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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事情

时间:2023/11/9 作者: 滇池 热度: 11578
白庆国

  马车夫

  一

  今年七十六岁的马车夫,已经艰涩地度过了二十年寂寥的时光。没有马陪伴的日子,对于一个爱马如命的人,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一出生就爱马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多见的。当他无意爬在道路中间玩耍的时候,任何一匹马,无论有怎样着急的任务,都会在他面前戛然而止。四目相视,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半个世纪。

  是的,天生的爱马,爱马的鬃毛,爱马的丝绸般的肚皮,爱马的诚实的眼睛,爱马的圆润的臀部。尤其爱马的飞驰,嘶鸣。爱马使他放弃了找个女人过日子,就这样孤零零地爱马一辈子,别人看起来不可思议。的确是这样,只要有马在就不孤单。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有事,马就会很附和地在他的吆喝声中放弃休息,架上马车。车夫的鞭子只是一个摆设,从来没有抽打过任何一匹马。这就是优秀马车夫的特点。只需一个眼神,马就会心领神会。

  只要“走”字出口,马就会小心地出队院,走上大路,这时马车夫,并不着急坐上,只有在前后无人的时候,马车夫才翘腿攀上车沿盘。在马车的里侧,随意地放松着身体。高耸的马车夫,永远高高在上,马没有半点奚落马车夫的意思。马是认真的,从来不开玩笑。只有马车夫坐稳的时候才放开步子,向目的地奔走,任何一匹马的奔走都具有童话般的意味。马一生从来没有停止过奔走。无论路途多么遥远,马从来不半途而止。只要车夫在,它的行走必定充满意义,马是自信的,马的自信给了车夫莫大的尊严。一次次成功地到达终点,使马车夫的神情充满了自豪。马的疲惫只有马车夫看得出来,任何一匹好马绝对不在另外的人面前,表现得神情疲惫,即使在万里征途之后。对于一匹马的习性马车夫了解的绝对透彻,什么时间饮水,什么时间喂料,什么时间休息。古代战场上,好马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临阵脱逃。这么好的马,只有马车夫配使唤。马车夫与一匹好马的情感无法用语言完整叙述。在古代的驿站,马休息时,马夫决不会距离马很远。一匹马是马车夫的半个生命。

  马车夫王就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马在马棚里卸下了沉重的铠甲,安静地吃草,然后安静地合上双眼,这时,马车夫才安静地躺下休息,一旦马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车夫王就会睁开眼睛望一眼。马为了表达对车夫的感激,已经把拴马缰的栏杆摩擦的油亮,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舒服,栏杆是槐木做的,经过时间的洗刷已经没有了槐木的清香。存在的是结实,细腻,担当,信用。一个好的栏杆可以陪伴马的一生。

  马要换掌了,只要有一点走路时的不舒服车夫王就会看出来。不止一次地告诉队长,可队长负责着全队的工作,很少有时间追问他们的事情。

  一个晴朗的天空,车夫王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牵上马去了集市。他要找最好的换掌师傅,那个师傅高高的个子,阔脸,少言,年龄与自己相仿。他的技艺来自父亲,父亲得了偏瘫,就让儿子自己试手,谁料想儿子的技艺不比父亲差。儿子叫李泰。

  辗转多处,终于找到李泰,李泰正忙得抬不起头来。旁边站着好几匹马,马的主人都耐心地牵着自己的马等待着。无论怎样难弹的烈马,在李泰手里都表现得老实,听话,没有一点可要发作的脾气。马的缰绳绑在前面的树桩上,李泰的身体紧靠在马的臀部,方向与马相反,是一个让马感到舒服的姿势。右手轻抬起马的左腿,一目了然,旧掌已经被磨损的只剩下半块了,磨损的痕迹那么明显,看得出这匹马的征途多在柏油路与山石路上。这位车夫自豪地说,一个月出好几趟远门,到山西阳泉给乡亲们拉煤。几百里地,只要一出发,我就倒在车厢里睡大觉,等我醒来,已到了地。有好几次的险情都是马自己解决的,它知道在什么地方叉车,在什么地方走碎步,在什么地方走大步。

  李泰经的好马多了,也不惊讶,只是笑着赞许,手里的活更不停止。

  换好马掌之后,车夫王也不急着回家,他要牵着自己的马在集市上转一圈,他的目的他自己清楚。他要让集市上的人都认识他的马。

  车夫王并不很用力地牵着马缰,马跟在后面,马高抬的头颅,以及晶亮的双目让看得到它的人无不停下脚步观望。车夫王的神态惬意极了,也不停下,甚至走路的姿态也夸张起来。儿童们跟在马后跑了很长一段路才放弃。

