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随着这可恶的名词抹过随即罩住了我。没法子,据说“鼠”这种动物是永远不会灭绝的,且在大城市、小城市等各种市井里拥有共同的语言。现在,它们急着跳进我的文章中。这个时代,面对无处不在的它,只有一个字能描述:烦!就像我对着大城市密密麻麻拥堵的人群,也只有一个字便足以表达:烦!一说起老鼠这个话题,周遭的事都跳出来烦我了。
老鼠们能在几十层的高楼大厦畅通无阻,攀爬水管、脚手架、电缆、电线,它们在天花板、楼顶,它们在下水道,它们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们更是嚣张地生活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把我们的家当作它的家。它们认为,足迹所到就是它们的领地。我突然有种被入侵的感觉。
且慢,别急躁,我不能让这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像成群的老鼠乱闯。我沉思坐定,开始捋清脉络,我要讲的是两拨老鼠,准确地说,是两件事。可是,都是老鼠,都是它们的族类。此时此刻先说这拨小老鼠吧。它们突然闯入我的梦里时,正互相追逐,在我女儿房间玩得正欢,头尾相接,像我们小时候玩的转圈圈游戏。没错,它们就是一群很小的老鼠,五只。为什么我知道是五只?它们在我梦里追逐,让我不得不抑制心底厌恶的情绪。不过它们还是蛮可爱的,当然迪士尼的米老鼠根本就不是这一类的老鼠,但它们和迪士尼的老鼠一般的小,非常小,就是这么一群小家伙,像儿童图书里面的画面,五只玩得兴致正浓,这数目很清晰,后来我用老鼠胶和老鼠笼捕获到,前后加起来,刚好这个数目。
闹市中这个逼仄的小区,两幢楼之间的绿化带,成了藏污纳垢的隐蔽场所,住了十多年,楼下士多店、小食店裸露的下水道口会有老鼠公然觅食,来往进出,俨然也成了小区的居民。在我每天急匆匆上班的时候,甚至有老鼠不时穿过走道护栏,貌似也要去办事似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说法已经被工业时代的后现代鼠辈嚣张地踩踏过去了,再高的摩天大厦都有它的地盘,它们竟然无师自通地适应各种时代的发展、网络的进程、科技的突飞猛进……人类的发明它们都能适应。它们盘踞农村,占据城市,作为人类的我们只有躲避、防备,对它们的存在和掠夺只有视而不见,无奈地默许它们的存在。
不管走过什么地方,它们如影随形,这种惧怕让我在搬进新居时,就得做好严防死守的准备。装修期间,我防患未然,窗户做了不锈钢纱窗,后来不放心,窗内做,窗外也都做,每个窗户做了两层纱窗,一前一后夹住了玻璃窗,这样确保万无一失。老家曾经闯进过老鼠,让我们一家人费尽洪荒之力才把它们赶走,清除干净。这驱鼠灭鼠的过程花费了我们许多时间和精力,并且使得我老公从此拥有了这项“专长”,坚壁清野,不给它留下可藏身之处。当然这非常难,老家的那个空间因为没有长期居住,自然无法每时每刻地逐鼠。而现在的居室是我的狗窝,每天吃喝撒拉一样都不缺,衣橱、帽橱、食物柜、鞋柜、药柜、书架、书柜、画架、宣纸……琳琅满目的东西在城市寸土寸金的狭隘空间里更显得拥堵,有时寻找一件东西都得费上半天,老鼠躲藏的隐蔽处显得更多。我不仅怕老鼠咬坏食物,更担心我的画作被它破坏,一卷一卷的画,可是我辛勤几十年的心血。
现在我绝不敢怠惰。
