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
小和尚不是和尚,我祖父有时叫他元直,有时叫他小和尚,而根据辈分,我则应该叫他二伯伯;也不小,现在应该有七十多岁了。我前不久在县城见到过他。当时我坐在一辆车上,发现人流中有一个人很像小和尚,回头一看,果然是他。我心里掠过一丝类似悲悯的东西。很显然,他当时身上可能一块钱都没有,又黑又瘦,像乞丐、像弃儿、更像个孤人,在人群里东望望、西望望 ,仿佛在寻找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找到。
小和尚大概四十来岁才结婚,女的很壮硕,和她一起进门的还有两男一女。不久给小和尚又添了两男一女,队伍更加壮大了。吃饭时,六个家伙一人端着一大碗,猴子一样分布在屋前屋后,这个石头上蹲一个,那个石头上躬一个。你道为什么?因为他家里没有桌子。不但没桌子,也没有茅厕,无论老少,拉屎拉尿,一律火速奔出屋子,往茂密的茅草里一蹲,便痛痛快快地解决了。所以,他家房前屋后的草就特别的肥、特别的嫩、特别的青 ,是牛羊们的佳肴。大清早,我们牵着牛,赶着羊,在祖父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开进小和尚的坡里。牛羊们欢快地吃着草,我们欢快地割着草,祖父就当指挥。他捏着三四尺长的长烟袋,盯着最嫩的草,在我们面前划弧,划一道,说一句:看,这里!我们就拼命地向弧线割过去。往往,一刀子割过去,割出一堆秽物。
不一会儿,小和尚光着头,吊着两把扫帚眉,转出来喊:幺爸,喝烟!祖父应了一声,真的进屋喝烟去了。趁祖父进去喝烟的机会,我们把镰刀伸向了深茅草。深茅草老,但堆头大,便于我们尽快完成任务。太平和太珍隔一会儿便出来瞧瞧,发现我们割深茅草,就发出警告:那个草割不得,要盖屋的!我们有时听,有时不听。太平和太珍急了,就来抢刀子。我们也不怕,他们抢刀子,我们就割他们的手。
透过厚厚的茅草屋,能听到祖父和小和尚谈白(方言,聊天的意思)的声音,不时还听到小和尚爆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小和尚就是这样一个乐观的人,他似乎从来不担心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住的。没有吃的,社里分;没有穿的,民政送;没有住的,不还有两间茅草屋吗?早上,有人看见他夹着一把烟叶,就问:下街去啊?小和尚笑道:下街去,嘿嘿嘿!也许那天他只卖了半把烟,离城之前,他照例要在一个叫“叫花子食堂”的地方坐下来,要一杯酒,要一碟菜,慢慢地享用。有时被祖父撞见,他脸上像虱子爬,仍然壮着胆大声叫唤:幺爸,喝酒!祖父知道他的底细,就说:我喝过了,元直,你慢慢喝。只要身上还有一角钱,他就会转到小卖部,往窗户上一坐,喊道:来,搞二两!店主犹犹豫豫的,小和尚的吊眉和大嘴就密切配合地笑开了,说:嘿嘿嘿!你怕我没得钱啊!嘿嘿嘿!说着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钞票来,堆在窗户上数。店主说:哪个说你没钱嘛。
随即递上一杯酒来。小和尚吞了一口清口水,咪了一口酒,说:哈哈哈!遇上资金充足,他还会带一斤半斤的回去。起床了,两口子并不下地,而是披了衣服,一头坐一个,一人裹一截叶子烟,呼呼地叭。小和尚抱着冬瓜瓶子,头一仰,咕咚,灌了一口。又恩爱地递给女人:来,你喝一口。咕咚,女人也灌了一口。这样一来一往,瓶子空了,两口子才依依不舍地下地。
