄,镶了扇缘,看去很有古物年光之感,偶尔搬出来,像检阅一样,翻翻看看,还闻得到蒲葵的青涩味道。有人考证过,王羲之为老妪画的六角竹扇,即是棕榈叶蒲扇的前身。青竹、棕榈叶皆为南方之物,而北方的蒲草,在我记忆中是仙草,苏曼殊的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大约写的也是北地情味。而匣子里这把蒲葵扇,自南到北,载着跨越千山万水的情谊。

  连夕忙碌,应对了累人的俗务,坐下来看檐雀解语,绿荫幽草,一窗清景。轻轻摇着蒲葵扇,度过一段清闲凉爽的时光,觉得即便年华悄逝,容颜枯落也没什么。这一刻,没有着急要做的事,没有急于要见的人,在黄昏暮色里,夜雾还未袭来,想着陈年的心事,书案上沾着水露的月季,无风也香,蒲扇一下一下缓缓地摇动着,更是香风弥荡,送走半个黄昏辰光。

  黑黢黢的夜晚,独步溪边小径,林木伸出的枝丫,总疑心是画里梅枝来握我的手,想到古歌“春夜何妨暗”的句子,真是眼前情境。夏日里重读这册书,以为桐壶一帖,最是柔软悠长。字里行间未脱旧文的余韵,犹如初夏水际摇曳的玉簪花,临水生姿,清白绰约。总有些人事物,无论何时何地,都风姿长在,入文又入画。如果某一天失语,便可借助纸笔,道出心中婉转起伏。

  青松、茅斋、秋水、远山,是我书房壁间的一幅扇面山水。好几年了,水墨仍鲜明如初,仿佛昨日才离开案头。是某年初秋,凉月如眉时,他乡友人远山相赠。友人擅山水,一路临摹古人,又别出机杼,自我风格极强烈。齐鲁自古多英豪,多性格豪爽直率之士,友人的性格不违古人,耿直板正,笔下山水眉目生英气。有时也提醒他笔下少些迂阔,多一点灵动,他也不在意。

  今岁又要开画展,是七人扇画联展,主题为“拂风”,听起来是拂面生风之意,时间在六月,正是盛夏,有扇来仪,画展开得应时。友人居琅琊,一地一事,皆有些旧朝风流意思。

  七位画家各有专擅,或工笔,或写意,或泼墨;或画春夏秋冬之景,或写花鸟鱼虫之态,或绘山川河岳之形;让人在“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的扇面题材中,领略“咫尺内万里可知”的神飞自在。也正因扇画“虽好却小”的特点,他们的扇画几乎弃全景式构图,而用平远、深远的边角式构图,有意师承南宋刘松年、马远夏圭之扇画风。见过许多幅刘松年的扇画,秋窗读易图、日暮孤吟图、江浦秋亭图,取材于宫廷亭台、山水、园林、楼阁等。尺界法,表达的工整与富贵,非马远夏圭可比,而马一角夏半边的干净利落,无画处也成妙境,也一时蔚然。或许那种边角的设置,正是偏安一隅的南宋士人的心理写照,却也恰恰成全了扇画。这样一幅山水画扇,握在士大夫手中,执扇拱手还礼,既是风雅礼节,也是一时文化风气。

  题扇画扇之风,始于三国,至宋为盛,千年来都是文人雅好。杨修王羲之时代,还只是题扇。到了唐宋,画扇已蔚然兴起,尤其宋人,无扇不画,欲将扇面当画绢画纸,提笔能画,山水、人物、花鸟草虫,万物皆能。扇不仅是引风之物,更是艺术品,墨香与纸香,从案头到了手头,攀上腰间。一扇在手,人的品味也清雅高逸了许多。一股典雅敦厚的宋韵清流,士大夫生活情怀,解入笔墨绢扇之间。

  一岁之中,扇子与端午不可分。端午节,正是阴阳转换之时,人们互赠端午扇,祛除恶祟盼平安,端午扇遂也称“避瘟扇”。扇面所绘,多有降火消灾,地祈丰产,人祈健康之意。

  小时候,小城里的人大多不会画扇,便在端午这一日,剪纸样贴在白纸扇子一角,多是常见且有良好寓意的花木,石榴、蜀葵、芍药等。还会到水边剪蒲草,觅艾叶,佩戴灵符,只是不再簪榴花了。

  今年端午照例到水岸去,水菖蒲花落已多时,苇子窜出青箭,草间偶见鸣声不大的乌鸫鸟,不怎么怕人,乐得有它为伴,一边摘蒲叶,一边看它蹦跳。归来负暄、喝茶、看日光在书页间跳动,有一点点的寂寞,甩甩头,片刻也就溜走了。世上所有的幸福都是平庸琐碎的,白昼的日光与花枝,夜晚的月色与流水,还有石榴花开闭门居的寂寥。