  二

  繁华的街道再也看不到马的影子了,來来往往的是汽车的影子。滚进耳朵的是隆隆的轰鸣。迎鼻而入的是浓浓的汽油的味道。多么希望从东边或西边突然走来一辆马车,马的颜色无所谓,铜铃系不系无所谓,车上有没有货物无所谓,只要是一辆马车沿街而来就行。车上坐的是自己或另一位车夫。车夫很端庄地坐着,手里举着鞭肖,后面有一群儿童不停地追逐。车夫并不后视,他知道意外不会发生。马并不很用力地拉着,轻松地行走,马的气息沿街而落。这种场景不真实,只是在他的梦中不知一次地出现过。每一次出现都令他失眠,辗转。他不止一次地避免,躲避。那是一种刻骨的煎熬。但对于自己钟爱一生的事件,谁能躲避得了。

  那些马自从消失以后,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最后的那匹马离开他时,他急了,他要与队长拼命,他的愤怒让他不假思索地砸毁了马车,这是一个愚蠢的举动,这样的结果与队长的阴谋不谋而合,队长乘机转过脸去,笑个不停。他失败了,与队长的大吵大闹也没有留住马的踪影。那个买马人乘机在队长与他对话的时刻偷偷牵走了他的马。牵走之后,他才想起没有嘱咐买马人,马的脾性。遗憾让他对不起陪伴自己几十年的伙计。后来,他仔细想了那个买马人的面孔,一脸的凶相,简直是一个屠夫。他的猜测完全正确,就是屠夫,居住在河的北岸,人们把他宰杀牲口的技艺传说得神乎其神。而他等待的是屠夫终结的消息,十年后的一个阴雨天的下午,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屠夫终于被一匹烈马踢死了。肠子被烈马的蹄子踢到了树上。这一口恶气终于吐出来,从此他的愤慨才有一点缓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方圆百里的马几乎全被这个不要脸的屠夫宰杀了。

  三

  几乎是无家可归,家里只有一座土墙围成的院落,屋中没有任何电器。他的生活完全是原始的纯自然的,对吃食物也不讲究,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大街的十字路口,等待奇迹出现。几十年了,时光匆匆而去,可奇迹仍然没有出现。有时就不停地吸烟,烟卷是自卷的旱烟,目光空空地望着行人,猜测不透世界要发展成什么样子。

  为了拍照片的需要,我递给了他一支烟卷,点燃之后,猛烈地吸起来。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给他拍照片,这一生他只拍过身份证照片,那是一次拘谨的拍照,他不知道拍照片还那么难受。从此他就再也没有拍过照片。这一次的拍照,来的那么自然,他甚至还没有准备就进入了我的镜头。他或许感到了一点稍纵即逝的快感。

  他的确不知道我要把他的照片放在哪里,我是他一个近门的孙子,给他照一百张相片也不会拒绝的。照完相片以后他依然蹲在那里,天已经近午了,他还没有回家的意思,由于事情繁忙,我匆匆告别了他。我走后孤寂的气氛又重新向他袭来。他又重新进入了前一段时光,仿佛刚才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眼前是来往的人群,都是年轻的,穿的很超短,他一个也不认识。有时村长路过,给他甩过来一盒烟,他接过烟没有感激的神情,还是从前不可原谅的神态。村长就是过去的队长,年龄只比他小六岁,也是近七十的人了。他已经打了五次辞职报告,可上边说没有合适的人选,一直拖着。现在的年轻人忙于自己的事业,谁也不关心大伙的事。村长知道自己对不住他,每次见了他就给他烟吸。村长现在正给他办低保。

  四

  不知谁的谈话中,透露出一句关于马的话题,立即警觉起来,仿佛有人故意引逗他的敏感神经,仔细听听的确是一个误会。那些妇人谈到的只是儿童服装里的一个关于马的图案。看来关于马的信息,在这个十字街头没有什么指望了,他已经在这里固守了二十多年了。他实在不愿意加入旁边那一群同龄人,他们好像是一群搬弄是非的人,任何一个有点小矛盾的家庭都会被他们肆意地夸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世界不能千篇一律。车夫王从来不介入这种实在不文明的讨论。

  看来只有到草原上找马了。一个晴朗的早晨,他备好了行李,准备步行到草原。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去过草原,他只是在电影中见过马,那里的马多的数不胜数,那里的马很少参加运输,只是一个劲地吃草。他甚至不知道草原的方位,但是,他还是出发了。他走了两天两夜,最后还是转到了这个村庄。放下行李的那一瞬间,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气。看来他有可能放弃一生的追爱,他再也没有来到十字街头,一直躺在自己的土屋。几天后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死时的样子保持了一匹马奔驰的样子。

