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驶在旧国道沿山坡而上,并不感觉山路的崎岖,行至半山腰,从车窗俯视,掩映在古树、葛藤、杂草之中的盘陀古道依稀可见,隐隐约约,时隐时现,或弯弯曲曲,或崎岖直上,真如古人所称“盘陀岭上几盘陀,攀藤附葛方能上。”
当我登临盘陀岭上的蒲葵关遗址,站在高高的漳浦驿楼残垣断壁上,抚今追昔,回望历史,凭吊先贤,一股历史的沧桑感在胸中翻滚。然而,令我驻足驰思的,不是东汉帝国与南越在梁山古战场的鼓角铮鸣、烽火硝烟;不是盘陀岭下“著于晋、废于隋”的古绥安城之兴盛与衰落;也不是陈政、陈元光父子在此开疆拓土的恢宏史诗,而是散落在古驿楼遗址无法消失的岁月踪影和历史记忆……
一
盘陀岭,位于闽南漳浦县西南部,因山形险峻,自古以来就是闽粤交通要道和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唐垂拱二年(686),陈元光奏请朝廷于泉潮之间建立漳州府与漳浦县,府县治设于漳浦县南的梁山之麓。不久,在盘陀岭蒲葵关遗址设“漳浦驿”,建驿馆、驿楼,负责招待过往官员,传递文书。
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寒风夹带冷雨。
韩愈一路跋涉,直上盘陀岭,回头俯瞰岭下烟瘴弥漫的丛林和汹涌的绥安溪,回想南下漫漫的贬谪之路,回想12岁的幼女在途中夭折的悲惨境遇,满腹的忧伤和苦楚交织在一起,他不禁低头叹息:我对朝廷一片忠心,原本为“圣朝除弊事”,没想到早朝上书《论佛骨表》,力谏止迎佛骨,晚上就举家被逐出京城,贬至8000里外的潮州。
在盘陀岭漳浦驿楼,韩愈仔细端详前朝宰相常衮在驿馆内题写的一幅对联:
风侯已应同岭北,云山仍喜似终南。
追思先贤,韩愈猛然醒悟。原来,39年前的状元宰相常衮,就因看轻世俗的名利,被贬潮州!但是先贤贬谪异地时把他乡视为故乡的安然恬静心态,令人可敬、可叹!
在盘陀岭上,韩愈眼前又浮现出宪宗震怒的峥嵘面孔,耳边回荡着文武百官为之求情的凄惶之声……韩愈很快回过神来,心中打了个寒战,不敢在驿楼逗留太久,策马疾奔贬所潮州……
元和十四年(819)二月二十五,韩愈水陆兼程,舟马劳碌,经过2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潮州。
在潮州,韩愈兴学举贤、驱鳄消灾、修堤排涝、赎赦奴隶,创造了史上最佳治潮口碑。韩愈也因此被潮州百姓奉若神明。潮人以韩为荣,改恶溪为韩江,易笔架山为韩山,称橡木为韩木……
寂静之夜。潮州府邸。韩愈暗自忖度:我韩愈虽然在潮州做了不少好事,但这偏僻荒芜的南荒毕竟不是他的理想之地。此时,他不知道喜怒无常的皇上还要怎样发落他?还有哪些厄运正在等待着他呢?在诚惶诚恐中,他突然来了个“脑筋急转弯”,挑灯夜书,向宪宗写了一篇《潮州刺史谢上表》。表中开篇对自己的冲动言论深自省切、痛心疾首、认错认罪。表中大颂唐宪宗功德,把宪宗吹奉成扭转乾坤的“中兴之主”,其功绩可封禅泰山!他称潮州“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气,日夕发作。”以“忧惶渐悸,死亡无日”来形容自己在潮州的处境,乞求皇帝早日把他召唤长安。
这封凄凄楚楚的“认罪书”非常奏效,让宪宗皇帝动了恻隐之心,萌生重新起用韩愈的念头。元和十五年(820)正月,宪宗将韩愈移任离京城只有3580里的袁州(今江西宜春)刺史。
当韩愈启程前往袁州赴任,再次途径盘陀岭驿楼,他凝神注目驿楼上“风侯已应同岭北,云山仍喜似终南”的楹联,似乎从常衮的诗句中悟出更加深奥的涵义。韩愈仰首长叹,策马扬鞭,走上北归之路……
元和十五年(820)九月,韩愈被调回京师任国子祭酒;次年七月转任兵部侍郎;长庆二年(822)九月,回任吏部侍郎,不久又晋升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
二
大中元年(847)十二月。唐卫国公李德裕贬谪潮州司马。长达40多年之久的“牛李党争”终于落下历史帷幕。
大中二年(848)正月,带着朋党恶斗的伤痛和人情的凄凉,李德裕从洛阳出发,踏上漫漫的贬谪之路。
盘陀岭是闽粤之间一个重要的分界。古时候,岭以南一直被视为遥远荒僻之地,只有犯有重罪的官员,才被贬斥到岭外的循州、潮州,甚至更为遥远的海南崖州。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斜斜地射进漳浦驿楼。
李德裕在书童的搀扶下,淌过清冷的绥安溪,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登上盘陀岭,气喘息息地走进驿楼,从行囊中取出文书,递给驿使。
驿使接过文书一愣,站在面前的来者竟是从宰相之职贬为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再贬潮州别驾的卫国公李德裕,急忙以礼相待。
漫漫南荒,一路悲歌如殇。
残阳如血,一行北雁难归。
登临驿楼,遥望群山,李德裕百感交集,那连绵起伏的梁山山脉,犹似他早年追求归隐嵩山、少室山和终南山的理想之地啊!而今,过了盘陀岭,就进入荒芜的岭南道。此时此景,他心里十分清楚,历史经验和现实遭遇表明,此去南荒之地,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他满脸惆怅,带着对大唐故土的眷恋,带着遭受贬谪的无奈和悲伤,含泪在驿楼题写《盘陀岭驿楼》:
嵩少心期杳莫攀,好山聊复一开颜。
明朝便是南荒路,更上层楼望故关。
大中二年(848)五月,李德裕刚抵达潮州,“牛党”党徒白敏中等又罗织“吴湘案”,李德裕再次以“谬断刑狱”等罪名流贬崖州。