我承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为老家曾经有过鼠患,让我从此有了心理阴影。空调管穿过墙洞出现的缝隙都被我用棉布塞住了,所有地漏都用最先进的盖子,只渗水,连渣都被过滤了,为的是把老鼠也滤在下水道下面。开窗我必定记得关紧前后两层纱窗,我可以为此花多一倍的时间不厌其烦。自从适应我新家的这些窗户,我再也没有忘记关窗,它甚至让我从此得了强迫症:出门之前,我又脱下鞋子再折回屋里,视察客厅、房间窗户等。因为不放心别人开窗,怕他(她)忘了关。自从搬到这里,自从做了这两层纱窗,我不让女儿帮我晒衣服、收衣服了,一切开窗的事必须我自己来,这是不是一种“洁癖”?我是这个家的卫士,家里的空间成了一个密封的堡垒,只有空气可以畅通无阻。
因为小区有一群四散奔跑的老鼠,为了防备它们对我们空间的入侵,我甚至有点神经兮兮。门缝透进的光,让我心生恐惧,我用手指去探试,小指探不进去,用纸张、纸板平放,用手弹动边缘,它们轻松地移过门板下面的缝隙,到外面去迎接阳光。这样的实验告诉我,除非老鼠能把自己的身体变成纸张,不然再小的老鼠也绝无可能进入我家。
而它们竟然已经潜伏在我家里。
那个梦,出现在春天里,春天里百花盛开,画面是欢欣雀跃的,赫然出现的是一群同样欢欣的老鼠,竟然是一群老鼠,它们欢快地追逐在我女儿的房间里,这不大的空间,我的视觉从对面——我的居室投过来,房门敞开,在离房门一步之遥的地方,床尾边,这小房间就这么点活动空间,它们的身影无处躲藏。一群小老鼠高兴地玩耍,它们正采用着人类的游戏,是我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拉手转圈跳跳”,我太熟悉了,现在的时代当然不需要这样人与人互相配合的游戏,现代的孩儿们根本不用,噢,现在它们正“鼠”与“鼠”头尾相接形成一个圆圈的链条,自行车链条,久违了的集体圈子,这样集体化的游戏是需要每个个体站好自己的位置,明白自己在集体中的协作作用。
我几乎忘了它们的身份——老鼠。
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群老鼠?在我寂静的家里进行狂欢。鼠头鼠尾相接,这游戏一代入“鼠”的角色,“老鼠”这个名词打开我的认知,我顿时醒悟:它们是入侵者,它们是敌人,是让我每根毫发竖立的敌人。我大惊失色,一股气息想发声叫喊,喉头却被什么东西堵住,阻碍了声音冲出。而灵敏的小鼠们已有所知觉,它们抬起头发现了我,发觉它们在我家的潜伏已经暴露,由老鼠身体连接的圈子随即断裂,一只只四处奔逃,抱头鼠窜,随即躲匿得无影无踪。
震惊从心脏触及所有神经传遍全身,我吓醒了。长舒了一口气,老鼠消失了,惊惧消失了:幸亏是梦!
幸亏是梦。我专门朝女儿房间张望,一切静悄悄的,有掉落在地的手机线,是女儿睡觉前拔出而一头还连接在墙上。
早餐时,我心有余悸告诉女儿:“昨晚梦到家里有老鼠。”
女儿吓了一跳:“你别吓唬我!”她左看看右看看,门窗再次检查,家里虽然逼仄,书籍画作叠放甚多,倒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动静,主要是我们的防备措施,老鼠化成飞蚊也不可能跑进来。几十平方的住房,房间不大,一转都能检查得清楚,只不过我家的客房现在成了储物房,放了几个箱子,平时换衣服才进去。所以女儿特别地往储物间里面检查,拉出箱子,移动柜子,左敲敲右打打,虚张声势,确实没有动静。
