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鱼时代和牛蛙时代
有的事不提也罢。只稍微留意过的事很容易忘记。河蚌的时代很快就过去了。间或还有,在深
而浊的河沟里,大多不值得如混江龙一般去搏战一番。我的蓝色珍珠珍藏了很久,早先搁置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不时拿出来确认是否变化,仍是“不怎么圆”,但那乳突其实很像一个佛头,这样便有了令自己信服的解释,你把佛(至少是沙弥)请到家里,已属圆满,怎么能把它的“肉”给吃了呢?唐僧肉是吃得的么?当然有报应!且“缘”化为“孽”,是一个很糟糕的轮转。随后,几次搬家,那珠子兀自消失,也不去找,大约隐归丛林了吧。
滇池的筵席如电影的蒙太奇,没了河蚌,随即就有了银鱼,据说是从太湖“引种”的。怎么又是“引种”呢?不明白。滇池只是一个大食槽,尽由人们去搅和。人们望着这一池水讨吃,滇池也就顺从,一再恩赐。
银鱼很快繁衍,渔家开始编织目孔最小的网来捕捞这种身体梭长,有着尖嘴的小鱼。孩子无此功力,但能看到拖网成兜成兜地将这些银光闪闪的小鱼打捞上来。银鱼出水就死,这令孩子伤心,毕竟,它可爱极了,一种永远是“鱼秧子”的梭形身体,腹则有一条细长的银线,万丈光芒就是从那里放射出来的,照亮它通体透明的鱼身。死去的银鱼眼睛湿润,一个篓子就可以陈放上万的尸身,就有一万只眼睛从垂直方向仰望天空。那是惨烈和悲怆的群殉。据说,这些最鲜美的东西将出口日本,人家专吃中国最好的东西,当然!出水即死,是不愿意被刀俎屠杀!可惜,透明、无染、自尊、美丽,却是数以亿计,群群总总的弱类!
是否“大宗出口”?以滇池的水域条件言,是不可能的。据说,在滇池的姊妹湖澄江抚仙湖银鱼也繁衍开来了。总之,“出口”是出了,日本人是“进口”了。但有“出”不了的残渣,即很小,“不合规格”的,市场上就能见。两三块钱买一撮,打个鸡蛋一合,炸了吃,味道果然甜美,你看人家!
不过几年,滇池的银鱼时代结束。原因是网目越来越小,鱼子鱼孙一网打尽——这是可目击的原因。至于水体本身,孩子们并不清楚。
“吃”的欲望大过滇池。“钱”的欲望大过“银”的“鱼”。
这是一个宿命的归结。怎么会有一种鱼叫“银鱼”,当然还有“金鱼”。只管值钱,不管吃,所以然能生生不息,百态演化取媚人类。而既能吃又管赚钱的,当然就是牺牲的楷模。
可怜大地鱼虾尽,惟有什么?东岸万顷湿地。
于是,有一种可怕可憎的东西出现了,就是“牛蛙”。牛如何与“蛙”匹配呢?是牛大的蛙么?还是蛙似的牛?这对多少有些迟悟的昆明人来说,是一个可怖的消息。在我们家解放当年疏散地的庾家花园一带,最早听到了这异类的叫声,从水草茂密的湿地向夜空弹射,“空空空”!有如敌炮!于是声震芦荡,四野怵然。
这对孩子们来说显然是又一桩有关外族入侵的事件。于是,我们潜伏在苇丛和池塘边,等待敌军向“台儿庄”发起攻击。万籁俱寂,月晕浑浑,突然地,“空——空空”,平野雷鸣,刹时,东西水域呼应:“空空空——空空空”,四面杀声,滇池遭遇重围。
用自制的弩子(竹篾制的弓箭)射杀这种身大如钵的蛙类巨无霸,是一件十分快意的事。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经潜伏侦察,池塘周边张有一米高的网。说明牛蛙是经营此类营生的人圈养的,可笑的是,圈养的笨蛋是更笨的蛋,那牛蛙怎么就接受投降了呢?看守所成了暴动的敌营,牛蛙伸张四肢,长过一尺,一个跳跃,就飞出网来,于是“侵略者”还原“帝国主义”,越过海峡,染指四海,灭杀诸如田蛙类的弱小,突然地在滇池周边水域扩张起来。
