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时
两年前的九月十日,树叶刚刚发黄。在树梢上,叶子们晃动着的预言仿佛一句句秋天的谶语。风在九月的路上暂时还不知去向。发黄的树叶暂时还躲闪于树与树之间昼夜疏淡的光隙中。
他躺在秋声之中。白色墙壁,白色床单,白色棉被。白色的胶带和白色的滴液。而这所有的白色并未使他身上的红色高温褪色。病房里的这些白色看上去焦灼万分,冷色调被他的高温重新定义。三十八度八,三十九度二,三十八度九,三十八度六……上行或下行的体温将我悬在空中的心荡起又沉下。他躺在我休戚与秋共的祈求之上。他每咳嗽一声,窗外的九月就黯淡一分,九月里欲飞的雁就再沉默一次。
那时还是初秋。树叶开始发黄。风还在远处。那时他躺在我的视线里,正等待着被一场风暴认领。那时,九月是一面湖水,擦拭着他的高温和我的疼痛。我用手中的指甲钳,正试图一点一点剪去脑梗赋予他的全部苦难。
那时的秋天还很高很高。
故 事
童年所有的故事,都来自于每晚梦乡之前他的讲述。小红的花篮、小平的作业、小勤的红帽子、小君的纸蝴蝶……我的童年在他的完美故事中起舞,升腾,完成洗礼。它们在记忆的抽屉里珍藏,尘封,成为童年的意义,成为他博学、智慧、慈爱、柔情的标志。仿佛除了他的讲述,其它所有的故事都黯然失色。
童年并不知晓秋天的真相。对于一个五十年代就支边扎根于西部的上海知识青年来说,他的故事大于我所庇护的所有的故事,他的故事高于秋天每一寸蔚蓝。航校之翼、军人之礼、建厂之锄、炼铁之魂……与妈妈的沫濡,与冶炼的痴迷,与故乡的纠结,他的故事镶满了唯物主义神秘的金边,从未被局外人看破和了解。
最好听的故事总在生活的画外音荡起和弦。那些喘着细气从远处跑来的主人公在他的悠远和绵长中,停在我的身边轻声说:嗨,起风了。
风带来童年。带来他给予的人间。风的故事在风中飞舞着,飞舞着。
述 说
“爸,太阳很好。今天的藥片是不是被阳光过滤掉了原有的苦涩?”
——他侧脸望向窗外,正午的光线折叠着他眼中绵长的寂寥。剩余的药片在桌上被折射出更多的病兆。
“爸,你的胡须长得太快了,我剃须的手总也跟不上它的速度。爸爸慢一些。”
——顺着剃须刀的方向,他不断调整着嘴角的弧度。他凝视着前方的那个空中,此刻的沉默很慢,此刻的缓慢正推进着那不可说出的枯朽。
“爸,你看我今天,这条垂直于旧时光的裙子,是不是比夕阳更好看?”
——再一次,他望着我浅笑。他再一次以沉默回复着秋天的全部。
他在盼望或等待什么?是这场秋天派遣的失语症彻底被日光驱散?是遮蔽前方一枚旧光线以尽快进入午间的梦境?还是一只知更鸟惶惶的来临?他戚然的沉思,是在追忆似水年华么?他沉寂之下的汩汩海底,潜藏着多少陌生而柔软的人间?
他不再说话了。偶尔,会报我以一瞬摇摇头的苦笑,告诉我海水在零度以下冰冷的无奈。他以无声喊出与疾病对峙的宣言。
他不再唤我的小名。他惟有聆听,听我将万物凝结成的两个字:爸爸!
皈 依
当我狂奔到ICU门前时,轮椅是空的,椅背上他的格子睡衣叠置出十月无数密集而恐怖的空房子。推开门,墙壁是黑色的,时光是黑色的,寂静、恐惧以及信仰也都是黑色的。惟有那张笔直的床异常洁白。
他躺在床上,氧气面罩发出的微弱气息勉强应和着床边检测仪奇怪的鸣叫。我的声带瞬间被撕裂,它沙哑的碎片扑向洁白的他、羸弱的他、决绝的他,扑向他此刻静寂的千军万马。深秋飘荡着的初雪,一片一片宣告着十二点二十分这个人间和那个天国的一切。
从医院到殡仪馆的700米,是我此生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路上所有的行人都身披白色,路边所有的落叶都支离破碎,路的中间横亘着巨大的惊叹号,路的两端有万丈深渊!他离开我了。冰冷的脸颊挨着冰冷的白布,于冰冷的屉柜里冰冷地沉默。他离开我了。每一寸日光都是一把尖刀,切割着我的肌肤我的视线我的撕心裂肺。
他离开我了。他离开了我。
十月在季节的末端骤停。所有的秋天,在秋天的最深处咳出黑夜的血。
轮 回
冷秋还在持续。风来来去去,街边那些枯叶已所剩无几,空出更寂寥的黄昏。天黑得也越来越快,黯淡的寒冷的万物猛兽般吞噬着我,呜咽和干涸成为每个夜晚的全部内容。悲戚之下,我甚至不愿面对食物和日光,不愿面对生而为人能够享用的所有。我甚至,愿意和光同尘就这样缓缓坠落衰枯直至消失。
真的会有重生么?风为什么会吹起又散去,人为什么必须经历生离和死别,窗外那一只不说出十月身世的飞鸟,为什么反复划出天空的伤口?为什么心里的寺院越来越拥挤,那些积冢的叶子上篆刻着同一个名字?
如果能够重生,请允许我们还是父女。幼年时躲在他怀中做梦,成人后悄然以他为旗。请允许我心怀同一个帝王,允许我的血液里存放着他的正直良善和素朴悲悯。请允许昼夜万物只听我一声:爸爸!
此刻,他干净的眼神从远处正看着我。那远处闪着恒定持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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