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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外婆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2994
妈妈一边的亲人,总在我童年中占更高的比重。而我的外公外婆,如同一部老早就润色好的浪漫轻喜剧剧本,场场叫好叫座,还能养活一批微博段子手。

  年幼的势利的我,更愿意常常造访巴什库勒克安居小区的外公外婆,也是因为他们比爷爷奶奶幸福,因为他们看得开,合得来,在一起,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爱情,支撑他们走过了无数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的琐碎年月,直到今天,他们都没有放弃,而这对于孙辈,是意义最为深刻的教育——即便只是出于生活上的相互照料,即便毫无共同爱好,即便没有什么浪漫的故事,即便成了孙子的笑柄。千万个即便,正如哈内克新片《爱》里老头事无巨细照顾瘫痪老伴儿一样,这样无畏的相守,细水长流成莫大的感动。

  外婆同样文化程度不高,也没有搓麻将等兴趣爱好,并不经常串门唠嗑,吃得清淡,除了出名的脾气暴躁,好像白当了一回重庆人。一天24小时,唯一牵挂的,就是外公。

  以前,一大早起火做饭,先伺候外公鸡蛋牛奶白粥,不管几个人,早餐都是自助模式,应有尽有。外公是家传中医,把自己保养得能走能吃能跳老年迪斯科能耍太极,吃饱了去屋前的诊所练练毛笔字,听听广播,看看报纸,养养金鱼,也算不可多得的“文青”。

  而外婆呢,整个上午就站在厨房窗口,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一顿有鱼有肉、过分丰富的午饭过后,她开始了第二轮等待,周而复始,好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灯塔瞭望员,却从不曾被外公关心过内心的波澜。她的生命,完全拴系在这个男人身上,十年,二十年,从来没有心灰意冷过,但以今人眼光来看,这场婚姻却门不当户不对。

  外公的一切言谈举止,都带着名门大家的书香气质,他对三个孩子的家教一向很严,不允许浪费粮食、吃饭说话,要好好读书。而他自己,也秉承缄默宽容的人格精神,即便外婆总是在他耳边一刻不停地絮叨或嘶吼,他也是一个光头慈眉善目,不用打坐便稳如佛陀的尊长。

  外婆照顾外公的一日三餐,饮食起居,实在像供佛一样供着她的男人,这是只有那个年代才会存在的女性对男性的无私牺牲。可是这几年,奔九十的人记忆力明显衰退,还幻想出了无数让孩儿孙辈哭笑不得的故事。我和妈妈都觉得,她内心一贯强大的爱情肯定是治不了这老年痴呆症的,爱情恰恰是疾病的源头——因为除了外公,大千世界再无一物能够分担她内心的是是非非和生命所施加的千斤重负。所以,连发病都是围绕“外公变心有外遇”的天方夜谭。

  她会大半夜爬起来开始翻箱倒柜,打包好所有的衣物,口口声声说第二天就要“回老家”,可是回哪个老家,估计也重庆大庆傻傻分不清。或者花大半天的时间清点多少双袜子多少条内裤,好像“那个女人”来跟外公亲热的时候也从她这儿顺手牵羊。还会口无遮拦地大骂特骂这个不存在的可怜女人,最后被她女儿倒数落一通,才在天亮前安静下来,让我们睡个安稳觉。曾经顺手一把盐“刺溜”扔进锅的计量精准、百发百中,也演变成了糖盐不分。那个少妇时的外婆,在公家收猪的时候,机智地在猪嘴旁抹上六六粉、逼迫它们吐白沫而装病的外婆,如今双目无神,迷失在了时间的洪荒之流中,不辨古今,难识你我。

  几年前的外婆,也还是个强悍的妇人,1米5不到的小小身子里,凝聚了整一座城市的核能量。眼里容不下沙子,更容不下家人吃半点亏。我们三个表兄妹从小顽劣,上房揭瓦扔土,外婆举着扫帚一个个轰下来,不洗干净不准进门。我和妈妈打羽毛球,球卡在树梢上,我们都束手无策,是七十岁的外婆蹭蹭蹭灵敏地爬上树摇了下来。看不惯外公和年轻老太太跳舞,她能风风火火地冲到舞厅,大干三百回合。十几个人的年夜饭,她一会儿工夫能上满满一桌菜,施展魔法般手到擒来。外婆生氣时候的破口大骂,被我们学了又学、演了又演,比春晚更麻辣而热烈。她那些“龟儿子”“算坛子”,如震天鼓声,回响在九重天外,无论我身在何方,想到外婆就能莞尔一笑。

  如果外婆有任何当下的娱乐意识,准会成为远胜过任何才貌双全papi酱的酷帅女汉子。然而,十年前的她若真理解我的评价,可能还会一个扫帚抡过来。

  我和表弟除了最爱吃外婆的粉蒸排骨和扣肉,和两位老人的交集也主要就是打麻将了。他们两个纯粹陪玩儿,外公是舍弃了午休、练字、散步的时间,而外婆好像本来也就没什么要紧事干,少愣会儿神、少唠叨些有的没的。童年的我并不因他们的保姆工作而心存感激。