  他是我们村庄最后一个马车夫,他死了,埋葬那天,村长亲自把他安葬了,并命令我们村最好的纸匠糊了四十九匹不同颜色的马,黑色与红色居多。

  瓦房

  我喜欢瓦房,它是我们那个时代农村极少见到的建筑。它的尖顶以及它的高度,在乡村众多的平房中卓然而立。

  我们学校的教室是瓦房,它突兀地出现在村子的中央,让我们在遥远的沙滩地玩耍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

  我喜欢瓦房的超阔的空间,它隆起的尖顶部分完全是空的。只有横七竖八的框架在那里占据着很少的空间。而在这之下,宽阔的教室里摆满了桌椅,与它的宽阔形成协调。这一定是一位教育界的高手建议的,它的建议完全附和学生们的阅读习惯。

  窗子是木框的,它的空阔的部分可以塞上玻璃,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玻璃站在那里。冬天一来,老师就发动学生釘上塑料布,没有塑料布时就糊上报纸。报纸是河北日报或石家庄日报。

  我清楚地记得报纸上有一张照片是尼克松访问中国,身旁有周恩来总理陪同。他刚下飞机,在机场上矗立凝望着中国的飞速发展。他就那么一直望着,在教室的窗户上,陪伴我们一个漫长的冬季。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撇过去一眼。但并没有给我们深远的想象。春天还没有到来,那些窗纸撕得漫天飞舞。窗外不远处是农民上工的小路,老师讲课时,我的目光偶尔视向窗外的农民。

  空旷的教室在寒冷的冬天,根本保存不了热能。教室的黑板右侧,有一台煤火,常常用煤泥封着,感受不到它给我们的温暖。

  没有一个学生不冻坏手的,手背隆起,好像一下子吃胖了。手背上常有新鲜的冻伤。有时打闹,在对方不注意的情况下用手猛捏对方的耳垂,搞得对方眼里噙着泪花。天寒地冻不说,有一名语文老师特别高傲,看到学生就像看到一群障碍物,也不知他有多么高的理想。对我们时常出言不逊,大发雷霆,好像他的妻子被村长玷污了。他常用鄙夷的目光蔑视我们,还不断地用幽深的词语讽刺我们。我实在受不了他的行径和态度,有一段时间我就不想上学了。

  麦秸垛

  我喜欢麦秸垛,它是村庄里超过十米高度的惟一事物。

  在宽广的场院上,它的高度在一寸一寸增高,而在它的一侧脱粒机的繁忙,让人们无暇想及其他。

  垛顶上的人显得矮了,他的下肢完全埋没在金黄的麦杆中。心里依然期盼着再高些,再高些就能看得更远。热爱高度是人们的天性,这种天性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弱。

  一年四季的绿色,灌输给人们的只是一种无限的生机,而金黄灌输给人们的是一种新的生活信息。这种信息是少有的,每当来临人们便自觉地忘我的陶醉,撷取。麦秸垛一寸一寸增高的同时把这种愉悦提升再提升。那是无人恩施的自然福泽,人人可以无愧地纵情享乐。

  一座刚刚完成的蓄着麦香的麦秸垛,给村庄带来吉祥。麻雀飞过来,燕子飞过来。

  站在麦顶上的人像在沙漠中走路一样,举步维艰。有一种落荒的困顿和无奈。心情依然舒畅。动作利索地干着下面的人用仰望送上来的,刚刚被脱粒机吐出来的还存有呼吸和余温的麦杆。(一架被锈色侵吞的脱粒机,从来不疲倦和厌躁,工作是它最快乐的事情。)我对垛顶上的人充满了渴慕,那是一种难得的劳动,一年一次,取决权在队长那里。为了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必须有很深的情感积淀。

  天空的太阳,一直很强烈。劳动的人们脸上有一种要休息的倦怠表情。可队长就是不开口,队长的脸上是焦躁的,恨不得马上把全队四百多亩麦子全部脱完。时间是金贵的,尤其是在繁忙的麦收多雨季节。

  太阳依然火似的烤着整个场院,烤着人们焦躁的脸,烤着一座未完成的乡村雕塑。

  田野一片空旷,刚刚长出的玉米苗子,给大地重新披上了绿装,大地进行了一次长呼吸,舒缓了许多,又重新上路了。

  我特别羡慕那个站在垛顶上的人,他站到了村庄从未有过的高度,他一定看到了他心上的东西,此时他的心情一定与众不同,激动与澎湃,让他成为我们村庄惟一一个饱享此福的人。

  垛顶越来越高,充满了神秘遮掩下的好奇。我不只一次地想上去看个究竟,可队长严厉的目光着实让人畏惧。队长掌握着全局,夏天的天空变化无常,要在雷雨赶来之前,把这些黄金的种粒收藏。经过雨水的麦粒有一种霉味,会破坏父母们一年的劳动心情。