  石榴花开时,蜀葵也已盛放了,萱花时开时落,彼此在庭院里争红斗绿,伴着栀子清白添晚凉。有时也折回屋内插屏,耳闻眼见,手中扇上画的也是这些花。

  忘记是哪一年,在博物院见过《夏卉骈芳图》团扇,扇面近圆形,扇面左下以粉红蜀葵为中,左以淡黄萱草花,右衬牙白栀子花,右上留白,扇面淡雅又富生机。若有一柄如此清淡典雅的团扇,日夜起坐不离身,人不自觉的也多些清美的草木气息。蜀葵、石榴花、萱草、栀子花,皆是应季花木,要么色彩鲜艳,要么香气扑鼻,且备药用价值。画扇时随手而取,不需费思量。

  我对蜀葵有着深深的记忆,儿时在故乡,园中、屋角、沟畔、坎丘,随处可见,高者招摇过人头,且色丰而艳,常被称作“五色蜀葵”,“五色”象征阴阳调和,正是端午的主题。古人识草木,爱自然,敬天地,知蜀葵乃良药,随身携带蜀葵画扇,像个护身符,与花草同有辟邪去病之功。

  身边的画家朋友几乎都画扇,一友人画扇最好玩。他是造境高手,扇面永远是一幅雪野图,大雪积山,山下一青衣老丈,山极高,人极小,老丈曳杖涉雪而行,举步艰难,以示雪满深山,寒意四野,令执扇人一见,心头顿生一股寒凉气,扇未发,暑气已消。我有两把他画的折扇,每年暑天,都要拿出来用,即便不用,只是看着,也觉得凉爽。

  扇画也是有思绪的,似言似语,又非言非语,都是花来衫里,影落池中的清妙。不为形似,但求神韵。

  历史上书扇画扇,到极盛时,文人官员被求扇者极多,盛名多累人。晚清大臣郑孝胥在日记中写道:日来索书扇者麋集,日需作扇数柄,皆却之不得者,为人书扇无算。翁叔平也有类似日记:热甚,挥汗写扇,尽案头所积。写扇十柄,臂为之酸。写扇看画,不胜其忙,甚无谓也。

  世间总有一些人力不能之事,再美好的事物,也需拿捏分寸。人生有定分,过者与不及,皆属异数。再善画者,不能绘月之明,海之深情。

  城中热夏,天闷得什么都不想做,一连几日,夏蝉也仿佛睡着了,惟远近几声鸟鸣断续,至晚不歇,在淡淡的暮色里,临窗看着水边莲花胜雪。他自外面回来,提了一纸袋香喷喷的焦糖烤栗子,遂回屋备了茶,到院中梧桐树下设席,碧深深的桐树底下,叶隙间洒下几点月光抑或灯光,略有晚风微动,虽不够凉爽,也觉满足。一起饮茶,食栗子,亦有夏尽秋生,灯火可亲之感。余华老师曾写过,夜里,一家人躺在床上,睡不着,许三观用嘴给三乐炒红烧肉,解饥馋。“肉,有肥有瘦,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还要带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粗,半个手掌那么大……”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也念叨些凉扇诗句,在书页间寻找秋意,以祛心头热解暑气。“盛夏不销雪,终年无尽风。引秋生手里,藏月入怀中。”“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就像三乐用耳朵吃红烧肉,我们用耳朵感受凉风。人在尘世中,烦恼各别,惟愿各以自己的方式获得内心所需。

  

  侗寨(国画) 杨译杰

  那晚之后,他去了蜀中就职,一去二三年,事务繁乱,蜀地熏蒸,备的两把折扇不久亦赠了人,又来信息要寄扇,扇寄至也无暇用,人在四十几度的氛围中,汗下如流,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再见时,人已清减了腰围。那年我有闲暇夏假,一个人飞至山城去探望,同样历经一个夏季的热意难耐。好在有个属意的院子,略减夏热烦乱,人家门前皆是绿意葱茏,高高低低的青碧,人仿佛活在山里。家家门首生着几株新绿蒲葵,像高个子的人,也如蒲扇,时时欲为人取凉。此种棕榈蒲葵,乃制蒲扇佳物,试着用手折一折,柔韧不可断,且色泽碧翠青绿,自带清凉。便请人剪了数枝,蒸煮晾晒后,自己动手制为简易蒲扇,一整天不离手,一个夏天有了续命之物。山城的夏天,是将整个城市都热透了,地下两米无凉处,人逃无可逃,即便是疏雨滴梧桐的黄昏,也需蒲扇来生凉。

