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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辙草

时间:2023/11/9 作者: 伊犁河 热度: 11749
李金虎

  端午是我的堂叔,是我二爷从野地里捡回的儿子。

  那一年的端午节,二爷去河西镇赶集,在回来的路上,听到有小孩哭,就走过去看。那是个出生没多久的男孩,长着兔唇。男孩被一块破棉絮裹着,躺在一簇正在生长的野草上。那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野草,在牛车碾压的乡间土路上,即便是再干旱的年景,它都能顽强地生长。人们叫它车辙草。

  那一年,苏北一带闹饥荒,好端端的小孩都养不活,更不用说那些有残疾的小孩了,扔小孩的事很常见。二爷转身走开,只走了十几步,听到那孩子又大声哭起来,哭得他脊背冰凉,心都要碎了。二爷眼泪掉了下来,恨恨地骂道:小东西还把我赖上了!二爷走过去,把男孩抱回家,给他取名端午。那时二爷和二奶都三十多岁,一直没要上孩子,就把端午当成亲生的孩子养,很疼爱。

  端午八岁那年,二奶生了一场大病,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临死的时候,二奶把端午叫到床前,对端午说,你命硬,比车辙草还泼辣,你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爹,要听爹的话。端午似懂非懂地听着,点点头,看着二奶闭上眼睛。

  二奶下葬的时候,正是腊月,天寒地冻。端午跪在二奶的坟前,一声不吭。锁呐声声,如泣如诉。吹锁呐的是沂河两岸最有名的锁呐匠刘前进。他吹的曲子很凄婉,村子里心最硬的杀猪匠王老七听了,撂下手中的杀猪刀,跟着掉眼泪。

  有人过来拍端午的头,你快哭呀。端午不出声。

  那人说,看看,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端午还是没有哭,不停地用小拳头砸地。地硬硬的,他的手被硌破了,流下殷红的鲜血。

  端午一天天长大,村里人都叫他豁嘴。后来,二爷带他去徐州做了手术,看不出来是个豁嘴,但村里人还这么叫他。端午不喜欢念书,上完小学就回家种田了。农闲时,端午跟着沂河西岸的一个师傅练拳。他的身体愈发结实,三两个人打不过他。

  一个夏天的傍晚,蝙蝠在天上乱飞。人们闲下来,聚在村口商店门前,东拉西扯。他们说起鹿呦山。

  鹿呦山是一座小山,在江苏和山东的省界上,有一条公路越山而过。村东头的王胜利说:鹿呦山可真高,有一年我从鹿呦山上骑自行车下来,不用蹬一下,车子自己都能溜到山下的周庄镇。端午说,不可能,我走过那条路,你要把牛蛋吹破了。两个人吵起架来,还动了手。人们把两个人拉开了。

  第二天一早,端午叫上一个叫小三的男孩,骑车带他去鹿呦山。他们从鹿呦山上,让车子往下滑行,只滑到山下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又骑了半个钟头才到周庄镇。端午对小三说,你要给我当个证人,证明我是对的,王胜利是错的。小三答应了。

  晚上,端午叫上小三,一起去村口的商店,准备和王胜利理论。他们等了好一会儿,王胜利却没有去。王胜利昨天夜里得了怪病,嘴歪眼斜,不能说话,他媳妇带他到徐州看病去了。

  端午很失望,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去。从这以后,他很少去商店门口玩。王胜利从徐州回来,病没有好,说话呜呜拉拉的,只有她老婆能听懂。端午遇到王胜利,会陪他说会话儿,但从不提起跟他争论的事。

  端午的婚姻很不顺利。19岁那年,有人给端午张罗对象。那女子的家人来村里打听。住在村口的人,不知是谁,说端午是个豁嘴,将来生了小孩,还会是豁嘴。那女子家便辞了这门亲事。

