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共同经历着一种恐惧和苦涩。看着世界卷入一场一视同仁甚至是称得上公平的灾难,而且眼看着“隔离”在继续,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活下去,一些庸俗的目标似乎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对于我自己,则陷入《古诗十九首》般的速老忧伤里。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我邂逅了李泛的摄影作品,一阵又一阵出神,如云无心以出岫,开始思索空间与时间的意味、光影的意味。其实我在很多年前就粗略对他的摄影有过一瞥,就如我在脑电波里拍摄过一样,今日因缘际会,重新审视,不能不说与那一瞥所带来的惊异有关系。
作品在被拍摄下那一刻时间过去了,但作品却由此开始穿越时空,凝视者必须耐心和专注地浸入,才可能连续起那些过去的时光,确认曾经被拍摄之物在“时空”里真正的存在。
摄影囚禁一方水土,而人,被囚禁在时间里。摄影囚禁的是空间,同时也把时间定格,但摄影又展现了一种无限,处处像故物。李泛的摄影作品,几乎每一幅,都营造出一种内在的不安,给人一种生存的苦涩感,似乎所有活物皆在忍受生命,而不是享受生命。对大多数人(除过无视觉者)而言,一旦清楚自己被拍摄,很容易进入表演状态,但李泛所拍摄之人,却能很好地除掉这层伪装;至于物,更能展现是其所是,却又像各有思想。然而,他镜头下的人与物,又始终是一体的,像是一种接续的呼吸,彼此张开,同时喘息,又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口,生命体寓居其中,互相喂食,互相抚慰。
这些拍摄物,被拍摄时已经被选择,而拍摄之后,它们也选择相应的知音,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这样的展现。它们在呼唤凝视者,同时凝视者也呼唤它们说出更多,这并不比肉欲之欢带给人的激情少,甚至,更靠近永恒。对于懂的人来说,一张照片就是一个圣殿,也可以是庙宇,神仙在远远的山上,而山风吹彻。摄影师带来远方和过去,仿佛凝视都可能制造破碎,但,闭上眼睛回味,仍然觉得妙不可言,仿似时光可以摩挲,一切都在注视里显得缓慢而温情,被凝视就被抚慰。
艺术有它自身的忧郁,但李泛的摄影作品,不安大于忧郁。令人留恋的来自艺术的不安是安全的,有独特的魅力,他展现的恰恰是这样的不安。不安赋予他的作品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激荡,却又并不是一种简单的肌体享受,而仿佛一种来自艺术的绝对悲伤,这种悲伤纯粹而强大,很能给人生命的启发。在我认为,他所有的作品都像是一种摩挲,不仅对活人的,也对死人;不仅仅对人,还有对万事万物,包括那些寻常所见,如草如木,衰草夕阳残山剩水。
值得庆幸或感谢,李泛所有的作品,并没有刻意展示某种物质贫瘠所带来的苦难哀号。他只是表现存在之客观,而并不热衷居高临下地“渲染”一些所谓的同情或批判,没有贩卖市场所需要的“情怀”也没有贩卖时下的焦虑。他的注视是强大的,但同时也无比脆弱,因为一些绝对的爱意,关键是对大千世界的无能为力,拍摄越多,越知道生命的有限与渺小,这在他的作品里时有体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李泛的作品庄严而无情,并没有刻意地镀一层温情面纱,他迫使人进入生活的客观里,这种客观又是经他主观提炼的,摄制框入。这些作品显得亲切,却又苦涩。李泛迷恋缩小与扩张之魔术,借助于对拍摄物的无限扩大或缩小来表现世界在他心中的回响,有时,微小的人物被覆盖在一块黑布下,然后一整个空间是巨大的“留白”。而一些时候,他会借助于相机的放大术,将一个人或一个人的发髻无限扩展,就如一整片天空,而其他生命被统摄在这个被放大物之下,显得渺小而卑微。比如一幅作品里,一株沉重的麦穗下行走着一群模糊的人,麦穗处于高处,他们处于低处。一株饱满的麦穗轻摇在风里,诉说着它即将到来的虚空,而人行走在它身下的田垄上。他们走向未来也走向过去,时间仿佛停了下来,他们在自己的方阵里不断重复砍伐桂树,其树随砍随合,永无休止,但他们却已经被改变了。李泛热衷于展现一种生死的循环,生硬却流畅,出现在他镜头里的东西即使是纯客观器物,也仿佛有自己的强烈意志,比如这株麦穗,它象征食物的重复,也象征时间无情的收割,谁也躲不过。