一个梦,让我们两个人疑神疑鬼了好几天,再三怀疑再三检查落实,确证那个梦不可能落进现实生活里。因为,此物种既然不可能进入屋里,屋里便也不可能“生”出老鼠来。
只是被我搬进客厅里,每天对着写生的那盆蝴蝶兰,赫然被吃掉了一片花瓣!一支如臂膀展开的兰花,最尾端最嫩的那朵,有被蚕食的痕迹,剩下的花瓣还有齿痕的印迹,那俨然不是小昆虫的饭量。
我警觉起来,整个神魂一抖变成了福尔摩斯,我分析着这作案者究竟是螳螂,还是老鼠?蚂蚁已经被我排除在外,我写过几篇蚂蚁的文章可证实我对它们的熟稔。家里还有另外一种可爱的小动物——“肥弟”壁虎,“肥弟”名字的由来可另写一篇。螳螂会吃掉花瓣,这我是非常清楚的,但也有可能是“肥弟”所为。家里不断发现壁虎的踪影,我对“肥弟”倒是怀有与生俱来的特殊好感,我从不讨厌它,我在童年时就与它相知相识,它一直待在隔壁工厂大门的那盏大白炽灯周遭,那盏大白炽灯照亮我的童年,我的童年一直与壁虎对峙,它熟悉地面上的我们,熟悉我们的饭食、我们的嬉闹。我熟悉天花板上的它,看着它觅食,看它轻松地一口吞毙蚊虫,为它欢呼雀跃着。在这个双层纱窗的家里,我发现了它穿越而来的踪影,虽然体型和相貌有了相当大的区别,可我对它们的族群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有次,这只小壁虎被油烟粘住无法动弹,我发现时它已经奄奄一息。我用纸板把它救了出来,并把它放出阳台外,让它自己找生路去。
壁虎隐匿在我的日常之中,它的存在是隔三岔五露一次脸,每次反倒让我觉得是自己打扰了它们,用“它们”一词,代表我家里不止一只。那只被我放生窗户外的壁虎不可能再进入我家里面了,严实的两层纱网把它阻隔于窗外了。后来在厨房、洗手间相继亮相的壁虎,颜色和体型都不同,它们不是同一个品种。这些年来,家里陆陆续续发现的壁虎品种竟然不少,原来我们的生活中竟然掺进来很多不速之客,还有昆虫、鸟类,它们一直光临我的家,每天都听得到婉转鸟鸣,有时是独唱,有时是对唱。只要凭着声音我便能断定它应该在拐角的哪个窗口上,我转向声音传来之处: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红色翎顶、蓝色围脖、红色尾巴,惊艳地展示着它的风姿,留给我惊鸿一瞥。
它安静地站在我家窗棂上,当我注视它时,它也毫不畏惧地把窗台的花当作小花园。窗口的花盆很多,挤满了一窗阳光,那些美丽的影子消失无踪,而这残缺的花瓣却昭示着刚刚过去的黑夜里的无情吞噬,是不是噬齿动物?是不是老鼠?我眼角又掠过那个梦境。
它从弯曲的走廊走过来,一副畏畏缩缩的狼狈样子。它的毛发沾着阴沟的污秽,即使已风干多时,你也能看出它深居洞穴的痕迹。
它从阴暗处投来一瞥,上眼睑一抬,洞穴里的阴寒掠过这走道,这一瞥的寒冷随即湮没于楼道的黑暗处。楼道常年阳光不进,灯光大多数时候被办公的人们遗忘了。他们懒得向墙壁伸出手,楼道毕竟不需要待很久,不外乎就是等电梯的那会儿,它有另一个名字叫“过道”,与“过客”同理。这层楼办公的人们都熟悉这转身便碰壁的空间,甚至习惯于让黑暗成为环境的底色,有几次不知是谁开灯照亮楼道,人们在背景色改变的环境中顿时觉得陌生起来。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的问题,后来发现原来是头上的灯光,有位中年男人抬头,眼睛被灯光打了回来,他才喃喃地说:原来有灯了呀?灯不是一直坏了吗?