  二爷围着村子骂了三天。他在村庄里穿行,嘴里高声喊着,三老四少们都听着,谁再说端午的坏话,我就把他家的女人拉上窑湾,千人骑,万人日。窑湾是运河边的一个古镇,解放前有许多妓女在那里做皮肉生意。

  邻居把他拉回家,说,别骂街了,再骂,你家端午更讨不上媳妇了。二爷不骂了,在家生闷气,好几天才出门。

  端午二十六岁这年,喜欢上一个叫小红的女子。

  这一年,二爷让邻居家的驴踢坏了腿,在县医院住院。小红的爹也是被汽车撞断了腿,和二爷住在同一间病房里,小红在那里陪护。小红那一年才十九岁,长得像细雨中刚刚绽开的杏花,很讨人喜欢。遇到她爹拉屎拉尿的时候,她有些害羞,缩手缩脚的,不敢上前。端午就主动上去,替她把事情做了。住了一个月的院,两个年轻人相互间有了好感,但都没有点破那层窗户纸。二爷看出点苗头来,就拐弯抹角地撮合两个人的事。但小红爹总是把话茬儿给掐断,弄得二爷干着急。

  二爷出院的前一晚,端午把小红叫到医院大门外的梧桐树下说话。那时是六月中旬,街边的丁香花正肆无忌惮地开放。空气里迷漫着丁香花醉人的香气,那是一种让人忧伤的味道。

  端午说,小红,我过几天要去你家提亲。小红的家在运河南岸,一个叫王庄的村子。小红说,哥,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不能去。

  端午问:为啥?

  小红说:我家里有个哥,三十好几了,人长得蛮好,就是小时候发高热,把脑子烧坏了,到现在还没找上对象。我爹要拿我给他换亲呢。说着,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端午说,你等着,我指定要去找你,抢也要把你抢走。小红听了,哭得更厉害了,说,那你就来抢吧。

  他们两个相依着坐在街边,再没有说话,一直坐到大街空无一人,直到整个县城沉沉地睡去。

  回到家,端午给小红写了封信,约她一起远走高飞。他在信里写好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但几天后,信就退回来了。端午没文化,把寄信的地址写反了,写成了我们村。端午再没有写信,决定亲自去找小红。

  收完麦子,端午过去找小红,要带她私奔。两个人说好,天黑下后,端午在村外小玉米地边等小红。但到了天黑,左等右等小红还是没有来。端午轻手轻脚地走到小红家附近,还没走到小红家门口,就被几个小伙子给按倒了。他们都是小红的叔伯兄弟。

  小红原本是可以逃出来的。她走的时候,太慌张,把院子里一个盛鸡饲料的铁盆踢翻了,发出咣的一声脆响。小红爹那时还没有睡下,以为有贼,跑出来捉,把正要私奔的小红逮住了。

  二爷赶紧去王庄领端午。端午被扣在王庄的大队部里。

  二爷过去时,端午正蹲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二爷。小红爹也在那里站着,阴沉着脸。endprint

  二爷说:兄弟,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吧!小红爹装作没听见,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回家去了。

  二爷拉了端午往外走。端午说,爹,我真没本事,连个媳妇都带不走。二爷伤心地说,不怪你,是你爹没本事,没能给你找上媳妇。

  端午捡了个半路媳妇。

  那女人被人贩子从贵州骗来,卖到沂河西边,跟一个跛子生了一个儿子。她儿子三岁那年,跛子喝醉了酒,掉到河里淹死了。女人就带着儿子来我们村,做了端午叔的媳妇。女人很少出门,偶尔走到门外的大路上,东张西望,又很快缩进院子里,像一只胆怯的猫。

  跛子的家人来找端午,要把那女人和男孩带回去。他们来了十几号人,都带着棍棒。女人带着男孩躲在端午的灶房里,不肯出来。端午光着上身,提着一把菜刀,站在门口,说:你们也看到了,她自己不愿意走,你们也别来硬的,进来一个,我砍死一个。那些人害怕了,嘴里说着狠话,骂骂咧咧地走了。

  端午婶怀了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村里的计划生育专干金山来找端午,说,你要有点思想准备,计生办知道你媳妇怀孕的事,要来逮人哩。

  端午梗着脖子说,我又没超生,怕什么?