  山城人生活悠闲,不急不慌,家家一处庭院,木槿,蒲葵,紫薇,还有不知名的高树,彼此搭出阴凉,凉亭下置四角木桌,午间蝉沸彻耳,人们亦不午睡,木桌前哗哗啦啦的麻将声,混合着蝉声,高高低低,停停歇歇,如一曲琴箫合鸣,曲意全是自在自得。手中摇着蒲葵扇,悠闲过日脚,只有当地人才有如此底气。用扇,是闲人之事,为俗务操劳的人,扇就是天边一抹晚云,风一吹就不见了。

  世事无常时光流逝,春夏之日,大多时候,尚可对花木流水书籍,消磨一日。人生最大福报,清福最难。入夜雨歇后,月亮又升起来,草虫声细细,有凉风透窗,是秋天的夜晚了。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想着扇子也应入匣中待明年,又总是不舍。某年他在日记中写道,是日易竹帘以布幔,又购一小白泥炉,炽炭少许置室中,时时看之,颇忘旅人之苦。人生如苦旅,寻常日脚,惟以喜爱之物,以抵人生清苦,夏三月扇不离身,生出了几番厮磨之情。几乎与玉饰、琴箫相类,扇是凡俗生活中,一点额外的清隽赐予,亦如长冬围炉,寻常日子便不那么难捱。

  世间好物,除实用外,其珍贵处,在可托怀寄意也。此时夜深人静,窗外疏影落落,一弯新月缀在东南角树枝上,白清清的,秋天的草木清香透进屋来,是餐风寝露都格外迷人的时节。

  赵飞燕赵合德入宫后,班婕妤失宠于帝,幽居长信宫,寂寞冷清,她以扇为喻赋诗一首,“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是一个女子一片皎洁如月的专心,遭遇绝情失宠后的寂寞怨言,扇子成了寄情之物,月圆扇圆,人不圆。团扇又名合欢扇,寄意人间团圆,大约也由汉朝始。薄幸佳人不止班婕妤一个,色衰而爱驰,多少女子只能寂寞清宫,以扇自托。

  团扇是个有趣的物件,新宠时,它锦上添花,娇女自持绢,莲步微风发,皑皑轻趁步,剪剪舞随腰,衬得一众粉黛无颜色,赢得君王不自持。失宠时,它是怨歌的代言人,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遮不住一腔悲切。哪有永远圆满的命运。四时有代序,荣枯终难测,细思令人叹息,人事与物理,皆是天教吩咐,又能奈何呢。

  我少时,父亲藏过一幅八仙过海的画,画面至今记得。波涛怒卷,八仙悠然畅游,人物表情姿态各异。铁拐李坦然,钟离权滑稽,何仙姑飘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故事,也被父亲添枝加叶,横生出百般情节,演绎得玄幻神奇。八种法器,各个神通。吕洞宾的剑可斩妖杀魔,铁拐李的葫芦能收人,张果老的渔鼓,频敲有梵音,可占卜人生,钟离权的扇子神力无边。

  钟离权本是一名武将,兵败后归隐晋州羊角山。随东华帝君修炼道法,后道法精进成仙,东华帝君见其手无法器,便去后山寻得一株万年芭蕉树,锻炼成扇。八仙成仙后往天庭参拜玉皇大帝,玉帝问汉钟离其扇何用,答:煽火火灭、扇风风息、扇水水起、扇土土散、扇石成金,除此之外还能变化无穷,大时遮天蔽日、动时卷月行云。神仙的法扇,自然是神扇,驱妖除魔也不在话下。

  钟离权用的正是一柄蒲扇,与外婆母亲所持相似。哥哥常拿蒲扇学钟离权作妖,母亲做饭时,他手持蒲扇欲将灶底火扇灭,却是越扇越旺。眼见不灵,又跑到江边,对着一江逝水,频频挥动蒲扇,江水纹丝不动。

  大约因钟离权的扇子可驱妖逐魔,扇又与善谐音,有人将扇作为镇宅之宝,悬于壁间,望保合家平安。

  十几年前买过一套《老照片》,若没记错,其中有一幅,七十年前,卢沟桥事变当日。北平各报记者赶赴宛平城采访当时的县长王冷斋,照片上,王冷斋一袭夏布长衫,手执一把折扇,神态自若,镇定地披露事变真相。面对对方的狡辩,王冷斋怒道:“夜间宛平城门已闭,日兵在城外演习,怎么能在城内失踪?”强敌压境,民族存亡之际,仍不失书生本色,长衫折扇,不是羸弱,而是一副士不可以不弘毅,可杀不可辱的神采风骨。