等他们走下地,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已经实行好几年了,社里早已不分粮食了。女人喊:太珍,弄饭!太珍一吼:狗屁没得,弄么子?!小和尚眼睛往角落里一掃,见那口半边锅奄奄一息地陷在地上,脑袋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来。土地下放后,小和尚没人管了,分给他的田也没人管了,荒着。有时他也心血来潮,种一块半块的,但种下去之后,长不长就是庄稼们自己的事了,要么草和庄稼长得一样高;要么田里硬邦邦的,庄稼像患了黄疸肝炎。当太珍问弄么子时,小和尚就吩咐:刨两窝洋芋!或者是:掰几个苞谷!而刨出来的洋芋往往只有拇指大,掰的苞谷也才刚刚抽穗。因为总是走在时间前头,所以别人的庄稼还没成熟,他的已经吃完了;别人刚刚开始收割,他已经断炊了。一断炊,小和尚就去给别人帮忙,把婆娘娃娃甩在屋里。不用说,帮得最多的是我家。耕田、挑红苕洋芋苞谷干粪稀粪,都是他包了。人虽累,但有吃有喝。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嘛,还图什么?所以,每次到我家来,小和尚都很高兴。刚走到院坝里,我们就很有礼貌地喊道:二伯伯。小和尚乐滋滋地高声应道:哎!嘿嘿嘿!于是我们又是装烟、又是倒茶,美得小和尚不行!父亲是个仔细人,晓得小和尚好那一口,就端一杯“冷茶”出来交给小和尚。小和尚哎呀呀呀呀地客套着,笑得鼻子眼睛都没有了。于是那个早晨到处都弥漫着酒香,连我们都忍不住吞清口水。
因为小和尚对我家的贡献大,祖父有意扶他一把。再说,都是一个家族的人,看着他茅草屋由一间变成两间,又由两间变成一间,再由一间变成半间,最后缩到了一个岩角落里,祖父也觉得脸上没有光彩。祖父给他借了钱,叫他买肥料。为防止钱被他打酒喝了,祖父还专门去检查落实。结果那年小和尚的庄稼特别争气,洋芋苞谷都长得肥肥胖胖,获了大丰收。好像还喂了一只猪,腊月间,他家第一次有了杀猪声。正月初二,专门把祖父和父亲接去吃饭。回来后,母亲问父亲吃的什么,父亲一笑:猪蹄子炖青菜!
第二年,祖父准备进一步加大投入力度,没有木材在我家山上砍,没有钱买瓦给他借钱,让他把房子建起来。小和尚也来了劲,准备大干一场。于是过两天他就跑过来催一次:幺爸,给我砍树哪!祖父问:你墙都没砌,砍树搞么子?起屋啦!小和尚说。树砍回去了,剥了皮,白生生地堆在田里,过几天少一根,过几天又少一根,最后一根都不见了。祖父问:小和尚,树呢?小和尚东张西望一回,惊奇地说:偷了!
树都被他卖了,打酒喝了。
抓得成
没有筷子——抓得成,这是我老家一句有名的歇后语。抓得成是侯德成的诨名。在老家,侯姓人在书面上可写作“侯”,口语里却要避讳,喊作“抓”。我至今不明其究。
抓得成有七个子女,其中儿子有五个。五个儿子都有诨名。老大“叫鸡公”老二“友母猪”,老三“狗娃子”,老四“骚羊子”,老五我忘记了。叫鸡公基本上没上过学,友母猪以下或小学毕业,或没有。抓得成也没指望过他们成龙。
抓得成的房子是石墙屋,很矮,却是我上学的必经之地。每次路过,我都心惊胆战,生怕那只大黄狗从那扇黑洞洞的大门里窜出来,撵着要咬我。抓得成见了这场景,每每乐得呵呵呵地笑,并不阻止。也许他心里有数,狗不会真的咬我,无非真真假假,闹着玩罢了。如果抓得成的女人听见,就会从浓烟直冒的屋子里跑出来,花着脸,张开龅牙嘴喊:黄娃子,闹么子,回来!黄娃子回去了,抓得成还在嘿,额上的三条沟像三条蚯蚓。
抓得成的山与我家的山连界,一边是光秃秃的石头和泥巴,一边是高大茂密的松树林,可谓界线分明。很多时候,抓得成指示友母猪们到我家山上偷柴。祖父经过研究,掌握了他们偷柴的规律,于是藏在某个刺蓬里,面前码一堆石头,一旦发现,便大呼:抓强盗啊!抓起石头铺天盖地砸过去。第二天上学时,友母猪的衣裤便有几个补巴又裂开了,像扇子一样,一扇一扇的。那是他们逃跑的过程中,被刺藤挂破的。