这只走过楼道的老鼠不理会我,从我身边爬了过去,侧着身,它知道这层楼所有人的存在,它相信所有人是看不到它的。看不到它真实的存在,它真实的想法和企图。它躲在自己一身皮毛之内,小心翼翼地与人保持着距离。它把自己的微小与萎靡写满了全身。
垃圾桶处有很多可以寻找的食物,每天自有上班族倒到里面的剩饭和羹,肉更是不用愁,城市里的人宁愿倒掉肉而把蔬菜吃掉。但这老鼠显然不用到垃圾桶找吃食,办公室有很多吃的,它很熟悉办公室的声响和操作流程,上班族谓之“节息制度”,它与上班族群进行着上下班的交替:傍晚五点钟,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响过,它即从天花板上的吊顶溜下来。下班后,整幢大楼就是它们的天地。
但也有特殊和例外的时候。
某个冬日黄昏,这只老鼠在天花板上,凭着它自己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它觉得时间分明已经到了,可下面办公室依然通亮,随着隔壁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它终于憋不住,随即把尾巴探了下来,身子尾随下到“人间”,谁知那个还在电脑前加班的人,一直盯着突然从天花吊顶垂下来的尾巴,看着它慢慢把身子垂落下来。加班的人终于被吓到了,毫无悬念,随即像所有电影放映的那般,一声女高音飘过整间屋子:老鼠,老鼠……
这声音发自我的喉咙,我用力捶拍桌子,让响声造出更巨大的声势,这样的响声在空荡的办公楼其实起不了荡漾的水波,波及的顶多只有前后几间办公室,人类的本能,跑和喊!我站起来冲出去办公室,把门重重一甩,“砰”的一声,让其知道人类的疆域依然在把守。
这只天花板里的老鼠只好赶紧又把身子缩了上去,我的喊声毫无用处,这层楼的人都下班了,即使未曾下班,一只老鼠也不足以让人注意力转移,只要它不妨碍自己!老鼠比人还多,你又能怎样?老鼠们没有生计之忧,而人有。诡计多端的人类圈,多少鼠窜着的恶念,相比之下这样毫无“危害”的老鼠实在算不了什么。
它折回去了,回到它的天花板里面去,那是它的居所,上面有它们宽阔的天地。我们办公楼多少面积,上面便有多少面积,而楼道、储物间、洗手间等旮旯和各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都是它们的领地,这样一计算,发现它们拥有比人类更宽广的疆域。
我只有赶紧做好手头的工作,加班嘛,肯定是又急又赶的工作,这夜晚的时间已经占用了老鼠的空间,我心里更感迫切,我知道它们正在我的头顶上等待着我下班、离开这个空间。
突然,我生出占据噬齿族类地盘的亏欠感。
我的双手加快速度,马不停蹄地在电脑前敲打,我头顶上方空调的折扇状排风口,突然声响很大,在这空寂的大楼中,城市的声音都被关在窗外,而这响声距我头顶不过一两米,声音那么突兀:有活物正在活动。我警觉起来,不由得又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盯着我头顶处的百叶状天窗,窗口,有什么东西正从百叶缝隙努力地挤出来。
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成了一个聚光灯,聚集了我的疑惑和认知,包括毛发竖起的恐怖和惊悚。
有一团黑色的活物从缝隙中努力挤出来,因着缝隙的狭窄,它小心翼翼地把一团东西塞了出来,在我们这个空间里随即舒展开它的身体:一只很大的蝙蝠,带着童话里黑色幽灵般的斗篷。它在我办公室展开飞翔的绝技,绕着房间快速滑翔转圈,办公室门紧闭,它也只能委屈自己在这么小的空间展现飞翔技术。
我终于看到它尖小的嘴巴、眼睛和耳朵,完全是一只老鼠的模样。
那是老鼠披着一副斗篷在黑夜里进行的巡游,欧美电影中出现的各种惊悚画面正在重现。
我尖叫一声,起身逃离办公室,打开门冲了出去。
救兵搬来时,这只蝙蝠还在不停地巡回滑翔,因为我冲出门外时顺手把门带上了,办公室的空间甚至在它的飞快转动下也动感起来。现在救兵小H拎着拿来的塑料桶和脸盆,这是手头仅有的武器,别看小H是一个女孩子,她从小在农村长大,什么蝙蝠、老鼠没见过。她举着塑料桶逆它的飞翔轨道,朝蝙蝠迎面一扣,那只飞行动物就成“瓮中之鳖”了。
小H拿着脸盆一盖,拎着它去洗手间处理。我惊魂未定,手头的工作留待明早再做,赶紧把电脑关了,收拾好。
门“砰”的一声,我知道我一离开,老鼠们才纷纷登场!
