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户部侍郎、知临安府曹泳匆匆钻进大轿,命驾直奔太师府。
街市照例熙熙攘攘。作为临安府长官的曹泳,过去很喜欢骑马过市,沿途观赏这一片升平景象。虽说很有些好事之徒,天天为这点用屈辱换来的偏安繁华而痛心疾首,但毕竟这类人是日见其少了。而且这繁华处处在昭告秦太师的盖世殊勋,在提醒他曹泳时时记牢太师对自己旷世难逢的恩宠。但最近曹泳却宁愿在大轿里面呆着,以期稍稍减轻搅动着五脏六腑的烦忧。
可是,透过纱窗,他不知不觉地一直在瞥视市面。那瀑布般的市声更是不请自来,撞击着耳鼓。朝天门一带,满街都是锦装、新历、大小门神、桃符、钟馗、狻猊、虎头,以及金彩缕花、春帖幡胜之类;爆竹更是五花八门、大盘小盘地堆得山高。曹泳猛然想起,十月也已过去二十天了,离年关已经不远。他怵目惊心地想:“哼!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送旧迎新了么……”
要是那一天真的降临——主宰着整个朝廷的太师、魏国公秦桧突然走了,这人间将会是什么模样!曹泳不敢往深处想,只觉得一缕冷气从脚
心直冲头顶,浑身冰凉。
来到望仙桥附近,忽听轰的一声,一群人倒退着拥过来,差点挤到曹泳鼻子跟前;一发现他的官轿,又哄然四下逃散。不消问,这又是太师府大门外那班皂衣持梃的差卒右驱赶闲人。从来在太师府附近,只要过路人探头偷瞥或低语謦颏,都会受到呵止;人们也习以为常,老远就避开,附近数丈之内,寂静如荒野。可是,最近却经常有胆大好事之徒,不怕驱斥,在附近聚集,窃窃私语。似乎连这些市井小民,也都感觉到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今日竟敢如此喧哗,莫非太师已经……曹泳在轿里顿顿足,轿夫们立刻加快了脚步。守府皂卒都认识这顶大轿,老远就飞快打开大门,让轿子径直抬进府去。
府丁们恭谨而平静,来来往往,一如平日。不像是发生了大事的景象,曹泳稍微定了定心。
在等候通禀的时候,他想起衙中细作打探来的一些街谈巷议。说什么秦太师这次暴病,是游西湖撞了邪祟云云。所谓“邪崇”,自然又是暗指那死了已经十四年的岳飞。曹泳当然不信这些无稽之谈。太师游湖归来患病,不过是老年人易感风寒罢了。但那件事是太师爷的一块心病,却是人人口中不说,个个心中有数的。但凡带“岳”字的地名,全都改了。比如岳州改纯州,岳阳军改华容军等等。但王氏夫人不是几次密命曹泳,安排灵隐寺高僧做过几场超度法事么,那缘由就是几个满身血污的冤魂,多次出现在太师的梦中。还有,五年前那个叫施全的殿前司军校,在望仙桥行刺太师,虽说侥幸让桥柱替太师受了那一刀,足见吉人天相;但在施全被磔剐全身时,不是就有个胆大包天之徒,影在人丛中朗声说:“这种办不了事的汉子,不杀留着做甚”么!等卫士们悟出这句双关话的含义,却哪里搜寻这人去?