  每岁腊尽春回,山庄汀边的冰解冻了,山寺人家,照例令人送些山野菜来,野芹、苦芽菜、山蕨菜,说是融雪后第一茬,煨成小菜佐餐,自有山乡风味,吃在嘴里,仿佛嚼着草木荣枯,知晓春秋嬗变,便没有什么可喜与可悲。

  今年时岁有异,迟了数月,野菜置于冷窖中,朱颜老去一寸,口味也打了折扣。近日常与扇形影不离,忽觉窖藏野菜,与秋扇同命,时去而色衰。但到底是他们一份相馈之心,菜,总是要用心吃完的。物理即是人情,人再智慧,也无法为物先,不过偶尔乘物以游心,得一两分自在,就是天赐的幸运了。人即便有孙行者的本领,还是有个紧箍咒,令他不自由,亦有他过不去的火焰山。《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中的扇子,也是物为人用,一物生一理,物理寄寓着人情。

  太上老君的扇子至阳,至阳宝扇可煽出火气,火克金,故能在降服青牛精时,也降服另一宝贝金刚镯。而铁扇仙的扇子至阴,能煽出水汽,水能克火,故而能熄灭八百里火焰山,且煽出的阴风使人飘飞八万四千里方能止住。师徒欲过火焰山,没有这至阴的扇子,如何能行,所以要三借芭蕉扇。

  好多年前,去吐鲁番,虽只是远观火焰山,也已觉炽风蒸人,干衣速湿,湿衣旋又烤干。真巴望有把至阴扇子,克火生凉。

  很多生活中物件皆在小说里可见,清朝人用汗巾子系腰带,以淡盐水刷牙漱口,相当于今之牙膏。扇子更是寻常物件,小姐夫人们纳凉遮面、摆设,以示风雅。李香君的桃花扇,蔡兰英的沉香扇,是定情信物,晴雯撕扇,贾赦夺扇,石呆子护扇,是一段一段不同的人物性情。晴雯泼辣敢作敢为,求自由。宝玉一路喊响得好,再撕响些,他眼里女儿总比男人好。石呆子手里的扇,真是好,我若见了,也会有相求之心。“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但贾赦仗势欺人,为物谋人性命,则有违天道,以石呆子之力,怎能护得住。物有其命,人有其性,百转千回,哪里逃得了。逃不得也要坚守,贫人之志,到底有几分骨气。

  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神态甚是潇洒,三十来岁年纪,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又有几分英气逼人,服饰装扮俨然一位富贵公子,手中折扇轻摇,更增几分儒雅神气。只是,动起武来,扇子便是杀人利器,暗器嗖嗖嗖横飞,点人穴位更是稳准。此乃白驼山少主欧阳克是也。可惜了好物,不过是金大侠一贯的少年风流人物,江湖必有潇洒,潇洒又略具儒雅。

  扇子用过许多,见过更多,总觉得味道不对了。时去境迁,文化氛围变异,用扇人也不再是旧年人的风韵。最美好的扇子,大约在想象中。是在夏日轻阴午后,午睡醒来,驿寄马蹄踏过窗前,青衫人将马拴在槐荫下,轻叩朱门,丫鬟迎门打问,接过尺素,青衫人转身走马入红尘。鱼信搁在小姐案头,素手轻启,是远人寄来画扇,一枝白梅,落在湖蓝纱绢上,此时,夕照当窗,洒在窗格间,落几点在案上,纨扇在余晖中,清秀可人,兼怀人间悠远情谊。

  又或是水岸边,一青衣长衫少年,手握折扇,正待水上归舟,远处雁飞三两点,云烟横远山,一点孤舟越行越近,少年展开折扇,缓步轻摇,脸上露出雨霁云开般的笑容。用扇该有这般美好情怀才对得起扇子吧。

  早些年,喜欢四海游迹,所到一处,甚爱搜寻两样物件,书签与扇子。以中国幅员计,东西南北扇子种类迥异。国人喜欢数字四、八,也有四大名扇之说,苏州檀香扇、杭州绫绢扇、自贡竹丝扇、新会火画扇,声名遐迩。那年到苏州,赏园林旖旎典雅,游小桥流水粉墙黛瓦,还要寻香追扇。檀香木,又名旃檀,白者白檀,皮腐色紫者紫檀,木质坚硬。制成檀香扇,香气天然,缓缓摇动扇子,扑面而来糯糯的清香。如今匣子里还收着两柄从苏州带回的檀香扇,偶尔想起就观赏一回。