滇池土种田蛙,又叫田鸡,是孩子的伙伴,他们知道青蛙和田鸡对庄稼是有益的。只有一回,1959年,我们的同学饿得要死,又在离昆明四十里远的小墨雨村“秋收秋种”(现在叫“支农”),每餐只发一小碗蚕豆和两个辣椒。于是“二王头”自作主张抓了十几个田鸡,为此事,大王训斥不已。但晾在房头上的田鸡转眼就被猫偷走了。猫更饿。因为老鼠的更更饿,逃亡了。多数时候,孩子抓一两只田鸡,是作游泳教练,放在水盆里,仔细琢磨“蛙泳”的姿势。
据说这种原产自非洲的牛蛙食量极大,专食田蛙、蛤蟆。早先听岔了,以为蛤蟆是河马。接着开始想象非洲。野牛、狮子和非洲象,混乱,难于组合。
事态却愈加严重了,田蛙少了,不见了。
酒店、饭馆很快就有了“牛蛙”上席——似乎这无形的策划是一种深度的阴谋。为构陷者趋从的牛蛙后来被捕了,在被捕获的牛蛙蹼掌上剔一口子,将受死者倒提起来,唰一下,就将那牛蛙整张绿荫荫的皮撕了下来,居然不死,登腿伸脚作泳状,接着剖肚开膛,随即就是陈放在某种容器里的平伸四肢的半透明肉身,血淋淋,其状不忍目接。
因这酷虐,我们不吃牛蛙。但射杀牛蛙仍在进行之中。潜伏、循声而去,突然揿亮电筒,即刻,反照过来的是蹲伏在地的灼灼一对荧眼,这家伙一个愣怔,正好发弩,竹箭能轻易穿透牛蛙的轫皮,将它牢牢钉在泥淖里——我们宁愿回到古代,倘若非对决不可,就用刀箭,那时我们强大无比,有“四大发明”。
大约两年过去,有专家警告:慎食牛蛙。因为在牛蛙身上发现了寄生虫!
当然!入侵者不是使用过细菌战么?你们哪,愚!
这下,我们乐了。对不食族,是一种赏识和鼓励。伙伴见面,问:你吃了没有?没有,就是智识型上等人。换了今日,应当说,你“牛蛙”了没有。但那时,汉语没有“寄生虫”。
牛蛙时代悄然结束,间或还见餐馆里有储养在玻璃缸里的牛蛙,身型只原来的一半不到,蔫蔫的蹲伏状,也不作牛吼,抑或羊咩也不闻,一打听,是水泥池里养殖的。
“宽片鱼”时代
与牛蛙的战争滋长着一种仇见。
我们的小小雨蛙、青蛙、田蛙和蛤蟆呢?
它们自春至秋的酬唱,是响彻滇池和昆明郊野最美的夜之曲。
一个惯于孤独的孩子站在田野里,太阳落下了,在最后一线红光里,裸头赤身的孩子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天空一翻,几乎在转瞬间,湛蓝色的大幕在启明星牵动下合拢四野。他等待着什么?第一声蛙鸣。
它们自春至秋的酬唱,是响彻滇池和昆明郊野最美的夜之曲。
一个惯于孤独的孩子站在田野里,太阳落下了,在最后一线红光里,裸头赤身的孩子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天空一翻,几乎在转瞬间,湛蓝色的大幕在启明星牵动下合拢四野。他等待着什么?第一声蛙鸣。
来了,第一声,是颤颤的,向着水中,却反弹向空中,“呱——”,A大调!昨日 C大调!雨中,则是 B大调。当第一声落下,第一组的“呱呱”从组合阵容的前列起声,延续几个四分之一拍,仍是颤颤的,忐忑的,装饰性的,一个休止符!突然,合声从大幕背景处起来——“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瞬时,大镲、军鼓——那是蛤蟆乐队加入,星光挥指!四野合声!