府内传话出来,太师听说曹大人来了,很高兴,立刻请进去。可是当曹泳跨进秦桧卧室,他却又迷迷沉沉睡过去了,发出一种不祥的微鼾。
曹泳虽蒙秦太师恩宠有加,却从来没敢这样正视过太师的威仪。他立在屏风旁,大吃一惊。那深陷的双颊、高耸的颧骨、乱蓬蓬的白胡须,看去真有点狞恶可怖。秦太师显然睡得很不安稳,腮帮一动一动,像正咀嚼什么。曹泳见秦太师平素乘轿骑马或默坐,常如此嚼齿动腮。相书记载这叫“马啗之相”,得此相者可以杀人。秦太师可不是主宰着普天下生杀予夺之权么。
曹泳忙避开眼光,感到进退两难。既不敢造次唤醒太师,又不敢擅自退下,万一太师突然醒来,会认为他久传不至……曹泳被目为秦桧爱逾子弟的亲信,但十多年中,他越是谙熟了秦太师恩威莫测的脾性,就越是小心翼翼,从未一刻消释过“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他屏声敛息,拣一张最近的椅子轻轻坐下来。
十多年前,曹泳以一个黄岩酒税监的小吏,忽然被秦桧丞相单独召见,惊惧莫名,小腿打颤。相爷问过姓名,便称他“恩家”,更叫他诚惶诚恐,手足无措。秦相笑笑,取过一个小册,翻开一页,递给曹泳。那页纸上记着一行字是某年某月某日“程公钱五千,曹泳秀才绢二匹”。曹泳借小册遮眼,苦苦回忆,忽从程公二字,恍然明白了眼前富贵倾天下的秦桧丞相,就是当年的落拓秀才秦长脚。那年曹泳也正年轻,在程家教馆,遇着一个秦秀才来“打秋风”。得了程翁五千钱还嫌少,絮絮叨叨不肯走。曹泳看不过意,拿出自己束修中两匹绢送给他圆了场。事后听程翁说,这是学舍里有名的“秦长脚”,专爱做些尴尬之事……曹泳明白过来,忙起身长揖到地,连称“眼拙”。秦桧拈髯大笑,唤出儿孙一齐拜见。曹泳从此步步高升,并被秦府视如家人。曹泳是聪明人,单从小册一事,便窥见秦相胸中城府深不可测。他不仅从来绝口不提那件侥幸的往事,就连内心也不敢居功自得,只知一个“恭谨驯顺”。因之,能长得太师恩宠的人寥寥可数,他算得其中表表。而那种因一言投契而骤櫂显贵,又因一事失欢而祸从天降的人,他不知见过多少。
比如那个姚生,因篆字写得好,深受秦太师垂青;但在留宴时得意忘形,当着太师的面叠腿振股,立刻丟掉了本来要在临安府安排的官职。又如那位一举一动模仿太师的杨愿,曾经在宴会上跟太师一样喷饭而笑,解除了太师的尴尬,大得赏识;但这类举动太多,引得太师厌恶,很快便被弹劾免职。秦太师还特地召见杨愿,预告此事,杨愿痛哭流涕地说:“太师恩逾父母,一旦别去,何日再得见太的车尘马足……”岂知御史弹击他的奏章,正是太师爷授意并亲笔修改的呢。
这些猥琐鼠辈不值一提。连当年曾与秦太师并列相位的吕颐浩,有一次被皇帝留谈较久,那日适逢秦太师因病没有上朝。次日秦相见面就问:“听说昨日奏事甚久……”吕相惶恐回答:“昨日官家兴致甚高,多谈了几句。吕某只是称颂太师勋德,旷世所无,语终而退,实在别无他言……”秦相笑笑说:“多谢多谢!”吕颐浩退朝回到家,弹劾他的奏章副本已放在几案上了。他免官后病死,秦太师犹未消恨,又命令将他儿子吕摭免官,除名编管。
曹泳胡乱回忆着,忽觉有些不寒而栗。他轻轻咳嗽两声,给自己壮胆;立刻想起会惊动太师,又急忙止住。欠身伸手,准备取过一本书来读,静候太师睡醒。顺手取过面上一册,却是一份奏牍,翻阅一下,奏的是不久前逮捕下狱的赵汾一案。
这赵汾的父亲赵鼎,也曾与秦太师并为丞相,因与太师不和,被贬吉阳,又被迫绝食而死,死前对儿子说:“我今一死,可免灭门之祸。”但赵汾仍被下狱,几经严刑拷打,要他招供与胡铨等人密谋造反,牵连官员达五十余人。为首的胡铨,当年上疏请斩秦桧人头,悬街示众,以谢天下,震动朝廷内外。民间将他的奏疏刻板传诵,流布四方,一直传到了北方,据说使金邦君臣相顾失色,连称“中原有人!”当时慑于天下物议,秦相没有将这位胆大包天的大胡子老先生砍头,只是一贬再贬,早已在海南编管,离开朝廷二十四年了。另如张浚、胡寅等人,也都罢官流放多年。但秦太师这份奏牍中仍将他们牵扯在一起,奏请官家全部处决。