  当年父亲有几位同好,常常赋闲聚在家里,或琴弦,或运墨挥毫,常至夜深人静,月上林梢。后来有人因故远渡重洋,他乡水远,相见无时。临去时,几人合作为其画扇留念,一把空白折扇,一人画山,一人绘树,一人运石,一人点水,一人乘舟将欲行,父亲不善丹青,便落款钦印,算是一缕殷殷别情。多年后我读书方知,父亲他们效仿的是民国海派人物。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张中原为首的海派名家有一次雅集,亦是合作扇面。陈运彰题字、张大壮画虾、张中原画鱼、鲁少飞画贝、陆绍九画猪排、陈莲涛画猪头,左侧有大观雅集印章一枚,这几位皆是海派圣手。父亲却说当年的小城,文化与资讯皆不发达,哪里知晓遥远他乡的海派人物。扇子三千年,人类绘画更早,扇画也近两千年,美物相亲,不论时空。

  那位声迹辽远的故人,一去万里,渐与家山失去音信。落叶满深山,风起故园之思,三十多年后,他念起故土,开始了寻友之旅。多方打探无果,忽然急中生智,去年仲夏,在报上登出了那把逸韵深远的折扇照片,故物情深,因折扇他们得以认出彼此。去年深秋,因疫情,回乡变成艰难的事,他归乡心切,再艰难也要回到故土,老友重聚,折扇载起殷殷故人之意。若说收藏,这柄折扇实在是古今上品。

  古人将喜好收藏鉴定者,称作“好事者”,古今第一好事者,非乾隆莫属。法书名画、青铜鼎彝、玉石陶瓷、牙章犀角,几无遗漏。乾隆元年,一太监供奉明代画扇两千余柄,乾隆立即命王原祁的学生唐岱,一一分类,以供自己品赏。还命造办处制形色各异的扇子,如百宝嵌、紫漆描金、黑漆嵌螺钿、剔红、乌木嵌银丝等,用工繁复,乃极尽华丽的“乾隆工”。

  民国时上海陶希泉集扇一万柄,自号“万扇楼主”;天津陈彰寿大律师藏扇千柄,每日外出辄换一扇;著名报人“补白大王”郑逸梅自称爱扇成癖,集扇累累,数量近千。因其名中有一“梅”字,好友纷纷赠以书梅扇、画梅扇,一时传为艺林佳话。

  我不算真正的收藏者,但因宝爱,见了心动也会决然敛入囊中,扇匣中存了十多把,古一点的大约七八十年。那年在翠微山下永定河畔闲步,偶见一家旧庭院,大门前高阶上有人摆出临时摊位,售卖些老瓷器,旧书画,小人书。挑选时,一眼瞥见,不起眼的角落木盒子里,孤零零置着几把纸扇,日渐偏西,晚照铺洒扇身,仿佛覆着一层旧日风尘,那样落寞又那样毫不在意。岁月如歌,人世翻覆,它静静呆在被忽略的一隅,千金不肯一笑。我拿在手里,缓缓展开,小心摩挲,纸张已消掉火气,其上书画仿佛已历半个多世纪,看笔力笔法,有着旧时文人的端庄斯文气息,我愿意相信它至少成于七十年前。打问卖家,他盯着我,半晌才开口道,那年有个粗汉,出价极高求他的扇,他不肯,宁可四壁徒白,也要使扇遇良人。我本想求购全部,他婉拒了。所欲不求多,得欢常有余。好物不可多求,给他人留些余地。一把好扇,值得一个人心无二想,倾心相惜。他或许不为卖扇,是为扇子寻一个取次花丛懒回顾的人。

  《西京杂记》说,长安有巧匠名丁缓,曾制七轮扇,轮径非常大,只需一人操纵运转,一堂人皆感凉爽。这或许就是现今吊扇、台扇的鼻祖了。

  文章作有日,夜梦连篇,有好几次,梦见扇子。一次梦见拥有一把奇大无比的扇,手指一点,风起了,再一点,风渐变大,再变大。人始变小,再缩小,不见了。世界仿佛回到两亿年前,恐龙复生。我在梦里吓坏了,质问扇子,何故如此?扇子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话音甫落,洪水滔天,大火遮天蔽日。又若干年后,东南角出现擎天一柱。

  又梦见桥头晚归,落日五湖间,波光淡淡,几只斑鸠在青草间漫步,仿佛知晓将要分别,互望频啼四五声。梦中就已恍惚,眼见天际悬着一柄团扇,皎如明月,清光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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