  麦垛在不停地增高,它的阴影投在了北面空旷的田野上。站在麦垛的后面,你就有一种被阻挡的感觉。许多年了,一部分人被阻挡在了村子里永不能走出一步,另一部分人逾越了这堵无形之墙,走到了外面花花世界。从外面回来的人有了新思想,就开始鄙夷起麦秸垛。他们不再走近麦秸垛半步,他们的思想在麦秸垛望不到的地方。麦秸垛开始自卑、猥琐、自暴自弃。金黄一层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霉烂和腐败,最后完全消隐和彻底逃遁。

  随着时间脚步的移动,人们再也唤不回那曾经给人们带来欢乐的,温暖的,安全的,可依的构架。它的形象藏匿于一部分人的记忆里。

  麦秸垛彻底消失了,无迹可寻。

  一座安静的场院显得空旷,寂寥。许多的鸽子、麻雀、鸡前来觅食。

  脱粒机置放在场院一角,仿佛一位被冷落的后爷,多少有点不满的情绪,但更多的时候显出的是无奈与空洞。

  很少有人再到这里来了。

  红薯

  六七十年代,麥子的产量只有亩产二百斤,如果再不调配粮食种植,我们恐怕就会饿死了,连一根手指也活不到今天。

  于是,聪明的队长就决定种红薯,我们队沙滩地多,占种植面积的百分之六十。红薯产量高,多吃红薯可以节省麦子。可以让人感觉不饿,麦子只好安排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吃。

  初冬,麦种撒进土地的时候,红薯就熟了,红薯的叶子被霜打过以后就黑了,就收缩了,露出攀爬土地纵横交错的蔓子,露出一堆一堆被红薯拱起的土疙瘩。有的裂开一手指宽的缝,沿缝望下去,你会看到红薯正在对你微笑,红薯在地下等待我们收获。

  一天,队长终于下令,刨红薯,全队社员四五十人,除去饲养员全去收红薯。一些人先把如筋的红薯蔓扒去,一些人就在后面用三齿刨。刨红薯都是有经验的人。一三齿下去,既不能刨坏红薯,又不能丢落。那个劲要拿得稳,队长在后面检查。谁伤害红薯多了,队长就喊,还要工分吗,是人干的活吗!不愿意刨回家领孩子去。谁也断不了齿坏一块红薯,齿坏一块小红薯,人们就自觉地“哎呀”一声,又刨到红薯了,表示遗憾。齿到大红薯了就不敢言语了。悄悄地把刨坏的红薯从三齿上取下来,放到堆上,把伤着的地方压在下面,动作虽然灵巧,但还是被旁人看见,旁人知道了也不言语,只心里明白。只要队长没看见就行。队长看见了就会骂人,偷眼看一眼队长,队长在地头吃烟,刚才的这一幕队长没看见,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劳作。

  直到天黑,人们累得筋疲力尽,腰疼腿酸。刚想坐下来休息一下,队长又喊起来,抓紧拾掇,今晚分红薯。会计早已拿着珠算,账本,杆秤等候在地头了。马灯也在那里放着。等天黑以后点燃,会计是脱产干部,不劳动,他的头发还抹着香水。

  分红薯的方法与分小麦的方法一样,做纸球,拿球排号。这是会计与队长惯用的伎俩,奔着公平下来的。但是与分麦子有根本的区别,麦子粒一样大,迟分早分一样。红薯就不同了,地段强了红薯就大,地段弱了红薯就小。谁也希望自己家分到大块红薯,大的红薯一块有六七斤。

  做纸球是会计的事,人们都在地里忙乎,他在地头慢慢腾腾地做纸球。纸球一般是三十七个,我们队三十七户,小纸条上面写上,1,2,3,4,5,6……抟起来撒到地面上,然后队长开令,“摸”。人们蜂拥而上,这个时候你就会看到人们的手全被红薯蔓的汁液染黑,这就是真正劳动的手,粗糙,没有雪花膏的味道。谁的脸上也挂着微笑,都希望摸到长得好的地段。球拿在手里,展开一看,拿到合适地段的人,脸上依然微笑,拿到不好地段的人,脸上立刻阴冷起来,显出无奈。