孩子枕着蛙声入眠。
如果这交响猝断,孩子会在噩梦中哽咽、死去。
我们还是赶在交响走完序曲、进入高潮之前长大了。
长大的孩子知道仅仅是梦,他们只是不愿只有一种声音,绝非对某一物类的憎恶。
一天,和前一天同样平常的一天。
一个孩子在滇池边垂下钓钩,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咬钩细碎,却总是不上钩。仔细观察用蚯蚓做的钓饵,竟然被碎断数截,这种从侧面咬钩的行为,要么是狡狯的马鱼,要么就是更小的鱼类——类似游击战中的袭扰战术。孩子是娴熟的钓手,换了一个最小的鱼钩,并试着在水漂震动时就迅速起竿,咬钩更加剧烈,大有发起“围点”进攻的态势。这样的较量持续一个小时,几乎耗尽鱼饵。孩子有些烦恼且疲惫了,最后的决战,使用的是“爆破钩”,这是用三两个小钩组合成的,如果其中一个钩被咬,则边的两个钩会在瞬时“炸开”,在鱼的前后上下形成一个“钩丛”,这原本是为最凶狠的鱼类的非规则战术设计的——结果可想而知,噗啦一声,起竿了,却出乎意料的轻巧,几乎感觉不到分量,但确乎是鱼。它是被爆破钩钩住了腹鳍才未脱逃的。孩子傻眼了!这是
什么鱼?它只有一张纸片菲薄,却是元宝的形状,有五彩光晕,畸小的眼和口。在河边草地上蹦腾几下,死了。一副宁肯自绝,也誓不供述的样子。
接着,在滇池各个水域都有这样的鱼出现,再过一年,无所不在,即便在翠湖这样封闭的水域里,它们也开始迅速繁衍。与土种的马鱼、石头鱼争抢地盘,并决定性地战胜它们。
没有人出来宣布对这一事件负责。
就人类分工而言,似乎孩子们属于注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态,搜索探察,最好以原初本能将其结果“吃掉”的一类。也负责对某一异种物类的命名。自然界事件的爆发,无论从它的中心引爆,还是悄然酿成,总要像波浪一样推至边缘。孩子浪迹在这死水微波的边缘,拾取属于他们被分配的份额。
最初叫“元宝鱼”,但这有着宝光的东西不好吃,瘠薄少肉,又有浓重泥腥味,与华贵的命名不适,改叫“猫鱼”,只馋猫才配;末了又觉有些不敬且损毁的意思,改叫“宽片鱼”。取其形似薄片的样子。再未易名。注入了滇池的名册。
时间:1964年。
滇池已经没有象样的鱼类,广阔的水面甚至少见湛蓝,正蒸腾一种雾霭般的烦恼。
篆塘、大观河大约有几十个扳罾的渔人。这是一种类似固定渔网的捕捞工具。它有一个岸上或船头的支架,往水里沉下一个“X”型骨架上悬吊的大网,交叉点上系有可操控的缆绳,起落随意,也有在网中投放少许诱饵的,隔一段时间,渔夫扯动吊绳将渔网升起来,来不及逃走的小鱼小虾即落入网中。
这是滇池最古老的一道风景。孩子们喜欢,是一个罾架下,必有一个体格强健的渔夫,把水中的大罾拽出水面,类似古代勇士张弓的姿势,应用的是杠杆原理。如果是水中行船在船头扳罾,大罾起时,水花蓬起又落下,网中鱼儿陡然失陷,飞起跳跃,竟然有在边缘上的脱逃者,惊险至极……于是,一阵枉叹,一阵喝彩,渔家用
一个长竿上的网兜探入网底,一抖网纲,收了获。苇塘、河岔、岸矶,青山隐约,碧水潋滟,烟村袅然,罾船影叠又疏离,且行且停……
因为扳罾不可能扳到大鱼,只能捞到小鱼小虾,属于欲望窗外,颇带娱乐休闲性的风景,是很耐看的。
如今,只有“宽片鱼”,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在是与否间,渔家便徒有枉叹。不久,扳罾的少了,夕阳多好,只是没了风景……
1967年,“文革”武斗,城市武装割据,我在翠湖渔钓,大约延续整个夏季,那是多么寂寞无聊的岁月,无聊的鱼、无聊的斜阳、无聊的垂线、无聊的上钩、无聊的穿饵——大约“宽片鱼”由寡而极众,到了自相残杀、难民涌动的地步,没有空钩的,每垂必得,弃之还来,出水即殁,来呈干白的死像——险怪!疯狂!——无以解读的寓言!