宣宗大中三年(849)年底,在被贬崖州两年后,63岁的卫国公李德裕,带着对晚唐帝国的沉郁悲怆和对生命价值的蔑视,卒于崖州贬所。
李德裕去世50多年后,残唐大厦轰然坍塌……
大中十二年(858)岭南节度使杨发移镇南海道。当杨发途经漳浦,留宿盘陀岭漳浦驿楼时,听说李德裕曾在驿楼留诗,立即派人多方寻访,终于从士人家中获得李德裕亲笔手迹。杨发当即请驿吏将李德裕的题诗镌刻在石碑上,立于驿楼,供过往来人瞻仰、凭吊,还依原韵和《次漳浦蒲葵关宿驿楼》一首:
南尽封邮见好山,苍苍松桂类商颜。
谁怜后夜思乡处,白草黄茅旧汉关。
雨后斜阳,关山阵阵。站在历史的天平上,我穿越到1000多年前的历史时空,在晚唐时期“牛李党争”“宦官专权”的纷争动荡中找到了历史的真相:李德裕虽然在文宗、武宗年间二度为相,执政期间,他变科场、灭佛教,裁藩镇,减冗官,东定泽潞、北斥回鹘,开创“会昌中兴”之局,不愧为“万古之良相”。但是,他为了巩固“李党”的执政地位,一方面帮助武宗制驭宦官,一方面又暗中勾结宦官,排除异党,不仅为宦官嫉恨,皇帝忌讳,也为“牛党”罗列其罪证埋下祸根,最终酿成“功成北阙,骨葬南溟”的人生悲剧!
往事越千年,伫立当年“李德裕留宿处”,望着弯弯曲曲的盘陀古道,遥想千百年以来时起彼伏的朋争、党争,我的愁绪不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是历史的反思和启示……
三
宋代,盘陀岭上的漳浦驿迁至漳浦县城,改称“仙云驿”。《漳浦县志》载曰:“唐,县有漳浦驿。宋,更为仙云。”
作为福建通往岭南的唯一通道,盘陀岭上的驿楼遗址和“李德裕留宿处”成了过往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凭吊、怀古的地方。在此之中,途经盘陀岭的历史名人就有苏东坡、李纲……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历史的痕迹。
盘陀岭古驿楼遗址有一口六角井,石砌井台,台边四角分立花瓣状尖顶石雕短柱,井泉甘洌,久旱亦不涸,井后砌有护坡墙。相传,宋帝昺南逃广东崖山,途经盘陀岭,在岭上的白云寺汲井水烹茶,丢弃的茶叶竟然长出茶树;又说帝昺在梁山捕螺充饥,吃后赞不绝口,将螺壳放回山涧。不久,螺壳又奇迹般的长出螺肉。因此螺受过皇帝“敕封”,故梁山一带的螺又称“封螺”。不过,此类故事大多是民间附和而编织的。据《漳浦县志》载,南宋小皇帝端宗南逃的船队“自泉州港移潮州”,端宗即赵昰,并非赵昺。
当地史料也有关于文天祥在梁山汤坑坚持抗元的记载。至元十四年(1277)三月,文天祥率勤王义军经漳州至漳浦。文天祥请求入卫朝廷,乞求保卫皇帝。当时,小朝廷只信赖自己的军队,不准文天祥伴驾。文天祥只好离开南宋行朝,率领自己招募的勤王义军驻扎在盘陀岭下的汤坑一带。
据《漳浦县志》载:“端宗景炎二年三月,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文天祥自漳入潮,次于漳浦。”“道经汤坑,谒梁岳庙,是夜,梦神指示方向,收集散卒,得万余人,军容稍振。”说的是文天祥移兵漳浦,夜宿盘陀岭下的汤坑明王庙时,获“神授方略”,击败追赶而来的元军,并在此集聚了万余名散兵,充实兵力后,与各地勤王兵马会合,转战广东梅州……
至元十五年(1278)冬。文天祥在广东海丰兵败被俘。
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文天祥在大都柴市(今北京交道口南大街)慷慨就义。临刑前,文天祥写下了至死不屈的绝笔: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作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猬交沧溟”。伫立盘陀岭,寻访驿楼遗址,凭吊汤坑明王庙,我的耳边不时回荡着文天祥惊天地、泣鬼神的《正气歌》;心间萦绕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丽诗篇;胸中涌动着无限的感慨,凭添一股悲壮与豪气!此时,我不禁想起林则徐在虎门销烟发出 “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的正义之声;想起邓世昌在甲午海战中发出 “人谁不死,但愿死得其所耳!” 的雄壮怒吼;想起70多年前抗战旗帜上“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分上尽忠”的铮铮誓言;想起中国国民党前主席连战先生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题写“14年血泪史”的深刻涵义!
而今,盘陀岭上的漳浦驿楼早已成一片废墟。然而,留在遗址上的历史是无法遗弃的。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说:“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没有废墟就无所谓昨天,没有昨天就无所谓今天和明天;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一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人生就是从旧的废墟出发,走向新的废墟;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以废墟为基地。” ……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