  这个时候,队长是顾不上情人的,尽管他希望情人拿到好的地块,可是这样分红薯的法子,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没法捣鬼。若是情人一连几次没有摸到好的地块,队长就做法了。队长能的很,队长不能就当不了队长了。队长虽然已经白发了,对这事心记得牢。球还是那样摸法,摸了以后还要收回去,收回去的同时让会计写上名字,然后抟起来放进口袋,队长一个人抟,妙计就在这抟上,情人的纸球,队长抟在手里不松开,一个劲地抟,抟得瓷实,小巧像黄豆。然后统一放到口袋里,摸一户分一户,全队社员都睁着眼睛,吧嗒,吧嗒,望着队长,不知队长搞啥名堂。也有知道秘密的,但不说。

  一天的忙活,天说黑就黑了。马灯点燃,照着会计珠算,一边照着秤杆上的黄星。提杆秤的当然是队长,队长从口袋里摸一个纸球交给会计,会计展开算斤数。中间小文提着马灯来回走两端。我听到小文说,若是有两盏马灯就好了。队长立即反驳,废你妈的话,若是有两盏还用得着你吗!小文就呲着牙不言语,脸上还得陪着笑,小文叫队长叔,叔叔就是爹,在农村谁也懂这个理。

  显然,情人这次分的红薯强多了,情人在灯影里看队长并偷着笑,队长装作没有看见,还是照常的表情。

  原来队长把情人的纸球抟小了,就把它沉在口袋底,到了长得强的地方时,就把它摸出来。这不比大海捞针。这一招一般社员谁也想不到,还以为人家情人该着分的好。

  天上的星星稀疏了,也起风了,人们一天加半夜的劳动都疲倦了,谁也不愿意讲话,没有了激情,就默默地干活,只听见装红薯倒红薯的声音在黑夜的大地上,隆咚,隆咚响着。有的人张开大嘴巴打哈欠。马灯也像疲倦了,小文提着灯来回走着,有几只不怕冷的小虫跟着它飞来飞去。

  天快明的时候,终于分起了。人们用人力车往家拉。大人孩子一起上,孩子们一直坐在地头上等着,有的已经睡着了。

  这个时候谁也不瞌睡了,精神得很,都急着早一点运完。有的人家人多,分得多运四五趟,没人力车的人家用肩膀扛,让别人捎。人力车在漆黑的夜里撞在一起发出“哐”的声音。红薯拉完以后,大地就沉静了。一个人也没有了,大伙都急着补觉去了。但是在晨曦的微光里确实有一个人在红薯地里拣拾遗漏的红薯,他是二木,他家孩子多,孩子小,干活的少,工分少,分的红薯就少,这是没办法的事。二木就钻空子,看看有没有丢落下的红薯,好歹捡几块,好几天饿不着。每年分红薯,二木都能捡一筐红薯,这事二木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

  红薯运回去之后,还要放进地窖储藏。冬天冷,容易冻坏,把红薯放进地窖,盖上豆叶,地窖口再扣上一口废锅,保温。上面吃完了,就让孩子下去掏,孩子小,方便。孩子也愿意干这种不常干的事。

  红薯是一年的口粮,吃红薯时人们都把红薯皮吃掉了。

  打麦机

  打麦机很早就出现了,打麦机的悄然出现,的确给我们这些未见过世面的乡村孩子带来了新鲜和刺激。它的庞大的躯壳是用黑铁铸成,它的转动轴长满了尖尖的牙齿,我们简直不知道麦子从何而进从何而出,它的网壮的托底匀称而规则,使人觉得美观和舒服。我们抚摸着它被阳光灼热的躯体,遐想无边。至少我们可以不跟随着大人们拉碌碡,农民们的每一项劳动都是非常艰辛的,疲倦和劳累让我们厌恶劳动。麦子小山似的堆满场院,没有其他的先进方法,只能用碌碡碾压,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好多的人过完一个夏天就掉下去二斤肉。人们有苦说不出,牛一样度着乡村的日子。打麦机出现以后,碌碡就自觉地退避三舍。

  一架打麦机在场院,人们很远就能看见,它的反光与其他的物体不同,村外的人觉得好奇,就奔过来观看,手摸,我们的内心就觉得意,兴奋,牛逼。毫无道理地讲解着它怎样脱掉夹裹在麦粒中的籽粒。它让我们整整兴奋了一个星期,耽误了好几天的课程。好多人对一架打麦机的劳动充满了传奇似的猜想。好像它就是一颗无坚不摧的炮弹,能给乡村笨重的農业带来好运。人们无数次地猜想,究竟谁这么有眼力,它的鼻祖究竟是怎样一位好学的年轻人。猜想让我们占去了好多正式的劳动时间,队长不止一次地吆喝,臭骂,装他娘的傻,脑子上姥姥的家门上了,人们一怔,精神重又回到劳动上。