“断河”漂游
1959年前,以盘龙江为首的汇入滇池的六条河流,都可以游泳。
“发大水”的季节,可以看见孩子们从护国桥头纵身跳入水中,穿桥而过,或争抢上游,在金牛街的小码头上岸,再回头演示一次,如此反复,乐而不疲。整条的盘龙江、宝象河、西坝河、南坝河穿城河段,每间隔一里,用石头支砌的河岸两侧都有“小码头”,即一个豁口,十数级台阶折冲而下,直入水面,以供间或清理河道的小船泊靠,更多的用意,则是满足居民取水、浣洗。于是,沿岸风景,一如水乡。
那时,“机器水”(自来水)已经在昆明城市的中心普遍使用,但河边的居民,仍愿意用川流不息,明澈清冽的河水,那是永不枯竭的水源,不花钱。一分钱一大桶的“机器水”最初获得的名声是“有股子药味”,事实上是水厂用漂白粉类的氯制剂消毒的少许残留,于人体并无大碍。但娇弱的昆明人颇多诟病,虽不致声讨,但排斥是显见的。
一条大河,姑娘媳妇颇乐将衣裳、被单、细的粗的、夹的棉的,都挽个篮筐带到河边来漂洗,连同淘米洗菜,闲话家长里短,夹杂棒槌嘣嘣声,煞是热闹。用河水也是有民约的,诸如漂染厂、米线厂、面粉厂、豆粉厂、毛巾厂等有规定的取水口。盘龙江北护国桥段有几家小厂子,是漂染浆洗土布的,依法约,必须在北岸人口较少的河段用水,于是,这里浆青洗白,将数丈长的蓝靛、生白土布顺流抛入河中,一摆一抖,漫江蓝靛入翠,皎浆沉碧,蛟腾龙戏,看呆了对岸的姑娘媳妇,有对歌的,唱:“隔岸柳芽绿如珠,树下站个马大粗,浆青洗白近三冬,咯有沿口布(去声)——丢来!”,“布”是去声,仿白族声腔调式。“沿口布”是窄不过一寸的布条,拿来“滚”布鞋口沿或袢扣子的。那边“马大粗”唱过来:“盘是龙来水是云,你要沿口要探云,粘潮绣鞋不划算,逗过嘴来亲——吧咋!”——类似西式的“飞吻”。
打情骂俏。骚性十足。
河流是城市的血脉。
昆明在这里长大,孩子也一样。
1958年“大跃进”,1959年建国 10周年。
这个时段对每一个城市似乎都很重要。
让人感觉这个城市就要“蝉蜕”了。
先是拆了城墙——大约全中国都在拆毁护卫一个城市,或作为城市象征的城墙。昆明的城墙有明城墙和清城墙,东门城墙拆了就有了“青年路”。因为是以青年义务劳动的方式来完成的;大南城和南城墙拆了就有了“北京路”。新的路就在老城墙的地基上,把历史的故迹踩在脚下,合乎“破旧立新”的时代精神。如果不拆,大约没有谁有勇气去修一修这些确实已经残破的城墙,这是实话。古代叫“城池”,城与水,其实有共生关系,即城墙都有护城河,而昆明的护城河大多是天然的,如南城的顺城河。东城的盘龙江。“水利”不仅是农业灌溉之需,还是城市环境与居民取用之需。这时的入滇河流成为可憎恶的多余之物,入城河段大凡是城市建设需要的,要么填了,要么“盖”了——“盖”的工程是个伟大的创造,既不便“堵”与“疏”,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将它给“盖”了“帽”。结果,盘龙江、金汁河、银汁河、西坝河、明通河、宝象河、梁家河碎断无数,兀自成了“地下河”与“地上河”,何处隐没,何处出露,全然不清楚。如今的昆明地图,仍看不到完整的河流标线。至于大观河与篆塘连接的河口,造就了城中水运码头,干脆就堵了,大观河遂成死河,篆塘成了污池。
为什么要消灭河流?为什么要与河流争地,甚至用窒死河流的办法来建造楼房?一个孩子是回答不了这些个问题的。他们睁大眼睛看着这些河流一条条消失。有的隐没或去向不明。全然不明白它准确的表义,是该用新生活的内容来填充记忆,还是为丢失巨大的玩具而悲伤。
滇池突然从它的天然存在一夜间显现了它的另一种存在。