也有我们捉弄抓得成的时候。时间大约是深秋,抓得成打了一条懒蛇,取得了一颗蛇胆,要送到小卖部去卖(那时一颗蛇胆价值人民币二角五分),正好与我们上学同行。他灵感大发,将那颗已经泛绿的只有豌豆大小的蛇胆挑在一根竹竿上,在我们前面慢慢地摇。我和伙伴们也来了劲,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跟着,由一个人领头喊:没有筷子!众人接应:抓得成!我们乐得东倒西歪,抓得成也乐,乐得满脸都是蚯蚓。不过更多的时候,抓得成是提着一副猪小肠,愁眉苦脸,有时还有气无力地哼哼着,往小卖部蹭。
就这样,抓得成把叫鸡公和友母猪们都养大了。
周末回家,我每每听见抓得成与友母猪们吵架。抓得成的脾气显然比以前大多了。只听他拖长了声音,唱山歌似的骂着:屙黑痢呀——死尽死绝呀——!我问母亲是什么事,母亲说:什么事?后人大了,不管老的。
吵了几年,也没什么效果,倒伤了气力。一天,抓得成家来了一老头,据说姓陈,抓得成也认得。老头说:走,我们出门讨米去。抓得成想了一想说,走嘛。俩老伙计一路走一路谈白,饿了就找户人家,讨碗饭吃。不知不觉走进了深山老林。有人看见他俩在田里拔萝卜吃,想到是老年人,就放弃了训斥他们的念头。天擦黑时,他们已走在了悬崖顶上,不想这时抓得成脚下一滑,一下子梭到了崖壁中间,夹住了,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来。陈老头转来转去,无计可施。眼看天黑尽了,陈老头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找碗汤来喝。陈老头走到县城,才弄到了一碗鸡蛋汤。也不知他走了几天几夜才返回山里,等他走进山,却又忘了路,不记得抓得成究竟是夹在哪一座山里了。陈老头在山里转了一日,只好慢慢磨到抓得成屋里,告诉叫鸡公和友母猪们,他们的父亲被夹在山里了。
叫鸡公们一听,当即嚎了起来。嚎过之后,几弟兄商议,带上电筒、梯子、绳子,连夜出发,去寻找父亲。他们的孝心感动了上天。他们终于寻到了父亲并把他抬回了家。有人去看过,说抓得成的眼珠不见了,头上还有个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吃的。几弟兄又嚎了一阵,就请人看地。阴阳先生在地里转了几圈,定不下来,因为谁也不愿意让父亲占掉一块地去。阴阳先生略施小计,就把问题解决了。他在老大地里研究了一番,说:埋这里呢,就发大房。结果五弟兄都争着要埋到自己地里去,以免别人得了好处。
某冬回家,夜里,见抓得成的屋场一片通亮,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不时有人吆喝:开席啊——没坐席的都坐席啊——。我问母亲,那边是什么事。母亲说,抓得成死了,办夜的。于是告诉了我上边的故事。
来客
那天中午我在厨房炒菜,忽听得客厅来了人,问儿子:你爸爸呢?我想无非是些老友,仍顾炒菜。兴耀来对我说:你家里来了人,说是你老家的。我想这会是谁呢?跑去一看,哦了一声,原来是他。他低三下四的笑着对我喊大爸,本来他和我同辈,他这是跟着他小孩这样叫我的。我说你坐会儿,我在弄饭。炒了会菜,他又跑到厨房来和我聊天,并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来一支带了体温且挤瘪了的芙蓉,递给我,我没火,他给我点了。在点烟的时候,我发现他额上鼻子上有密密的水珠,便问外面在下雨吗?他说没下,是汗,走热了。说着拿出污色的一张帕子擦了擦。过了会儿,我发现那密密的水珠又出来了,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便很体贴随和的和他攀谈了起来,问了他什么时候来的啦,他说昨天。问他住哪里啦,他说采血站,我说什么,他又说了遍采血站。我说采血站?他说是的,采血站。