  一架打麦机在场院,清闲的时候显得孤单,毫无着落,远远看去像一堆无聊的粪肥,无人问津,它占据着场院的一角,锈色在悄悄侵蚀着它,没有人对它感兴趣,显得极笨重和傻。这样它劳动的时候也不显得利索,而是发出生硬的隆隆声。灰尘包裹着它,人们很远就能听到它在拙笨地劳动。它锋利的牙齿,喜欢姑娘的长辫子和人们的手指,稍不注意就会被吃进它饥饿的大肚子。一位下乡的知识青年因喜欢它的笨拙才悄然靠近它,然而却被它采光了头发,并把姑娘吓得失血,人们不知所措,全都目瞪口呆。

  一架打麦机足有六七百斤重,移动的时候,很不方便,得有七八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和一架坚固的马车,绝对不允许其中一个人有非分之念。你若像平时一样耍小聪明,想省掉一些力气,绝对错误。每次移动都会闹出笑话,头被碰了,衣服挂破了,手腕被扭了一下,肿胀起来,一个脚趾甲不注意被拌掉了,疼痛让你恨不起来。

  每年打麦,我都爱看老瞪的脸,他没有媳妇人实在,打麦子的时候都是他坐在打麦机的头上往里面撺麦个子,撺麦个子是要一点技术的,不多不少,多了就会卡住或者说噎住,少了就会做活少白费工夫。这个差事很多人不愿意干,危险,脏,老瞪好像不知道危险,他一干起来就是一场麦子,有善良的人心疼老瞪,不时换一下老瞪,可老瞪休息没有几分钟就又上去了。好像这场麦子必须有他打完才算过了一个真正的麦季。一场麦子打完,队长就偷着笑,你就不会看见老瞪的脸,脸上贴着很厚的灰尘,那样的灰尘只有在麦场上出现,老瞪眼睛傻瞪瞪地转动,眼白被灰尘衬的非常明显地白。若是平常突然出现在人面前,准吓一跳。这样脏的活,老瞪干起来毫无怨言,我打心眼里对他有一点尊重。

  打麦子不是好活,得没白天黑夜地干,怕天下雨,一到打麦时节队长就黑着脸看谁偷懒,一会骂这个一句,一会骂那个一言。后半夜人们就显得松散,疲倦,怠工。这时队长看见了就跟地主一样吼叫起来,给你个小鞋穿不上。

  一架打麦机消失了,人们谁也不愿意再提起,因为它给人们带来了不快。它的黑灰色像一团凝雾一样遮住了人们的眼睛。一架无人认领的打麦机至今沉睡在废弃的场院。岁月让它变小,变瘦,只剩下筋骨,不再显得锋利和霸气。人们感到舒了一口气一样轻松。那个时代永远不会再来。

  乡村集市

  二十世纪,说到乡村集市,肯定有一些人脸上生出向往的神情。他们自小生活在乡村,熟知乡村集市的风貌。或者一部分出生在城市的人,看过《瓦尔登湖》这部书,心里滋生了对乡村的向往。

  为什么乡村集市这么让人留恋。他的特点就是完全开放式的,你走在街道上完全可以欣赏,那些货物就摆在街道的两旁,没有隔离感,没有堆积感。一眼就可以入目。就可以在你的思想里,在你的潜意识里选择你需要的。街上涌流的赶集的人熙熙攘攘没有拥挤感,也没有小偷惦记着你,这里完全是自由的,开放的。那些烦心事在今天已经不存在了,你完全放松了,享受着货物的真实感。刚编好的槐条粪筐,散发着槐条的清香,被切开的荆条的斜面露着乳白色。卖粪筐的老者在一旁招揽着顾客,即使你不真心买,打个牙祭也是蛮欢喜的。卖扒糕的,在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摆着小方桌,上面放着几个醋盘,几瓣蒜。有一个身背工具兜的六十岁模样的老者正尽情地吃着,他还备了小酒。这是他的一个嗜好,也是一辈子的一个嗜好,在这样的嗜好里,他享受着人生,他自己理解的幸福。

  跟随人群继续往前走,有卖干货的,有卖日杂品的,每个摊位前都站立着人挑商品,这个人刚刚放下,另一个人就顺手拿起。有讨价还价的,有已经付过钱把货物塞进袋子里的。我还听到一个中年妇女说,一来就买东西,控制不住。家里已经有了还想买。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往前边走去。