曹泳看着这份尚未完工的奏牍,不觉遍体冷汗。他对太师忠心不二,自然不会怜惜这班不识时务的狂士痴汉。可是这本奏章出自一个命在旦夕的老人之手,叫他有点毛骨悚然。他忆起大前日来探望太师时,听说太师正抱病在格天阁理事,以为病情好转,又惊又喜。自从施全行刺之后,秦太师经常是单独在这座豪华的阁楼里料理公文,不经许可,连家人也不敢擅入。他赶到阁里,果然见太师坐在那块“一德格天之阁”的匾额下,颤巍巍地伏在几桌上,一个老书吏正侍候他往一份公文上签署花押。曹泳刚露面,就发现王氏夫人从屏风后向他乱摇双手。他赶紧影在大柱后面,只见太师提起笔,手颤腕摇,竟不能写字。王夫人连连向书吏说:“不要劳累太师……”秦太师怒目奋笔,还未落到纸上,便晕厥过去。曹泳跑上前帮着安顿太师睡下,又亲自去催请太医。后来听说,当晚秦太师又勉力支撑着,秉烛夜入格天阁,刚进门便又昏迷,从此再没起床。这正是那份奏章,应当画押的地方,留下了太师晕厥时污染的一团墨渍。
曹泳忽然想起,秦太师曾筑“了堂”,自称了堂主人,说是梦见自己前身是雁荡开山祖师诺巨罗,只因世缘未了,滞留红尘,了却一桩桩未了之事。看来,这就是了堂主人要了之事:他不允许一个仇人在他身后还能留在人间。
曹泳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把奏牍放回原处。然后就是想立即离开这间只有秦太师轻微鼾声的屋子。但他不敢移动,只好拚命控制着微颤的双腿,生了根似地坐着。
一阵脚步声,送进来秦府大公子、官居知枢密院事、人称“小相”的秦熺。看见曹泳,他随便拱拱手,径奔榻前去喊醒父亲。曹泳皱皱眉头,又不便上前阻止。这秦熺本是王夫人哥哥王唤之子,在秦桧随先帝北入金邦期间,冒名给秦家做儿子的。秦桧南归后也就认可,但心中一直不喜欢这个粗憨之徒。这秦熺是绍兴十二年壬戌科的状元公,但这个“文章魁首”是怎么得来,天下人都心中有数。那年皇帝赐建望仙桥府第落成,就府赐宴。几个优伶演“参军戏”,嘲讽秦太师将蒙尘的二帝置之脑后,被下牢处死。秦太师从此不看参军戏。这秦熺却嗜之如命,且又听不懂那些皮里阳秋的明讽暗喻,有一次竟被伶工的插科打诨惹笑得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传为笑柄,太师闻知,更加不快。其实秦桧自有亲骨血,但那位姬妾怀孕后被王氏逐出,在林家生下一子,名叫林一飞。秦太师心中眷恋此子,也由曹泳保荐做了侍郎兼给事中。曹泳趁太师患病,曾几次进言,将林一飞正式认回相府。太师也加以首肯,只是无恰当机会与王氏商议。
曹泳眼巴巴望着秦熺莽撞地将太师惊醒,大声武气说了一通,这才明白秦熺急得有理:绍兴皇帝即将驾幸相府,探视太师。
这样隆重的殊荣,把曹泳胸中郁结着的隐忧一扫而空。泰山不会崩陷,秦太师卵翼下的人们不会失去浩荡的皇恩。宫禁中把秦太师称为“太平翁翁”,连官家本人也这样称呼过。天下人尽都明白: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这十多年的安逸生活,是仰仗秦太师的斡天旋地之功。还有那几桩“心病”,包括风波亭那桩公案,秦太师都不惮冒天下之大不韪,一肩承受了偌大的干系,别人不知道,官家本人还有不明白的么?今日御驾亲幸,漫天的流言蜚语和弹章参本也不足惧了。
秦桧被儿子粗鲁的动作吓得浑身一颤,昏浊的老眼却睁开很慢,好一阵才吃力地重新敛聚起光斑,一眨不眨地听着儿子禀事。曹泳忙凑过去行了个礼。秦桧对他轻轻做了个点头的样子,眼光又转到秦熺身上,忽然说了一句什么,被喉头的痰堵住,听不清楚。他力不从心地又咳又喘,叫曹泳听得难受,恨不能替太师使劲咳出那块痰来。好容易喘过气,秦桧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听清楚了,是:
“换了来——”
秦熺莫明所以地瞠目望着父亲。秦桧抖抖索索地伸出瘦骨棱棱的手,指着儿子的衣服:“换了来——”。
秦熺低眼看看身上的黄葛衫,愣了一下,不敢多说,匆匆去了。秦桧看着曹泳,点点头让他靠近枕头,用微弱的声音问:“猫儿……”曹泳感到两条大腿紧了一下,声音都有点打颤:“太师放心,正在加紧搜查……”
秦桧闭着眼把头使劲摇了几下。怕曹泳不领会,又抖抖索索抬起手摇:“停了!不要,再查。”