到采血站自然是卖血的。我的家乡有好几支输血队,男的女的都有。在我的印象里,信佛七十年代就很盛行了,那些卖血的人,人人脸上都是一张黑灰的皮。建始有医院,他们为什么要跑到恩施来输血呢?我无法理解,或许老家的需求量已饱和了吧。
他是我远房哥哥,去年曾来找过我一次。那次我正在办公室,忽然从门外伸出来一个熟悉的头来,黑黑的三角脸,尖下巴上配了一张宽大的嘴,对我一笑说:大爸在这里呀!我一惊,说你怎么找来了呢?他一副瘦得弓似的身躯在凳子上坐下来,头一摆,仿佛很不好意思地说:唉!莫讲起,这个人背时嘛!我问是怎么回事?他才说他本来是去医院输血后准备回去的,身上呢有百把块钱。走到舞阳坝,看到前边一个人掉了一盒烟,马上有个人捡了起来,把烟盒打开,原来是一盒钱!全是 50块一张的。捡的人叫我莫做声说和他两个人分了,我和他正走着,掉钱的人找回来,硬说我们捡了他的钱,我们不承认。捡的人悄悄对我说,你身上有好多钱?我说只有一百块。他说你把这一百块给我,我来打发他走。然后把烟盒塞给我,我想烟盒里那么多钱,一百块换得值,拿了就走,剩下他們俩在那里扯扯拉拉。等我走到一个拐弯处,把烟盒拿出来一看,吓,哪里还有钱,全是纸……
他讲着,一边摇头,脸上像有虱子在爬,还有密密麻麻的水珠。我明白了,他卖血得来的一百块钱被人给骗了!笑了他一回,问他吃饭没有,他说没饿。于是带到家里,煮了一碗面条,倒了三两白酒。酒一喝他脸上有了血色,话也多了起来。后来听人说,他那天喝醉了,在车上乱说话,走时他问我借 10元钱作路费,我说借什么,谁要你还,给了他 10元钱。他又说:你嫂嫂还不晓得,晓得了肯定要骂我。我又笑了他一回。
我这次是专门来找你的麻烦的呢!他说。我看他的脸色,以及话中的口气,好像这次又掉了钱,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小娃今年初中毕业,考学的事要我帮忙,委托也好,自费也好,早点给我打个招呼,到时给找个学校。我说读个中专要花不少钱呢,起码四五千。他说四五千算么子,我准备八千到一万!听他这么说,我倒很吃惊,问他哪有那么多钱?他说借噻!我说光借怎么行?借了还要还,接着你老二又要读书,又到哪里借?他说钱的事你放心,我没得几个不会来找你!这一说我倒真的放心了。接着问了些他的家庭收入情况,他说每年收入主要是接副业,卖几个猪,输血。我问他 100cc血可卖多少钱。他说建始在飞涨,恩施我们还在扯皮,每次抽400cc,其实哪里止哦,各项加起来,只给 150元。一年能卖几次?至少 10次。建始价格高些,为什么要到恩施来?他头一歪说:他姐子上水上的足些,本来是我的轮子,他不喊我,喊别人去了,我想,我的朋友少啊,老子到恩施来输……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前两天看到一个大标题:农民的血也是血!说贵州某地抽农民的血,每 100cc只给 40元。没想到恩施更低,每 400cc只给 150元!而且还要上水,否则还卖不出去。
他说,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小家伙只要读得书,我供他读!管他今后怎么样,先给他弄个商品粮再说,弄个单位再说!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说读自费的交我去办,但不敢打保条,又问他假如没办好,怎么办?他说怎么办?我们仍是兄弟,我儿子仍给你喊大爸,给你媳妇喊大婶!