这天,接到通知,要我带领四十个泳技最好的同学,一早赶往海埂参加一项重要活动。我们早晨六点跑步出发,八点半准时到达指定地点,那里却空空如野。事前,听说海埂新公路已经开通,是阎红彦政委命令抢通的。这下,从红庙村西口有了一条六米宽的柏油路,直抵海埂沙岸。那简直就是罗马大道,我们惬意至极,一切都表明,我们与时代同步,进行伟大的航程。路两边插满了彩色旗帜,哗哗飘扬,步履那样轻快,你不想跑也由不得地要跑。
十点钟,来了几辆车,黑色轿车上走下来阎红彦政委。上将与我们一一握手,说:“以后你们来海埂玩儿,方便了是吧?”我说,“这可以省了一个小时时间。”他说:“这么说来你们比我忙,那咱们就下水?哪里可以下水啊?”我说:“随处可以,两个长堤间水深不超过两米五。”他呵呵一笑:“看来,你们是健将喽!末将打头阵如何?”大家都笑了。
上将的泳技不错。至少比我们想象的好。他身边有警卫员,看来不如将军,显得紧张吃力,我们则在他周围,游成一个大圈。不过二十分钟,他开始仰泳,停息在水面漂浮。我们也换成同样泳姿。一片水域翻成鱼肚白,他突然一转腾,在水面上大笑:“是我发命令了吗?没有吧?你们尽管玩就是了。”他上岸了,就要告别,远远招手说:“你们什么时候再来,别忘了约上我。”
云南军政第一首长的这一活动,是对毛泽东“畅游”的遥相响应。但我们只隐约知道这个含义。大多“选手”还沉浸在滇池有了一条好路的兴奋中。还有,学校备下的两个馒头也是白面的,那时,这很奢侈,学校食堂还吃玉米面掺饭。金黄的粒子粗喇喇的,要合汤才能下咽。
“军事化”与“扫泳盲”
1964——1965年,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越南战争似乎就要扩展到我国的“家门口”——云南、广西边境。毛泽东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学校往“准军事化”方向转变。民兵营、机枪连成立。课堂里经常有三分之一的同学缺课——他们正接受军事训练。同班同学有的参军,有的进入军事体育俱乐部长期培训,我的同桌尚进终于达成心愿,成了一名“准飞行员”。他在滑翔俱乐部两年,已经具备教练资格。他还活泼好动,富于创造力,又会画画,他自制“卡通”小书,解析“小人”的动作,一上课就翻来让我看。纸页快速翻动,“小人”就打斗,翻筋斗——他要么成为一名画家,但“飞行员”对他并非好的职业——他患有严重的鼻窦炎,这是在滇池上空飞行,长期受冷湿空气侵袭落下的。他走了,我深为惋惜。
毛泽东“畅游”的经典效应还在扩大。
我已经学会“典型化”的工作方法。高 66
(4)班在文理分科后只有 35名学生。女生 18名。男生 17名。我们开始严酷训练,第一课程自然是“全部人都要会游泳,一年后达到千米成绩”。究竟有多少同学是自愿的,不清楚,也不理会。因为这是“政治”。
回到了滇池。在初夏季节,滇池仿佛迟寐,波浪不兴。
如果在午后四点钟下课,跑步到达的最短距离是大观河口。如果是星期天,至少有大半天来强化训练。还好,多数情况下,风和日丽。同学们到达河口,清点人数,分组“强渡”江河。而我,多半最后一个下水,这有监督的作用。全然没有考虑危险,因为这也是耻辱,我们的越南兄弟正在牺牲,同学中已经有人从军,一切显得悲壮而豪迈。
由泳技较好的男同学在楔型队伍的前端和两侧保护,全班分组泅渡。而大半女生根本不会游泳,如同“赶鸭子下水”,但没有谁表现“畏水”。因为这远不及毛泽东说的“大风大浪”。这样下来一两月,都会了。我颇有成就感,这可以示范,没有哪个班级能像“文史班”那样,“整建制”地投入大江大河,还能全数出没风波又尽数活着回来。