  不大的集市,应有尽有,买熟食的,买各种肉类的。猪肉,羊肉,牛肉。卖布匹的,卖窗帘的,卖鞋的。理发的,剃头的。这个集市剃头的是一个哑巴,刀子用的熟练,剃一次头好像是一次心灵的洗礼。他的责任心真是一百一,每次刮脸怕丢掉一根胡子似的,看着完全没有了,还得用手仔细抚摸,不称心的地方继续。找他理发也是一次享受,都是些五六十岁的人,在椅子上一躺,两眼一闭。一个小时后照镜子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有的人不认识自己似地对着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然后满意地拿出钱交给理发师,理发师一边接钱,一边目光注视着你的头,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还是到牲口市场看看吧。

  牲口市场,我记事起就有了,也常来这个地方。我愿意看斤记的诡异。他们穿着整齐,戴着一副石头眼镜。给人一种持重老成的感觉。在市场里他们一会看看这头牛的牙口,一会摸摸那头驴的脊背。斤记比一般人精,他好像是一个完全懂得行情的人。买卖的成交也取决于斤记的手段。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褂子,交易时双方的手指在他的褂子下伸张,蜷缩。成功后的那种愉悦掩藏在沉着的背后。

  猪市的交易更为热闹,小猪的吼叫,大猪浪叫真是热闹。有人看猪的长势,有人看小猪的精神。想买一头小猪回家喂养的,还要看着舒服。喂猪是娘们儿的事,看着舒服娘们儿也高兴,喂养勤快。最重要的是猪有没有毛病,买一个有病的猪那是自找倒霉。解开绑着猪的绳子,让猪仔在地上走一走,病猪一眼就能看出来。看猪屎也是一方面。有人看好了,过秤的时候猪仔叫的更欢,好像往它身上扎刀子,也难怪,这样的事情猪仔头一次经历,人间的事情凶险难测。

  接下来是羊市,兔市,鸡市同样热闹。我就不叙说了。

  去集市最好的办法是步行,如果是在冬天,没什么家事,步行去集市是很好的美差,几个人伙行,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我想有很多人已经体会了其中的趣味。很多人去集市已经改成了步行。集市不远,距离也就四五里地,步行刚合适。冬日的田野空旷,太阳温暖地照着大地,走在没有遮拦的去集市的小路上真美。

  快乐牛车

  在七十年代,农村极度贫乏的精神生活中,牛车是我们的天堂。我们感动于它的转动,尽管它的速度特别缓慢,但它能从甲地移动到乙地。乡下还有几样能够转动的物体,比如水车,石碾,但它们经久的转动永远不会离开此地。它们的无限努力,灌输给我们心灵的只不过是无休止的厌烦。我们经由最初的欢悦,而悄悄离开它们,来到牛车。牛车的确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运输状况。

  一辆装满货物的牛车,牛总是很乐意运输到远方,远方充满了新鲜的永无休止的诱惑。一车货物牛从来不感到沉重。牛的力气有多大,我们谁也无法测量它的极限。它就那样在自己的极限内自由地奔走。有时为了配合这样一种运动,我们跟随它,追逐它。我们熟摸了它的脾性,我们不能很小气地估量它的力气,我们只能大大咧咧地在它不自觉创造的快乐气氛中自由,奔放,无所顾忌。我们找到了快乐的源泉。

  如果让我们说出,究竟喜欢它的哪一部分,真是无从回答。巨大的车轮高高地撑起车体,结构合理的车体上,两旁有着护栏,车底铺着不整齐的木板,它被所载的重物磨损得破烂不堪,车辕的前部,吊着盛着润滑油的木瓶,里面插着一把刷子,车夫只要将它取出来,轻轻把油涂在车轴上,整个牛车在行走中就感到轻松。我无法对它的轮毂与轴进行一一拆解,而阐释意义,我们重视的是它给我们带来的快乐。意义对我们一点也不重要。

  车体托起了车夫的高度,使他有了对许多事物俯视的可能性,因而他总是在嘴里斜叼着手卷烟,鼻子里不时喷出呛人的旱烟雾团,他是我们的大伯或二爷或者是我们远房的一位大哥。他轻蔑地盯着眼前的道路,他的姿态表面木然,然而内心刻薄。我们有时对他会产生一点反感的情绪。可是我们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我们迫不及待地爬上牛车。一架牛车在平坦的路面上行走显得很高大。我们站在了高于我们的高度,获得了同样对许多事物俯视的权力。巨大的车轮碾軋大地时发出笨重的隆隆声,好似大地预谋集体暴动,让我们遐想无边。

  我们只要稍微讨好一下车夫,就能获得驱赶牛的权力。当我们从一只粗糙的布满裂口的手心里得到这样一点权力时,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但我们克制着,最大限度地享用着只有车夫才能享受到的美差,尽可能地延长着这种舒服感觉的尺度。尽管这点权力是一根木棒或磨损得只有尺余长的鞭子。