伯伯
关于伯伯,我能记住的有这样一些片段。
他家的厕所是敞的,无遮无拦,小妹、老兵和泉英在伯伯的七个孩子中最小,蹲厕所时不免时常要掉入粪坑。嗵的一声,掉下去一个,在未入粪水之前,他们都统一了口径,不叫妈耶,而是清一色一连串地叫着爹耶、爹耶、爹耶。伯伯听见了,迅速奔向厕所,一边跑一边卷裤腿,跳进去,提将起来,脱掉浸透粪水的衣裤,再提来一桶水,劈头盖脑地冲。有时一边冲嘴里一边轻轻地喃喃:莫哭莫哭,爹给你洗。有时则不免火气大发,吼他们一顿。
春夏秋三季,伯伯和他的孩子们都统一打赤脚。日久天长,脚底磨出厚厚一层茧,竟犹如鞋底一般的厚,不仅走路如履坦途,而且敢在炭渣子上跺脚。冬天下雪的时候,伯伯和他的孩子们每人套着一双厚厚的鞋,毛茸茸的,比狗熊的脚还大。那是伯伯的发明,在棕树上剥几匹棕,往脚上一裹,就成了。对于棕树籽,伯伯还有另外的用途,揉成一粒粒的之后蒸饭吃,黄橙橙的,看上去比苞谷饭还香。我问老兵好不好吃,老兵说好吃。我说给我吃点,老兵说好。老兵用筷子夹了一点送进我嘴里,我只嚼了一下就吐了。好苦。
一天傍晚放工回家,伯伯嘴里嘀嘀咕咕的,挖锄往门口一放,恶狠狠地说道:狗日的,得了,欺到老子头上来了!我猜伯伯肯定是和别人吵架了。他翻来覆去就说着这几句话。伯娘说:你横,怎么当着他的面不敢说?伯伯一下子像被人捂住了嘴似的,不说话了。
伯伯养了七个子女,两男五女。嫁一个姑娘,伯伯就拆几块楼板,打一口衣柜,打一口箱子。嫁一个姑娘,伯伯又拆几块楼板,打一口衣柜,打一口箱子。嫁到第三个姑娘的时候,屋里的楼板就拆得一块不剩了,只剩一个空洞洞。这时候老友长大了。老友在伯伯的两个儿子中是老大,在七个子女中是老四,读书不错,考上了初中,只读了一季就退了学。一天傍晚来了两个老师,给伯伯做工作。走的时候伯伯给老师点了一个火把,其他的什么也没说。火把在苞谷林里明明灭灭的,转了一个弯,又上了一道坎,看不见了,伯伯才进屋。于是老友成了一个硬劳动力。不久,公社拖拉机站招司机,老友时来运转,被队里推荐去当了司机。从此,伯伯脸上的笑容就从来没断过,家里有煤烧了,有不打补丁还锁了边的衣裤了,来了客人有纸烟抽有茶叶喝了,也有酒有肉了。
刚过上好日子,伯伯却得了病,据说是胸膜炎,成天在屋里哎哟哎哟地哼。以前伯伯和伯娘得了病,都是睡在床上哼几天就好的,这次伯伯已哼了十来天,还没有要好的踪影。一家人都等老友回来。老友回来后,喊了两个人把伯伯抬到了县医院。印象中伯伯好像在医院住了几个月,最后,老友开着手扶拖拉机轰轰隆隆地把伯伯接回来了。大家见伯伯的黑麻子脸也长白了,尤其是肚子长得像个大干部,肥滚滚,走路一抖一抖的,都笑他是“善书记”。伯伯笑得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蹦出了笑声。队里的人早就给他取了个诨名儿“善书记”,没想到自己真的长得像个书记了。
姑娘都嫁出去了,儿子也娶了媳妇,老两口自然就得单独生活。伯伯病愈以后,走路一直是歪歪倒倒的。每走一步都似乎要倒,而每一步都被第二步接住了,总倒不了。生活倒不成大问题。老兵开了个小卖部,家里生活宽裕得多。
前年回去过年,我远远地看见伯伯和小妹站在一起,对小妹比比划划地讲着什么,身子一歪一歪的,显得很气愤。不用猜,肯定是在讲与某某有关的事。去年的一天,我刚回家,妻说:刚才老兵打了个电话。我问什么事,妻说:他说伯伯死了。
兰英
1996年冬月二十五日那天,我照例回到老家,给母亲过生日。
满目的青山在阴冷的冬天,显得枯黄和沉寂。经过勤劳的手精心打整的田垄里,冒出绿茸茸的麦苗,给枯槁的乡野平添了一片生机。
田坎上忽然走来一个熟悉的妇人,穿件天蓝色外衣,显得白净、整洁。她是个泼辣爽朗爱讲笑话的女人,我的一个堂嫂。平时爱说笑的她,见了我脸上却没有笑容。问她哪里去,她说找张兴太,给平娃子的媳婦止鼻血。
我一听,感到问题有点严重。因为一般来讲,流鼻血算不得什么大事,鼻孔里塞点艾蒿就能止住。既是找张兴太,就说明这个土单方已经不济事了。而张兴太并不是医生。既不是医生,说明他必怀揣什么玄妙的法力。
堂嫂站着,讲话时,红扑扑的脸上仿佛冒着热气。她说,自从老汉儿——也就是她公公——死后,兰英,也就是流鼻血的那位,她的弟媳,就一直害病。今天早上起来就开始流鼻血,到这时还没止住。而这时是什么时间呢,下午四点!已经昏过去几次了,眼睛都流浑了。堂嫂啧啧啧地说,哪门得了哦!