但有一次,差点出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班里照计划进行训练,地点选在庾家花园西边河口。与滇池广阔的水面相接,是“喇叭口”的最上部。水面宽约一百五十米,离庾家花园最近的东岸有一个平缓的草坡,还有一张搁浅在岸上的蓬船——风景十分优美。大家编队下水,先抵达对面河岸,再沿河岸水域向滇池草海前游数百米后返回。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一距离已经不成问题。
在编队下水抵近中游后,突然从蓬船里出来一位女同学,大约她们轮流在蓬船里换泳衣,她落在了最后,只见她匆匆忙忙就下了水,要去赶拉开了大约一百米距离的队伍……
依往常的习惯,我这时在岸上,懒懒地晒太阳,也多少注视水面的情况。突然我视角里出现了异常,那个最后下水的女同学不知什么原因,划泳的动作慌乱起来,接着沉没,又出水,只有一只手在水面上搅动……我看情势不妙,那一瞬的判断是她没来得及做准备活动,
大约是脚抽筋了——她对付不了这种情况,我即刻呼喊队伍末端的同学回来营救,自己跳下水,飞快向她游去——但岸上的判断与在入水后的判断截然不同——我估计已经到达“出事”水面,但不见人,周围没有浪花和水窝。我即刻潜下水,往四周摸索,忽地,我感到搭上了她的手,但这位呛水的同学完全慌乱了,她的脚一下绞缠在我的脖子上,我在水下迅速摆脱,再次抓住她时,控制了她的腰部,但前胸接连被她猛力揣蹬,我不能松手,只能在水下拼命将她斜斜托起向我预计的岸边靠拢——我在水下憋得太久,已经将气吐完,是无氧状态,但坚持一秒就一秒……
后面回身赶来的同学终于将她拖向岸边。过后,这些同学复述当时情况:我在水下托起她时,事实上,她半身在水面以上,仍紧闭眼睛,胡乱挥舞双手,她根本不知道她已经脱离险境景,她吓坏了——当然,幸好无事。
我在水下憋气太久,口涎里有血丝,胸口疼痛一周。
训练没有受到影响,但我想,水上救护是个大问题。不久,我们请来市体委教练,由班上泳技最好的四个男同学接受“溺水营救”的训练。几乎同时就奏效,在志舟体育场跳水训练时,班里一个杨姓同学(他泳技差,还根本就不会跳水)从七米高台上往下跳——不知是因为我负有责任,还是天生如此,我变得极其敏感,似乎浑身每个毛孔都长满触发开关——当发现他站在高台上有倾身动作时已经来不及制止——果然,浪花拍得太大,入水后,我数秒,乱糟糟满是人头的水面不见他出来,两秒、三秒、五秒……我即刻让教练吹响哨音(哨音急促,表示泳池发生状况),池中的人迅速上岸,水面浪涌平息,依然不见这个杨同学——我和救护队下水,往深水区迅速探索施救——他被直挺挺地抬上来,已经停止呼吸——接下来,教练紧急实施“背挂式”控水,人工呼吸……
老黑、家晨、嘉林、振东(归国华侨同学)在泳池底部发现了他,“跟个死鱼一样,直挺挺地,漂咚漂咚……怪吓人的。”
他活过来了,在不断呕水后,他喘了过来,即刻恢复血色。
教练十分恼火,大骂这个刚刚转阳依然耷拉个脑袋绵绵软软需要四个救护队员架持着的人:“你这王八蛋!揍死你还不够,四仰八叉地你跳什么水?你被水拍晕了知不知道?你来试老子的胆量?”回头对我说,“幸好快。要迟一点,你打火化场电话吧。”他指指四个队员:“你们还可以,毕业了。”
我感激这四位同学。其中,老黑水性最好,常以水底捞硬币来炫耀自己。以后,我知道,他们多次在昆明各水域,包括城区翠湖公园,多次营救落水妇女儿童。这里还要加上一个名字:崇杞。那次翠糊救人也很危险,听见呼救,他们中的三个人来不及脱衣就下水,那个被抬上来的中年妇女体重至少在 200来斤,近岸了,又往水里窜,大呼:“你们救我干什么?我要死、死、死……”折腾半个小时。直到警察被围观群众喊来接手“案子”。
可怜大冬天的,是昆明最冷的天气,他们身上的棉衣全成了泥水泡子,三个人脱下来拧了又拧,却不能再上身,只得半赤着身瑟瑟索索往学校走,不知谁愤愤地唾了一口:“烂婆娘,救她干什么!”有人说:“喂,我身上只有一毛钱,谁还有?我们去福照街喝碗糊辣汤!”