  我和表弟打麻将,为了争赢也是不择手段,甚至趁着外婆人老眼花,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蹭蹭偷牌换牌,据为己有,还仰天傻笑。而外婆呢,知道也装不知道,输了就乖乖掏出一块钱,我们输了却可以赖账,死攥着一块钱,“钻桌子,钻桌子就好了嘛”。每每满手零钱,把外婆外公“榨干”,我们就操起扫帚伸着脖子高唱自编自导的《麻将之歌》,用我爸爸的话说,“低俗不堪,没个正型”。而外婆却会操着辣椒味儿的重庆方言说,“姚岚儿,好好学习嘛,成绩好嘛”。无论我的举动多么不堪入目,外婆总能把我吹上天、暖出汗。

  外婆的世界不过方寸,所以当她在小区花园里种上大蒜和葱,被小区保安发现并制止的时候,她的出口成“脏”就显得颇愤世嫉俗,有乱世出英豪的风范。她看不惯就骂,从不留余地,让身为教师的妈妈很左右为难,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骂人这点我也遗传得淋漓尽致。外婆一骂人,我和表弟也说起南腔北调的新疆四川方言,模仿或顶嘴,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但外婆并不羞赧,俨然一个喜剧明星,对一骂惊人的自己颇为激赏,甚至越骂越起劲。观众们也是抱着三生有幸的心态,嗑着瓜子看着戏,只顾喝彩。

  外婆不爱走动,外公却会在晚饭后走他个几公里,小时候,我就像个被外婆塞满羊肉猪肉鸡肉的肉球,跟着他的脚步来回滚动。二十年前的六十九团,乡间小公路,金黄的毛蜡,金黄的芦苇草,金黄的落日。金黄的牛粪,踩上去软软绵绵,很是舒服。外公会穿着白色背心,举个收音机,不知疲倦,直到星辰蛐蛐儿催他回家。

  比起四川人,外公的体格很大,并不灵活。一次拉肚子,成了十足的榆木疙瘩,光是搀扶他去厕所就得全体女人齐上阵,折磨得够呛。但论走过的山山水水,他可算中国老人中的老大哥。连在泰国他还不忘抓抓人妖胸部,很是放浪形骸、逍遥物外。我爸妈都没我能走,而我遗传的是外公时刻飘在路上的心。

  当我患上奇奇怪怪的病症,医院的榔头从没砸在父母头上,因为有外公在。我眼睛红肿、皮肤瘙痒、滑膜炎,只要给外公打个电话,如同万年不变的“芝麻开门”咒语一样,我,舅妈,远远近近地所有这儿那儿不舒服的亲戚,就能放一百个心。外公简直是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卫士,是家庭的精神支柱。

  见过外公的后生,都对他赞不绝口,一把年纪还把自己拾掇成有模有样的绅士,衬衣领带,自己开诊所总能妙手回春,多才多艺,心里一面透亮明镜,人间世道看得透彻,看上去懵懵懂懂,不发一言,实则大智若愚。这样的大动与大静如同中医所讲究的阴阳相调,是外婆外公得以经营生活的根本。

  要说思念他们,其实算不上,但我会经常想起他们,想起有他们陪伴的童年,想象没有他们的童年,或者想象我的外公外婆是另一番或惨淡或富贵的模样。百转千回后,我才意识到,他们,恰恰是他们,给了我现在所拥有的最平淡无奇却有滋有味的回忆。

  我记忆里的他们,不仅仅是付出爱的慈祥的老头老太,他们甚至并不像欧洲电影里那般完美,然而他们如此生动立体地存在着,个性如此张扬,对比如此强烈。一个骂了一万个他妈的,吐了一万口痰,而另一个,却只是埋头剪着桔子皮,一条一条细如丝,“入药好啊”,再慢腾腾一条一条晒到阳台上去。如此往复着生命的坚韧和诗意。

  一有电话来问候他们,外公都会笑嘻嘻地说,“好啊,我们都好,她啊,她老年痴呆啦,其他都挺好的。”仿佛外婆的日益暗淡只是像风寒感冒一样的小事,丝毫没有干扰外公的幸福感——即便外婆再也不能做出让他胃口大开的粉蒸肉,即便外婆胡思乱想、再也不信任他所给予的爱情。

  怎么办呢?人老了,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但是,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家就在,就有小草小花在他们的华盖下享受润泽。只要他们还彼此搀扶着走过冬季的冰雪、酷暑的日光,岁月就曙光斑斓。

  每个春节,我们全家还能一个不少地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看着我和表弟一副长不大的样子,他们从不催促抱孙子的事儿。他们活在生活里,活在彼此里,他们活在妈妈、大舅、二舅对他们的好里,不用巴望着虚无缥缈的过去未来。

  亲人如故,祥和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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