她这一说,我就知道她话里的话。意思是说她那死去的公公,把兰英给“缠”上了,要把她带走。所以要找张兴太,给“格”一下。至于“格”不“格”得好,就要看张兴太的法力了。同时也得看时间,看兰英已经走到哪里去了,离她死去的公公有多远,还拉不拉得回来。
问找医生没,堂嫂说找了的,黄仁法,也就是我们队里的赤脚医生,还在给她输液嘛!说完,找张兴太去了。
晚上吃过饭,二弟去看了看情况,回来说,可能火色得很。按平哥,也就是兰英的老公说的,十六加的病,就有问题。如果是二十加的病,就没多大问题。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没起床,外边就有人喊,要二弟去一下,说兰英死了。
下了点雨,路上滑溜溜的。我们来到平哥家,屋里显得很安静,兰英的母亲、平哥,脸上都挂着冷了的泪。兰英躺在床上,脸色死黄,眼闭着,嘴微张,像有什么话要说一样。床前堆着一堆小山似的卫生纸,散发出温热的血腥味。医生不见了,张兴太也不见了。据说后来流的完全是淡红水。
我姐姐懂得一些殓人的程序,在她的张罗下,平哥和他的长兄、嫂子开始忙着给兰英穿衣。衣裤要穿单,不要穿双。如果衣服四件,裤子就三条;裤子两条,衣服就三件。二弟找来一面锣,与我姐夫一起,去给兰英“打潜水锣”。从大门口出发,向平时挑水的水井走去,一面走,一面敲锣,兰英有好多岁,锣就敲好多次。咣,咣,咣,本来很脆的锣声,此时却异常沉闷,仿如人生的谢幕。到了水井,他们在井里舀一缸子水回来,在火上加热,然后姐姐他们用布蘸了那水,给兰英擦身。胸前擦一下,背上擦一下,脸上擦一下。擦完,把擦过的白布缠在篾片上,烤干,然后烧掉,看白布的灰烬上留有什么东西。如果有某动物的形状,说明兰英托生为某动物了。如果有什么字迹,那必是兰英托生后的大致方向。
兰英的母亲认认真真的看了几道,什么也没看见。于是脸上显得很茫然,不知道她的兰英下辈子去哪里了,做什么去了。
十八年过去了,当我在电脑上敲出“兰英”两字,眼前出现的是一片绿油油的苞谷林。苞谷半人高,还没有抽穗。走过田边时,苞谷林中间忽然伸腰站起一个人来,个子也只有苞谷高,圆圆的脸上是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嘴,浑身散发着苞谷苗和湿润的土地混合而成的味道。她向我笑了,说:周荣回来了?我说:呃,在忙啊?她说:呃,打点猪草。待我走远,她又不见了,只有肥大的苞谷页在天光下摇曳着,闪着光。
兰英就安卧在这片苞谷地的边上,靠里边的山脚底下。坟很矮,被苞谷林严实地遮住了。
伢伢
伢伢(土家人对父亲的称谓)是个废人,驼子。他的腰伸不直,背上像堆了个小山,走路时,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
伢伢居然还当过国民党的甲长。伢伢的老婆死后,伢伢迷上了本村的一个寡妇。他把自己的三个细娃甩在屋里,成天守在寡妇的狗爪棚里。寡妇细皮嫩肉,一个小脸儿。
伢伢把自己的三个细娃甩给儿子去管理,他们不久就长大,成的成家,出的出嫁。三个细娃很争气,一直到老,连鼻子气都没使过。伢伢和寡妇带着五个龙猪儿,不慌不忙的过着。
伢伢懂两套手艺,木匠和石匠。木匠是个“比木匠”,只能做做猪圈之类的直码头,连高板凳都斗不拢的,自然混不到饭吃。石匠还勉强过得去,也只能砌砌石墙,打点猪糟。好在周围堂转喂猪的多,坡上的石头多的是,抄一块石头起来,一锤一钻地凿成方条,在中间做一个凹槽,这猪槽就可以变成一块五角钱了,以后又长到每个五块。