曹泳连忙点头应声,心上像卸下了一块千斤大石。这只猫儿是秦桧孙女的爱物,而这位封了崇国夫人的女子又最受太师宠爱。前些日子这只猫儿跑出,不知去向,立限临安府访求。自知府曹泳以下,官兵无不惶惶然如临大敌。数百人步行逐户求猫,凡种类形貌相近的狮子猫,收了好几百只,都不是“正身”。又在酒肆茶楼张挂图像,悬赏访求,仍无结果。曹泳一直提心吊胆,唯恐这件事带来不测的灾祸。不料太师突然开了宏恩……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呀!曹泳感动地想着,凑近秦桧耳边说:
“官家探望太师,不会久留;太师要捡至关
紧要之事面奏。”秦桧点头表示明白。曹泳便提醒说:“林一飞大人之事……”秦桧闭着眼摇头。“那么,案上那份奏牍……”秦桧默然不语。曹泳很满意自己体会了太师
的心意。秦熺回来了,换了件崭新的黄葛布衣裳。刚
走近病榻,太师忽然支起脑袋,怒目而视:“换……换白葛!”秦熺怔了一下,咕哝说:“黄葛鲜亮耐污,
人人都喜欢。”
“别人可以穿,”秦桧喘着气倒回枕头上,“你我不能穿……”
秦熺还想说什么,秦桧在被子里顿了一下足:“换了来!”接着大喘起来。曹泳急得直咬牙,想提醒一下这位领略不了太师苦心的大爷,但不敢启口,只好连使眼色。秦熺吓得飞快走去。
一个家僮低着头,恭恭敬敬捧着一对大红烛,小心地往镏金烛台上装插。
秦桧颤巍巍地问:“做甚?”
家僮垂目回禀:“夫人吩咐,官家幸驾,叫把这蜡烛点上。”
“滚!”秦桧一声喝,吓得家僮一个冷战,扑通跪下。曹泳明白,把蜡烛放回小横手中,挥手令他退下,又过来为秦桧顺枕掖,一面轻声劝慰。秦桧喃喃詈骂:“蠢才!蠢才!”
曹泳心中也埋怨王氏夫人不晓事。这蜡烛不是寻常物事,乃是广东安抚使方务德专为秦太师监造的“百宝烛”,蜡内杂有麝香、奇楠香、沉香、檀香、龙涎香等珍贵香料,燃点起来,异香满室,终日不散。方帅当时共造制五十条,除试燃一条外,四十九条尽数献给太师,不敢自用,也没有贡入宫禁。秦太师爱之如宝,轻易不肯燃用。今日王夫人不知避嫌,反要让官家看到这禁中都未见过的东西,难怪太师要动肝火。这位自号“冲正先生”的王氏,虽说胆大过人,当年处置岳飞父子,就是她促成太师下了决心,替官家一了百了,但在别的方面,委实不及太师万一。那年她进宫觐见显仁太后,太后偶然提到,近来子鱼大者绝少,宫内都搜购不到,她竟回说“臣妾厨下甚多,改日送进宫来”。回府兴匆匆一说,秦太师不禁连声叫苦。还是曹泳献计,用一百尾形似而价贱的青鱼送进宫去。太后看了拊掌大笑:“我说村婆子不晓事,果不其然,子鱼青鱼分不清。”这才敷衍过去。秦太师权倾天下,固然人所尽知。这些年,许多大臣为恩相上求“九锡”、请乘金根车,甚至有赋“秦城王气诗”者,秦太师虽都坦然受之,但那适足以表明太师威望。而在太师本身,则处处谨细避嫌。只说刚才几件小事,已令曹泳自惭形秽,感到以自己的器识比拟秦太师,真可谓以一勺测沧海。
几个侍女捧着朝服拖饰进来,七手八脚替秦桧草草换上。曹泳听太师不住呻吟,心中老大不忍,但事关重大,不能劝阻。好容易换完,安顿秦桧睡下,他赶快退到格天阁中,回避官家。
阁中豪华的大厅阒寂无人,更显得重帘深深,光线幽微。曹泳负着手,在茸软的猩红地衣上悄无声息地踱着方步。想起宦海茫茫,眼前这根架海金梁行将摧折于一旦,前景难卜,真令人不寒而栗。记得那年这“一德格天之阁”落成启用之日,百官齐来庆贺。贺宴未开,西川宣抚郑仲的贺书恰好到了,随信送来贺礼一件,是一袭川锦地衣。秦太师大喜,命令立刻将地衣铺在大厅之中。铺完发现,这地衣竟与地板广狭长短一一相同,不差分寸。宾客们纷然叫绝,曹泳也暗暗歆羡这郑仲工于心计,不仅礼物想得妙,连送礼时间都考究得严丝合缝。但他立即瞥见秦太师默默不语,眉头微微皱了一皱。曹泳熟悉这个表情,心中一惊。退到一旁苦苦省忖,恍然悟出这郑仲弄巧反拙了:阁楼尺寸可以收买经办官员预知,那么别的机密秘事呢?果然郑仲很快就丢了官。回想自己,多年来殚精竭神服侍秦太师,从无二念;前程只有一条:愿皇帝垂念秦太师盖世殊勋,爱屋及乌,恩波横溢到我辈身上。这该不算非分的妄想吧?