  我的童年和许多乡村孩子的童年大都是这样度过的。

  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在牛车后面跑。车夫挥舞一下鞭子或木棒,我们就像麻雀一样一哄而散,我们总想爬上牛车分享车夫的傲慢。

  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牛车遍野都是,我不知道一架牛车,呈现给人类的哲学启示是什么。我只知道,一架牛车是缓慢的,从容的,牛是憨厚的,温顺的,车夫的脾气多半是柔和的。车夫是叔辈的人,看到我们总是面蓄坏笑,占我们的便宜。“叫个爹”,“叔叔就是爹”。车夫坐在左侧车辕上,手持一根细荆条,并不抽打牛的身体,只在吆喝它时晃上几晃,以助声威。起步要喊“驾”,调整方向要喊“喔”,“吁嘘”,站住要喊“吁”。这些耳熟的语言,我们从来没有研究过它的具体词义,只是很顺嘴地使用着,根本不知道用笔在纸上怎样表达出来,其实一点也没有这样的必要。

  我们兔子一样窜上牛车的后尾,攀进车厢,一边休息劳累的双腿,一边得意着自己的好运气。身旁葱绿的麦苗向后移动着,我们像王一样检视着,我们刹时有了威严,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可惜时间不长,我们又回到了民间。缺憾,让我们对牛车的缓慢产生厌恶,对速度的要求欲望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广阔的田野上根本没有汽车的影子,汽车是城里人发明的,它只能沿着城市的脉络飞跑。偶尔有一辆也是蛋子他爹开回家的,军绿色的,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出产的。一辆军绿色的玩意,蹲在蛋子家门前的空地上。我们放弃了上学,以找蛋子为名,爬上了这辆军绿色的身体,众多的部件掩藏着众多的奥秘,我们想一一破译,我们不停地摆弄着,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种充满破坏性的声音,让我们不得不终止了玩弄。想象着它飞奔起来,我们坐在上边的样子,我们多想它飞奔起来呀!可是能够让它飞奔起来的人只有蛋子他爹,蛋子他爹在城里汽车运输队,由于国家建设任务急,半年回家一趟,回家总是睡觉。

  一驾停止的“军绿”,当我们在它的上上下下玩够的时候,因它的不飞奔,我们扫兴地离开了,我们挑逗着蛋子,让蛋子给他爹要求,拉我们一圈,可是这种想法根本实现不了。蛋子他爹长的很凶,高高的个子,尖尖的鼻子,狼一样恶狠的目光,总是很不屑地看我们一眼,然后很牛逼地将“军绿”开走。汽车掠起的烟尘在田野的上空,久久才消失掉。

  一段时间我们实在无聊,找不到一件能够释放我们饱满激情的事物。我们对牛车的缓慢的确产生的厌恶有所缓解。我们不能对它要求苛刻,它不能让我们迅速到达目的地,我们采用了各种小动作,以作补充。用木棍触击牛的屁后,用手指瘙痒牛的坚硬皮肤,掐它的尾巴骨。速度稍微快了一点,就那么几步,真不过瘾,慢就慢吧,我们原谅了它的慢,坐在车厢内,车辕上车尾上,慢慢地向前走着,没有目的,其实我们根本没有目的。我们少年张狂的野心逐渐被这种缓慢吞噬,我们坐在它安静的运动中,以至不再注意它的速度。牛在我们猛烈的吆喝声中,不紧不慢地走着,车轮下乡间土路凹凸不平,我们的身体领略着甘愿承受的轻微颠簸。夹挤在土路两边的高大的白杨树,在春天的微风中欢快地摇动着,它的嫩绿的叶子轻拍着,像儿童的手掌。田野一片葱绿,麦苗幼嫩地生长着,燕子们在麦苗的上空飞奔着,那些自由飞动的小虫偶尔被燕子吃掉,安谧的田野给我们带来的是宁静,无争的宁静,田园的气质一点一点灌输给我们的肌肤,血液,心灵,而我们又从未察觉,以至长大后确实不愿意离开它了,从不愿意到另一个地方远离它。这难道就是我们久居乡村的潜在因素。几十年以后,我就是那位赶牛车的人,车夫的角色被我们无声地替代。后来又一群跟我们一样的人,重演着我们儿时的鬼把戏,可惜时间不长,牛车便逐一消失。在几十年后的一个安静的夜晚,我蓦然地想起它,回忆着它的每一构件,诠释着它存在的意义。

  一驾牛车消失了,确实消失了,消失的无迹可寻,因为它的缓慢。

  在牛车消失的一道风景里,有了无数汽车的影子,它们在田野上肆无忌惮地飞掠着,惊起的灰尘久久不散,还伴随着浓重的汽油味。

  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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