茶几上赫然几颗老鼠屎。
我张大眼睛,深入研究了一下,确认这个体型的黑色东西就是老鼠屎。它们散落在昨晚喝茶的茶盘边,还有吃剩下的茶点鸡仔饼,我仔细观察鸡仔饼,纸盒子的角被啃了个大洞,还有一两个小洞,本来一边的口已经拆开了,轻易可以从这边拿出鸡仔饼,可老鼠只能是啃,并且放弃这么简单的口子,而啃边角,对它来说是鼠性的本能。
罪证昭彰,我需继续侦查老鼠屎的路径。
我顺着茶几寻找,发现茶几的脚底下也有老鼠屎,顺着老鼠屎的路线,到了北阳台,北阳台是个内阳台,被我打造成客厅一体,窗台很大,四面大玻璃窗的纱网窗边凹槽里,突然有不少的老鼠屎,我顺着边缘,抬头查看,原来上面纱窗的滑槽,其实构成了一长长的小通道。我打开窗户,窗外的台面,赫然一堆老鼠屎,和窗里面的里应外合。我明白了:狡猾的老鼠竟然把拉窗的滑槽当作通道,从外面钻了进来,我搬来梯子,专门爬上去,用手指试探了凹槽,发现食指能轻松探进去,再用大拇指,依然畅通无阻。
百密而遗一疏,老鼠竟然寻得此路径。
清理干净老鼠屎,把窗户上面凹槽的“通道”用棉布塞住,现在,北阳台这四扇窗只能密封起来了,反正其他窗户能保证空气畅通。那老鼠不知是吃完饭就走还是待在屋子里。若走掉了那敢情好,我心里面祈祷它是走掉了。
我心疑生暗鬼,心想囤积的两袋大米,若有老鼠肯定会被偷吃,当然家里食物有的是,它不一定费力气去吃没开封的米。我想把米袋提起来,谁知一动它,米哗啦啦地流了一地。我仔细一看,米袋被咬了几个口,口子大的地方米流已经阻挡不住泻了一地花白。
看来它们早已深入我家,而我竟浑然不觉。
隔天,椅子上的一包香肠被疯狂地咬开,失去了四分之一。鼠辈已经公然发起进攻。
一刻都耽搁不得了。我紧锣密鼓地招兵买马,隔壁邻居贡献了第一张老鼠贴,我觉得这远远不够,打听到小区商铺有卖这东西,直奔这家小店,把店里的老鼠贴横扫一空。十一张老鼠贴摆满了家里的各个地方,从茶几下面到茶几上方,没错,老鼠贴就放在吃饭的位置上。老鼠笼也来四个,都给放上了。
从烤箱下面到上面。据说老鼠喜欢沿着墙角走,于是,墙边也放了。我是打算广撒网,小店的店员喜滋滋地看着库存的老鼠贴被清空了。
隔天,我马上检查各路老鼠贴情况。茶几上、烤箱上好像没有动静。刚刚低头一看,茶几下一只小老鼠横躺着,一动不动地眨着眼睛,我来不及思索,赶紧把老鼠贴一合,老鼠稳稳妥妥地被合在里面,我把它放进泡沫箱子。再检查其他地方,发现小阳台门口的老鼠贴上也躺着一只。它的身体横放着,整个贴紧在胶上,老鼠眼睛睁开着,连叫也懒得叫了。
方法相同,一合,继续放进泡沫箱。
初战告捷,两张老鼠贴和泡沫箱拿到楼下,请垃圾员帮忙处理。
安静了好几天,现在可吃的东西都被清空,每天睡觉前都先检查线路,把老鼠笼的门小心拉好,老鼠胶打开;白天起来就开始检查这些设置的陷阱。若没有老鼠,就把老鼠笼关闭,老鼠胶合起来,这样才有生活的空间,因为我已经不小心弄坏了几张老鼠胶,东西一沾了胶,清洗非常难,所以每天也得提防自己的设置。
洗手间的老鼠笼,在十多天后终于引诱了一只,没其他东西吃,它就打笼子的主意了,腊肉的美味还是让它忘了危险,早上起来时我还朝里面检查,没发现它躲在另一边的角落,它乖巧得很,安安静静地把身体龟缩得几乎看不到,我差点就忽略了。我看里面是空的,但笼子却被关上了,仔细一看,发现角落阴影里的它竟然想蒙混过关。
第三只,又告捷。
我希望没有了,又担心还有深藏着的,每天对茶几餐桌等处瞪大眼睛观察。我发现老鼠的存在是无法不留痕迹的,它到哪里必定把老鼠屎拉到哪里,以此标识。地砖刚好用的黑底花纹,每天喝茶的茶渣,还有改造成画墙的地方,固体颜色等渣,这些东西很容易与它的粪便混淆,所以,我必须拿着放大镜到处查看,俨然一副公安人员侦查犯罪现场的架势。事物无大小,影响了我的生活便是大事。