有一组照片尤其别有意味,那是李泛少有的明显显示摆拍的照片,就是那组贴着面膜这时尚之物的拍摄。一张鲜活的脸即使不张口,即使“面无表情”,总能展现太多,然而要完全地表达出自己,却又不容易,总会制造各种歧义。但,一张面膜后的脸则是孤立的,它让人想到分割与孤独,还有“隔离”。不可观者与拍摄物被隔离在一张膜之间,注定会制造一些缝隙和遐想,却也同时展现了直白的拒绝。无限空间的无限时间,渴望交流却又道阻且长。焦灼由此产生,艺术在此让人如一头饥渴的骆驼,漫步在沙漠里寻找想要的水源。那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面容?并不是没有提示,比如那些粗笨的手脚是展示了的,还有那几乎一眼即明的阶层着装,但戴着面膜做装饰或婉转表达或被要求表达追求一种鲜嫩温润之美的隐秘是展示了的。这样的脸孔下,究竟有着怎样的一颗心,他(她)过着如何的生活,有着怎样的日常,对生活有哪些渴望……面膜如同面具,它们之间深刻的相似性唤起很多想象。把脸遮住,用过就废弃的一张薄膜,太轻了,却展示出丰富的表意能力,将脸孔这寻常可见部位,以隐藏而标出,陷入无限。
裸露是可怕的,同时也是充满诱惑的。在李泛的镜头下,一切仿佛都是裸着的,然而,就如面膜的包装,他给脸(一些脸孔)加上了装饰。与其他大多摄影家不同,他对那种有点色情或象征悲惨的裸露似乎没有兴趣,在他的摄影作品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不能不说我是好奇的,对胴体有着某种生而为人的私密渴望。然而,他没有拍摄这方面。在文学作品里,爱情是一种策略,而艺术作品里,裸体应该是一种策略,能唤起注意力,他居然没有刻意呈现胴体的赤裸……
没有一张照片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同一张;即使是同一张,时间与时间也制造了裂缝,就如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艺术让人感觉到了时间的魔力,生命物在时间的沼泽里挪移,李泛在不断回返曾拜访过的空间,也在季节的变迁里搬腾着其中的同与不同,却更加展现了时间这匹白驹的匆促,曾经走过时空的不可进入,刘晨阮肇之天台的难以回返。
李泛在涉猎摄影之前迷恋根雕。很多批评家热衷于对艺术家的生平和血统进行“知人论世”的考证,把自然研究方法放进精神领域,似乎显得更有说服力。我在日常生活里更迷恋精神自由游牧,对此颇不以为然,但具体到李泛,不能不说雕刻艺术影响了他的设框布景,同时,让他更能展现世界的绵延。雕刻要塑造“器官”,而器官是接续的,世界如一个整体,同体大悲,他应该更能领略这种联通,所以,即使摄影制造了一种分界,在他的镜头里,每一个“枝干”都在空间上伸出去,一切物与人彼此呼应,所摄之物是整个世界的缩小,感知神经连接着所有的生命,世界是个质数,我们在质数里看似彼此复制却又极其孤独。
李泛拿来远方,又不纯然是猎奇,或者可以这样说,除过早期的一些作品还热衷于技巧的探索,他中年之后的作品,越来越显得沉入一种无名。无论什么人,被他拍摄,可能显得愚蠢和粗鄙,但自然流露出生命的某种质朴渴望,物亦如此。那些偏僻与荒凉,农耕文明的原始与简陋,在他的摄影里被镀上了一层光,仿佛提醒我们要爱这种缓慢,或,要守护这种缓慢,仿佛提醒观看者,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他尘埃的部分,但一经拍摄,那种生命的神性就出来了,一种同为生命体的亲缘性也就出来了——他人之悲为我之悲,他人之孤独为我孤独,形传着象,我们被雕刻的利器连通起了血脉与筋骨的痛感。