  金山说,你不是有一个儿子了么?

  端午更生气了,说:那个又不是亲生的,政府总得讲理吧,我不怕,到徐州,到南京,我都有理讲。

  端午最后还是有点心虚,把端午婶和儿子悄悄地送去贵州。走的时候,地里的玉米刚开始抽穗,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唱歌。

  端午对端午婶说:收了秋,下第一场霜,我去贵州接你们。

  端午婶点点头,抹着眼泪,拉着儿子上了车。车走远了,端午蹲在路边,呜呜地哭,嘴里不停地骂,骂计生办的人,骂完他们的祖宗八代,才慢慢地走回去。

  端午婶娘俩刚走,计生办的人就来了。他们把端午叔带到乡计生办,关到一个黑房子里,让他接端午婶回来做流产。

  端午说,我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计划办的人又问他要钱,说是交罚款。

  端午说,我没钱。

  计生办的人便叫了些打手,轮流打端午。有的用脚踢,有的用橡胶棒打。这些打手都是些地痞,平日里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偷鸡摸狗,爬墙头,乡民们见了,都要躲着走。

  他们打完端午,还问他:疼不疼?

  端午笑着说:不疼,你们只管打,喊疼的是你们孙子。

  一个叫小干的打手最坏,脾气也最大,冲上来拿橡胶棒狠命地打端午,嘴里骂着:你嘴真硬!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就住手。

  端午笑着说,我是你爷爷。

  小干连着抽了端午十几棒。别的打手怕打出人命,过来把小干拦住了。

  第二天,二爷到乡党委要人。他参加过沂蒙支队,在沂蒙山里打过鬼子。每到过年时,乡上的领导都要来慰问他。二爷找到书记,说要去徐州告状。书记把计生办主任叫来,骂了一顿,让二爷把端午领走。端午的两条腿都肿了,走不成路。二爷雇了一辆三轮把端午拉回去。

  端午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拄着一根棍子,才能下地。

  端午听说那个叫小干的坏种住在瓦窑村,就拎着一块红砖过去找他。红砖刚出窑,比沂蒙山里的石头还要硬。

  小干问,你是来报仇的吧。

  端午说,是的。我想问问你,凭啥打我?

  小干说,你犯了计划生育的法了。

  端午说,我哪里犯法了?我要是真犯法,公安局为啥不抓我?

  小干说,你打算拿砖头拍死我吗?

  端午说,没想拍死你,你叫我爷爷,给我赔礼道歉,这事就算完了。说完,一掌把红砖劈成两截。

  小干吓破了胆,终于服软了,哆哆嗦嗦地说,爷爷,你就放过我吧,我做错了,以后再不干坏事了。

  过了几个月,端午婶还没回来。村里人见了端午,都会说,快去贵州找媳妇去吧,再晚媳妇就不是你的了。端午只是笑笑:不急,下了霜就走。

  第一场霜下了,落在青青的麦苗上,像洒了一层细碎的盐粒儿,白白的。田里没有什么活儿,端午把门口的一棵银杏树卖了,换了几百块钱,登上去贵州的长途汽车。

  快过年的时候,端午一家人从贵州回来了。他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在村里四处溜达,见了人就咧着嘴笑。有人说,再别笑了,再笑嘴又豁了。端午听了,只是笑,也不生气。

  端午婶把表妹小华带来了,要给她在这里找婆家。小华二十出头,长得一般,但干活是把好手。村长拿着一万块钱来找端午,让他帮忙说亲。他的儿子小刚二十六了,还没找对象。小刚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的。

  端午说,村长,我不是人贩子,你拿钱干什么?