伢伢一年四季这样做着,不知不觉后人就大了。伢伢开始操心他们的事情。他在狗爪棚旁边砌出一个连三间的地脚,先砌成了一间,盖上瓦,把墙上粉的白豪豪的,把大媳妇儿接到了屋,又把大丫头嫁给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工人。往后又送二儿子进了工厂,幺儿子参了军,小丫头也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这期间,连三间的正屋都盖上了瓦,粉的白昂昂的了。寡妇依然细皮白肉,一脸儿的笑。逢人讲起他养大的那窝龙猪儿,个个都有头有脸,有吃有穿,伢伢的脑壳一边笑一边摇,笑得牙龈上的堆积物全暴露出来了。
人都有老的时候,伢伢也不例外。后人大了,他们都各有各的交情,伢伢和寡妇自觉自愿的单独过日子。大概是挖洋芋的时候,寡妇倒在了苞谷行间,洋芋窝子里,死了。儿子媳妇儿把她弄在屋里,人已经冷了,脸上还一脸儿的笑。三弟兄一商量,父亲死得早,妈不容易,葬礼要办得热闹些,开支三弟兄平摊。儿子姑娘孝心都好,给寡妇开了路,打了道场,开了讲堂,一片孝子白毫毫地伏在地上,听讲师讲了寡妇的一生功德。第二天,他们把妈送上了山,把妈和他几十年前死去的丈夫合埋在一起,叫合坟,或合葬。棺木下土時,孝子们都哭的很伤心。
那时,伢伢穿着黑巴褂儿,抽着长烟袋,坐在院坝里,远远的望着山上的一切。他的脸上黑黑的,像是喝了酒,又像是熬了夜。寡妇和他睡了几十年,死后却和另一个死鬼睡在一起。以后的日子,伢伢不仅活着要一个人过日子,死后也要一个人过日子了。不过伢伢也想得开,人一死,还晓得个么子?晓得个屁!这时二儿媳妇来到伢伢面前说:伢伢,您莫担心哈,您死哒,我们还要给您办得热闹些!伢伢说:就是啰,我担心么子?于是吹了一股烟。
伢伢自己不会做饭,洗衣,也不能下地劳动,猪槽早就打不动了。他开始跟三个继儿子过日子,一家过一个月。轮到大儿子家,伢伢就把铺盖卷儿搬到大儿子家去,轮到二儿子家,伢伢就把铺盖卷儿搬到二儿子家去,轮到三儿子家也一样。三儿子当过兵,像个军方。三媳妇儿又怪又没教养,喂伢伢像喂牲口。伢伢常常挨饿,常常咬不动也挨饿,吵了几架,军方把伢伢的铺盖和床铺草一掳,甩到院坝中间去了。伢伢没有了着落。到大儿子家,大儿子说老幺的时间还没到,也不收。伢伢像一个丧家之犬,无头无尾的过了几个月。伢伢想:活着还有么意思?抱了瓶敌敌畏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很开明的去了。
三弟兄扯皮,都不愿出钱埋伢伢。伢伢在堂屋里睡了一二十天,才在一个下午被送上山。一队锣鼓班子在前面引路,后边是一个花圈,再后边是一副黑棺木和几个喊着“也……也……”的抬夫,一群龙猪儿在后押尾,像孝子一样,脸上毫无表情。
太阳斜斜地照在坡上,锣鼓的敲打声,传不多远就被吞噬了,间或有一颗两颗爆竹抛向空中,噗地一炸,纸花随风飘落。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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