曹泳正在伤感自怜,一个侍女跑来,喘着气说夫人有请。
曹泳不敢多问,急步跟着侍女,一直走进一间狭小阴暗的密室。侍女指示壁上一个小孔,曹泳凑眼一瞥,恰好看见秦太师的床头。他低声说:“禀告夫人,曹泳理会!”侍女点头去了。
远远一声“圣驾到——”,周围顿时寂若太古。曹泳听见邻室一阵衣物窸窣,又几声模糊低语,知道圣驾已在秦太师病榻左右。他抑制住猛烈的心跳,凑近小孔,看见秦桧已不能说话,只是泪流满面,俯在枕上连连叩头。官家对着倚为长城达二十五年之久的重臣,想必也是龙颜悲悯,流下了龙泪吧。曹泳看见一只御手递过一张红罗帕,秦熺躬身接过,替父亲拭了泪。
隔着板壁,曹泳也看得大受感动,泪光莹莹,眼前一片模糊。他伸袖胡乱拭了两下,刚好看见秦太师从枕下取出一个绫面小奏折,颤巍巍双手呈给官家。
曹泳心口又一阵敲击。这奏折是他亲手为太师准备的。折上秦太师向天子泣血雪涕,郑重引荐前状元、前礼部侍郎、现任知枢密院事秦熺继任宰相。
原来,了堂老人心中要“了”的头等大事,不是那份未及画押的奏牍,而是这个早已藏在枕箧的小折。唯有小相一脉相承,那些未了之事才可一一了却呵!曹泳又在太师面前自惭形秽了。他在电光石火般的念头中,已在回忆是不是曾经流露过轻慢秦熺的心理……一边屏息等待官家启金口吐纶音:“太师所奏,甚合朕意。”肯定就是这句话,不会是别的。绍兴皇帝会驳回太平翁翁秦太师的最后奏章,是不可思议的。
可是没有听到这句话。曹泳只听见陛下嘱咐太师安心静养。接着就是陪侍的杨郡王吩咐:“起驾!”
一行人经过密室外走廊时,曹泳清清楚楚听见秦熺拦住圣驾问:
“臣父奏请陛下,早定代相之臣……”
“这事卿家不宜过问。”杨郡王代官家答复的声音,温和安详,不紧不慢。
曹泳顾不及礼仪,赶出来混在人群背后,偷看圣驾离府的一举一动。只见圣上站在玉辇前,向杨郡王说了两句话,一边从袖中将小奏折递给郡王,一脚踏上玉辇,又拍拍御膝说了一句什么,杨郡王陪笑摇摇头,官家上辇呼拥而去。
在秦府主持丧事的曹泳,忽然奉到圣旨:着即削去官职,送新州安置。
等到一个最得力的手下人来报打探到的消息,他才知道了被削职的原因:那日皇帝离开秦府时,还没走到玉辇前就问那份小奏折是何人替太师备办。接着对杨郡王笑着说了一句话:
“从今往后,朕用不着在膝裤里藏着匕首了。”
曹泳削官,很使秦府上下一番惊恐。但几天之后,秦太师在风波亭一案中的得力助手万俟卨,便接替了秦桧留下的丞相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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