世界在那里独自展开,游牧的摄影家只是路过,他可能调整某种神态,但永远无法创造某种事态,创造是属于造物主的。对那些震荡我的照片,我一幅幅记下,想做单篇的解说,比如一只鸡倒挂在行走的木轮车上,大睁着眼睛;一头庞大动物(骡子或马)的后肢下,一群人谈着话;一棵树又一棵树,彼此独立地生长着;一只又一只,一个又一个,人,或行走的牲畜,还有,疲惫的背影,或埋首在草丛的身子,以及脸孔的千沟万壑,此外,一个小孩站在一处隆起的土堆上跳往未来,身后,制作出来的影册的背面,是一群或坐或站看起来凝视他的中老年男人和女人,而右下角,是另一幅里比他年龄大十多岁的一个青年,仿佛他的未来几年,在骑着自行车……他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有了,世界的童年……还有一张照片,一对男女,小孩子,背对着凝视者向一条需要上坡的大道走去,他们投下的背影被拉长,仿佛一种辐射,他们的未来写照,已经铺设在了那里。作为成年的观看者,不无悲怆,生命如此走过,童年已经投影了中年,以及必然抵达的老年,还有最后与大地齐平,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一切都已经在此显示,却有活物依然向前,跳跃,攀爬。
李泛的作品,不光展现了一种不安与忧郁,还展示出了生活或生命的苦涩与孤独,但这恰恰显示了他作品的独特魅力和不可替代,他表现得不安与忧郁,是一种灵魂深处生命自然的不安与忧郁,那种苦涩与孤独也是丰饶的,而并不是悲惨得让人泫然欲泣的情境,或生之同情,是对自然隐秘主宰或对命运仿佛存在的确认,我们终将回到生命开合两岸的无垠。——生命孤悬,原乡诱惑,朦胧召唤,仿佛婴幼儿时代的软语呢喃,哀而不伤与哀矜勿喜,不失亲切。
原始性。生命看上去有时像物品,无呼吸的那种,和其他物品挨着靠着或独自立着,他懂得如何忠于这种静默的客观,不必寻找出路,就如此。有时会出现大片的空白、大片的天空,人的一张脸被截在相框的底部,而其他部分只能靠想象填补。为什么会这样?我思考过,但却不想发问。太多人追求完整,出现在作品里,躯干要求全部,至少半截身子,而不是,仅仅一张脸孔,其他皆被省略了。这确实给人一种超现实之感,仿佛在做一场实验。神秘和残酷,一如生活中的那些不请而来的“意外”。看得出,他的作品没有轻蔑与调戏,亦没有刻意渲染生活的庄重,或专门表达某种惨烈,以此获得某种风格之誉。他不是盗猎“它们”(他的那些拍摄物),而是经历着他所拍摄之物。他甚至赋予了它们一种存在的光荣,被高光捕捉的那种静物的孤独,一如光影的暗自摩挲,不改变,不参与,但一切已经经过了,摄取了。这是需要克制和节省的,李泛做到了,仅仅是活着,意志和活力需要被摄取,但不必被打扰。综观所有,他偏爱被生活雕刻过的脸孔,偏爱沟壑,偏爱生命物,偏爱沧桑,偏爱残缺,偏爱原始。他赋予这些以尊严,赋予一种体面。拍摄,对一些被拍摄者是侵犯,而李泛的摄影作品,大多时候,则表现了一种体谅。
苦涩的面具,苦涩的生活。用过的面膜被丢弃在枯萎的杂草上,一个人倒伏在草丛里,沉重的麦穗下是一群面目模糊的人,他们像是无所事事地在等待土地的收割,不做任何反抗与挣扎。面孔在时间河流里被光影凝固,令人激荡又悲伤,仿佛温度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变化,锈下去或腐坏,原始的创作想象,靠近过去又指向将来。他在他的作品里寻找一种艺术的故乡,但永远在路上。惊动人心的作品在路上等着他去驯化,去塑造,去消毒和囚禁。他的工作室是他的茧室,他在那里反刍、吐丝和结茧,作为旁观者,我也迷恋上了一次次前往窥视。
我看着同往之人拍摄的我与他坐在他工作室外院子里的一棵高树的桌子边谈话的照片,显得那么不真实。我似乎并不认识他,而只认识他的作品。他活在他的作品里,真实的他的存在,倒像是他作品的分泌物;他的作品注解着他的存在,而他,像是漂浮在作品之上,成了一种依附。很难说是他在作品里经历了一切,还是作品让他经历了一切。