  村长说,我就是想请你帮着说合说合。

  端午说,这事我说话不算数,小华看中才行。几句话噎得村长没话可说,气哼哼地走了。

  小华后来嫁给了泥瓦匠金斗。金斗是个实在人,对小华很好,把她当成了宝贝。两个人过得恩爱,还添了个白胖儿子。

  二爷八十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就再没起来。临死前,二爷说,端午,你给我洗一次脚吧,最后一次。端午端了一盆热水给二爷洗脚,一边洗一边哭,眼泪掉到脚盆里,啪啪地响。

  二爷说,你不是我亲生的,是我捡来的,可我拿你比亲生的还亲呢。以后,你亲生父母来找你,你要认他们。

  端午哭得更伤心了,说,你说的事,我早就知道。我就认你这个爹。边上听的人,也跟着掉眼泪。

  二爷再没说话,挺到半夜,伸伸腿,咽下最后一口气。

  有一年,端午的亲哥哥从山东过来认亲。端午把哥哥挡在门外:你认错人了,快走吧。那人哭着走了。打那以后,他哥哥再没来找过端午。听说他的亲生父母都还活着,想他想得难受,多次托人来认亲。端午死活不认,说,扔我的时候为啥不这样想?

  二爷的坟在村东的橡树林里。端午闲时会去坟上看看,添几锹土,把坟上几茎东倒西歪的荒草拔掉。endprint

  立冬过罢,田里便没有什么活了。端午一个人走在麦地里,看麦地的墒情。这一年是暖冬,麦苗依然青青,还有些耐寒的野菜在顽强地生长。

  村长的儿子小刚骑着新买的摩托车从地头经过。他停下来跟端午打招呼。

  端午问,看样子你发财了,最近在做啥生意?

  小刚有些得意,拍拍崭新的摩托车说,我在卖药,要不,还能买起这玩艺?

  端午知道他卖的药不是正路货。假药贩子把假药从临沂买回来,卖给小刚他们,他们再卖到小诊所。

  端午说,最好不要干那种生意,谁家都有个大病小灾的,万一那药伤了人命,就麻烦了。小刚嘻嘻地笑,说,都像你这样想,咱们就只有受穷的命了,说完悻悻地走了。

  快过年时,县公安局来查假药的事。小刚和十几个卖假药的人被抓走了。有人说,是端午去举报的。

  村长带着一帮人来端午家找事。那些人家里都有人被抓。村长说,端午,这事是不是你去告的?

  端午点点头,是的,是我告的。他们现在才开始干,错还不大,等出了人命,犯的罪就大了,我是为他们好。

  村长说,真为他们好,就不该去告状,你可真狠心啊。

  村长招呼了一声,人们冲进门,把端午家砸得乱七八糟。

  临走时,村长说,要是小刚坐牢了,你没好日子过。小刚说了,他一出来就找你算帐,你早点从村里搬走的好。

  端午婶坐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数落端午,你作死吧!你告人家干啥?咱们还有脸在村里住吗?

  端午说,我才不怕呢,我的命比车前草还硬,不在这个村住,还会把咱一家人都饿死不成?

  小麦拔节的时候,小刚被法院判了三年,要到宜兴监狱去劳改。其余的人,因为不是领头的,交了些钱,陆陆续续地回了家。端午在村里过不下去,咬咬牙,带着一家人去了贵州。

  小刚从宜兴监狱里出来,村长去接他。小刚第一句话问的是端午。村长说,你真的要去报仇?

  小刚说,才不是哩,我在里面也学了一点法律,其实端午叔是对的。他要不去举报,说不定我的命都保不住。我听说,有的人因为贩假药,还被枪毙了,咱得谢谢人家。

  村长叹了口气:是这么个理儿。可是他一家子都搬到贵州去了。

  小刚说,咱们得去把人家请回来。

  村长说,就是,就是。

  村长带着两个年轻人一块去贵州接端午。他们站在路边等车。他们的脚下是一簇簇茂密的车辙草,正沿着灰白色的路面一心一意地生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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