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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教师回忆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滇池 热度: 15953
铁柔

  三年前我在的地方,适合做梦。距省城二百多公里,隔着金沙江,对面是四川;学校就坐落在江这边的一个山包上,抬头满眼苍莽,虽不是在泰山,但已经小天下。我知道,我已经来到云南北部的边界,并将长久地在着,每夜枕着深切下去的大江安眠。与我同路分配到这里的是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年轻伙子,整个学校,就我们两个二十多岁的老师,教着全校二十一个学生,学前班到三年级,我们像包工头,融语数体美思于一身。上下课,早起晚睡的时点,靠的是一块铁轨的断片。这里不通车路,更不必说铁路,但那块铁轨的断片,我们来之前,已经挂在大门口那棵老核桃树上,两个人轮流敲“钟”,声响传遍整个只有一百多口人的村庄,随即,传来学生们欢乐的笑声。

  我们一个周或半月到山下的乡街买一次菜,一次一蛇皮口袋。为对付下雨道路阻断,两人又在学校旁边开垦了一小块菜地,荒蛮之地,谁开垦,就归谁,在那里是一种常识;撒上菜籽,又养了几只小鸡崽,待菜熟鸡大,约几个打工回村的大哥,以佐酒。他们的娃娃在我俩手中,又是彝族,酒量很大。手机信号是基本没有的,旁边的村委会也没有固定电话,每晚和女友通话,我必须枕着凑近床铺贴墙的一小个角落,那里才有信号,那里像有一个洞,心酸时,想从里面拉出女友的手。

  学生们更苦,一到星期五都住校,一日两餐,每餐都是一个炒洋芋加一个腌菜红豆汤。吃饭时间,他们像一群小羊,散落在教室和操场边,看他们吃的那么香,我突然想起课堂上他们朗诵:“秋风起,天气凉,妈妈为我做衣裳。”关于他们的爸爸妈妈,哦,有几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都在外面淘生活,他们小小的脸上布满了大山的尘埃。记得他们有个梦想:最想去的地方,是昆明动物园,去之前,他们要准备一套新衣服,一把雨伞,他们上自然课学到,城里都是高楼,没有躲雨的瓦檐。还有三瓶水,一瓶妈妈的,一瓶爸爸的,我也要一瓶。他们知道好像要买门票,进去后,不能随地大小便。接着就是一个个问题,老师,能不能骑我家的骡子去,它看到课本上的斑马,会不会打架;有没有比电视里的大象更大的动物,在里面可不可以不说话;那里的云,是不是不会飘走,我要满满扛一包草,带去给小鹿吃,我在白雪公主的图书里见过小鹿的,它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然而,畅想到底,他们只是听我这个省城刚毕业的大学生提起过昆明这座唯一的城市,有个动物园,里面有一群猴子,以及许多的鸟,关在笼子里。

  最终,我也没能带他们去一次真正的昆明动物园。我知道里面三月的樱花多么迷人,我知道里面动物们蠢蠢欲动,在复苏的大地上发情,我知道里面如织的人潮,对于闭塞的他们意味着热闹,惊喜,惊惶甚至是另一个世界。那几乎是一个梦,在前人或有或无的经验和更多想象之上。他们懂事,非常懂事,我是说他们小小年纪懂得整理自己的床铺,洗自己的衣服,做自己的饭,懂得小朋友中有生病者就报告老师,懂得天就要下雨,懂得鸡叫而黎明,懂得夜降临四野寂静宿舍熄灯而眠,懂得小羊吃草为肚子饱,肚子饱就长大了能生娃娃了(记得课堂上我的问题是:小羊为什么吃草?),他们懂得的东西几乎全跟自己与生命相关,他们似乎非常了解自己,在那样的大山里,何其渺小,而岁月浩荡的尘埃何其迷茫,辽阔。每天生活在童年的岸边,我几乎又回到童年,忘记了金沙江冰冷的江面和强悍的江风。这几乎也是一个梦,朝陌生荒凉之地伸出手去,我接收到的是记忆的寂静之光。

  后来我调离了那里。但我相信梦不一定总在前面,直线,像箭头;梦可以轮回,我出来了,但梦里的魂魄仍会回到那儿,继续困顿,激情,感恩,与学生为伍,爱着他们。他们的梦也同样尾随我出来,山里的云彩飘到昆明,我就在地上仰望,当他们去了一次昆明动物园。

  我在地上摸索,祷告,空空荡荡,一件挂在金沙江山巅的长布衫,一旦他们住进来,就让他住得舒服。在我这里,梦,是为了纪念。

  他们中的一个,我曾写过,《记住王小菊》:王小菊,我三年级1班的学生/脸蛋,像沉入金沙江的落日/听课专心,作业认真/通红、黝黑的小手,像露水/刚从夜晚,抽出来,残留着寒冷的星光/花布鞋,帆布书包,大眼睛/渴求地跟随,我的手指在黑板上移动/想起十五年前的我,也不过如此,也不过/像她的某个哥哥,或者弟弟/而在汤郎代家小学,有无数个王小菊/有无数张面朝蓝天的脸,布满/大山的尘埃。真正的王小菊/最近,身体瘦弱,偶尔晕倒/后来我得知,每个星期五块钱的生活费/她偷偷省下来,换成一包红梅烟/周六,走10公里山路,带去给爸爸抽/她对我说:“我爸爸喜欢抽烟,/没有烟,他就干不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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