摄影,祈祷与抚慰,渴望获得他人他物之存在的某种真实。他的摄影作品值得进行文字解读,值得观看者这样的回报。眼下远远不够。凝视与冥想,然后言说,我承认自己的不自量力,但还是试图捕风,尽管生命是虚空,摄影体现了虚无的坚硬和绝对,一切都会散落在尘埃里,包括尘埃本身,一切荣耀、肉身。世界只是单纯在展现光影循环,每个人都必须服从化身尘埃的后果,我们只是暂时在身体的河流里攀爬,练习游泳术,殊途同归,生命的集体暗夜仿佛胚胎的海洋,我们最终会聚合在大地的深处,这是永恒的不可改变的现实。也许,学习过雕刻的李泛早就明白了这种光影的美学,明白了生活的漂浮不定,所有生命,一切,所以才如此热切地目刻时光,企图在摄影里捕捉住光影在日常瞬间展现的一些神迹,企图抓住一种自由,僭越上苍,而倒转乾坤。
和光同尘,他的作品展示了艺术的纯粹,以及艺术赋予人的一种绝对意志,坚不可摧与微不足道。盛宴难复,就是这感受,一切被拍摄之物,一经拍摄就展示了它的朽坏,至少在缓慢渐变中,已经在被锈住,时间是铁。狂热地捕获远方,却无法保鲜,这是艺术的可怕之处。照片让人感觉到固态时间的流动,声音在心间,拍摄是一种告别,观看亦然,再次观看是重逢之后的道别,每一次都不一样。一张照片是一列车,摄影师是驾驶员,而旅客在凝视中上车、下车、转乘……
李泛的作品让人想到生命本身的古老禀赋,藏在骨子里的基因宿命,人是集体的,并非个人。面目模糊的一群人,却可能拥有同一颗灵魂,他更乐于展现共性而不是个性,由共性展现生存的际遇。世界在不完满里展现出惊心动魄的忧伤与美。无论儿童还是老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李泛乐于展现一种相似而不是个性,一种同质性而不是异质性。可以这样说,他不对应太多身份,比如年轻,比如衰老,也或者,一种职业,比如那些热衷于拍摄欢乐场女子的人,或猎奇,拍摄一些绚丽的东西,比如循着季节行走,拍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他无意于这些的,更多是抹除个性,抹除特定身份,是“我”是“他”是“你”,是“我们”。
我并没有说出更多,我想说的是,我所体验的比我能说出的更强烈,临时仿佛永恒,瞬间被摄定,导向过去就是未来的启示。李泛的作品让人困惑和思考,他带来日常也带来远方,带来幻想和酝酿,带来诱惑。他的每一幅照片都建立了一种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他作为这之间的屏风既是在场又是隐身的,他很好地捡拾了一些被人遗弃的生活,怀着崇拜拍出了它们的神圣。在观看里,一幅幅照片如同被压缩的贝壳,仿佛放在耳边还能带来一整个大海的消息,此处和彼处,此在和彼在。不得不说,他的作品并没有给我制造任何陌生感,甚至连那些地理空间上算是异域的作品也没有给我任何陌生感,只让我觉得世界千千万万个地方,似乎还生活着另一些我,有时是男体有时是女体,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儿童,可怕的是,我有时从那些动物和植物身上,还有无生命体身上,甚至照片里传递的吹着的风的飘忽感里,感受到我在与我思,这些我是脱离于我这份真实的躯壳的一种游丝,但我不能不说没有感受到甜蜜的忧伤,获得了很多类似于宗教的美妙体验,却全然没有压迫和教导,只是自由,自由地哀伤和失重,自由地漂浮或跌落。他的作品既显示了光影艺术的曼妙,又显示了尘埃的万种虚空,而有限世界的那些物只是为了定位,而不是限制,人的心可以漂浮在云端之上。盛筵易散,观看,陷入冥想,如地狱又如天堂般透明,在有限世界辗转来去的人,需要这种偶然的走神,会觉得时间和空间似乎有所储存,而生活,不全然是浪费和辜负。
斯人住诸有,露水尘沙,亦毕竟是一世,虚火顺着肉身的血液流窜,不能出就不必出,且凝视,且沉迷,这眼界的无垠,这目之所及心之所向,欣于所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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