那年月,救人,根本不算回事。
被救,似乎也不是事。
“舢板队·滇池海难”
昆明航海俱乐部舢板队就没有那么幸运。没有几天,消息传来,他们死了一个人,是个女孩子,昆明八中初中部初三班的女孩。
我周围没有人说得清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她遇难的情况,也没有通报。一般说来,高中部与初中部有很强的隔离感,在我们眼里,他们是些小孩子。但听说这个女孩很优秀,五项全能,她身材高挑,是女篮中锋,策应能力很强,也很活泼,留两条特别长的辫子,打球时就盘在头顶,这使她的身量显得更加高大,中投时“发炮”,那“炮弹”就是从这个小磨盘似的黑发圈里射出去的,每发必中,全场得分她独占一半——当然大多数男生是为她去喝彩的,那时只欠缺一个名词:“美女”及“粉丝”。
全校笼罩在阴云中,连上课钟声也是嘶哑的。
一个星期过去,消息渐渐明朗。其实,昆明第八中学参加昆明航海俱乐部在滇池集训的还有五六个学生。为什么偏偏挑中她,不清楚。抑或是她自己愿意去——她泳技原本不错。同样是个阴天,但教练和学员都愿意尽快完成课程。据说舢板在离开出发码头不远,即遭遇侧风,六个桨手并没有慌乱,但他们没有及时调正船头,教练员用喇叭在岸上喊,发口令指示,但呛着风,指令也许根本没有传达到那里,这时,担任第一桨手的肯定有些惊慌,侧风卷着一米高的浪花打来,船开始进水,接着,一阵惊乱,船翻了。
这原本是最寻常的事故,平时训练也不少遇到,况且队员个个都是游泳能手,还按规定穿着救生衣——他们很快自行游回岸边,甚至没有丢弃缆绳,把舢板牵引着向码头靠拢,随即,重新整队——这时——也许过去了五六分钟,教练发现只有五个队员!
一切显得不可思议!教练大叫一声:“把船翻过来!”
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把船翻过来”蕴含着的绝命呼叫把这些孩子吓坏了,教练第一个跳下水,接着,有更多的人下水,将六米长的舢板在水中翻了身——她就在扣船底,她最后的动作是使劲地拽住自己的长辫子——她的发辩在舢板倾覆的一刻缠在了桨勾上,那是一个拇指粗,只有很小开口的铜环……
她的黑辫子,长长的辫子,最后的装饰是滇池的海菜花,白的,星状……
还有海菜修长的,长满小勾的细茎,披挎在她的肩上,比过,与辫子一样长……
没有追悼会,因为“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但能感受到那条黑辫子紧紧缠绕每个人的心。
我突发奇想:如果她是一条鱼呢?“人的进化”是罪恶之始。
以后,但凡教人游泳,我只有一句话:“把你想象成一条鱼,去吧……”
尚进,那个飞行员回来了,他能准确说出各种飞行器的名称,也能说出各种舰船,包括军体训练科目中船艇、舢板的型号,最重要的是他与这个女孩认识,他们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但女孩父母只是普通工人……
“应当学会打水手结。”他闷闷地道。我不知道“水手结”与这个女孩的死有什么关系,她是被自己的辫子缠死的。
“她如果知道打水手结,就会解开任何一种结子。”他手里有一根绳子,他打了一个结,解开,又打一个结,再解开。他是来收拾他的“玩具”的,这根特制的绳子是他的爱物,他用它在课间跳绳,练习弹跳,保持体能,他能在空中让绳子在脚下过三次,无人能及,“不过,她要是慌张了,就遭了……”
滇池的上空和水面——凭气流上举,随浊浪沉没,只在一线……
没有人说,她为什么被允许在水上运动训练时还保有她的长辫子,教练居然熟视无睹?这是生死大忌!这是规则!也没有人出来证实“她是舍不得(那条令所有人侧目的黝黑闪亮的长辫子)”,我们都盼望有人说出来。但,没有。那时,没有“爱美”这个词汇。也许有,属于她,深藏在水底,必须与身而殉……
军体训练照常热动。
运宽参加了体委的游泳培训,他原本体格不错,通过遴选能进入专业培训,大家一律刮目相看。“出炉”后,他们成为某种示范标准,如果“蛙泳”泳姿不对,看他的表演就行。
“滇池海难”如波远去,军体运动狂热地开展,几乎没有受类似事件的影响,随时准备打仗的气氛越来越浓郁。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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