我还没有把数量与梦境对照,现在我只忙于侦察、布阵。估计还有老鼠躲藏,没事时我拿着棍棒到处捅,到处折腾,家里安静了好久。可还是侦察出冰箱顶上的老鼠屎,我知道还有潜伏,老鼠笼和贴放得更多了。我知道剩下的老鼠警觉了,更加小心翼翼了,它能躲在屋里静悄悄地不出声,我已经确保它无法进入卧室,其他空间无法每天关紧门,只好继续守株待鼠。
又有一只落在老鼠胶上,这次它吱吱吱地直叫,或许心有不甘,毕竟它都夜行了好些日子,这次我认为大功告成了。虽然不放心,所有的“陷阱”继续摆放,现在毫无迹象显示家里还有它的同类。
某日下午,我正坐在客厅喝茶。突然有一个小身影,顺着墙角从洗手间出来,横贯而过客厅,消失在储物间,一只落寞的老鼠竟公然从我眼皮底下走过。没有了伙伴,它没有合谋商议,或许不懂得大白天这么一下完全暴露了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批放了十多天的老鼠贴已经失效,这阵子,它们误伤了壁虎,或粘上了蟑螂、蚊子,还有掉下的书本,一切不应该粘的东西都给粘上了,除了老鼠。甚至我自己也不小心踩了好几次,肥皂洗不掉,各种方法用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脚弄干净。
我又重新到小店买老鼠胶和笼,店员坐地起价,我毫不在乎,一下又给扫光了进货。在老鼠的问题上我可谓不计血本。
当这只公然走过客厅的老鼠被笼子关住时,是在一个晚上,我刚把灯关了,不久就听到洗手间“喀嚓”一声。我发现我对某种在意的事物极其敏感,我在房间里低声说“老鼠进笼了”时,女儿笑话我,外面这么吵闹,洗手间的声音传到你这里来了吗?笼子关住的声音你都听得见?我却笃定就是老鼠被关了。
披衣起来开灯,发觉一只老鼠正心有不甘地绕着笼子转圈,它不断地寻找可以出去的地方,不断咬噬铁笼。看来它已经小心翼翼地避开老鼠胶,或许是图个侥幸,或许受不住笼里的美味引诱。那是我浪费掉一盒腊肉的代价,为了馋死它,我还专门把腊肉切好,用烤箱烤。从笼子门一直放到挂钩上,为了这只老鼠我也是费尽了心机,门口的就一点点,引诱它进去,而挂钩下也是一点点,馋一下它的嘴,一大块的腊肉挂在钩子上,杠杆的平衡作用被我实验了几十次,需要一碰这块肉随即带动钩子,恰到好处地把门带上,绝不容许它吃完了还能从容地走出去。
滴着油的腊肉果真把它勾住了!团团转的它已经顾不上笼子里的美味,这个机关已让它知道生命之虞。
五只,足足五只了!我想起那个梦,现在家里干干净净了吗?
还有多少老鼠隐藏着?谁能知道还躲藏在什么地方,我已经形成良好的日常习惯:为了断绝鼠类的食物链,食物都放进冰箱,干品放进塑料储物箱。垃圾及时拿去倒掉。
现在,我家到处布满老鼠贴和老鼠笼,我已经深谙布置的路线和位置。我的晚上和早晨,已经成了福尔摩斯的续集,我需要它们一直在家里严阵以待。
十六楼的高姐搬着花盆,打招呼时不等我的话出口,连连唉声叹气:您看看,老鼠不仅吃掉花,打碎了花盆,连电脑的线都给咬断了。
我看着缺角的花盆,想到我们办公室的老鼠都被忽略了,我需要把它拎出来。
我上次种的仙人掌也被老鼠吃光了,连根都被拱了出来。它在我们眼皮底下张狂,我必须给予相应的警告。
高姐的花盆里叠了两个半片的花盆残片,这个大的花盆本来是很漂亮的缠枝花纹和造型。高姐喋喋不休起来:“现在白天还好,没见老鼠的踪影,就是每次上班时会有它来过的迹象,我们办公室都干干净净,没有可给它吃的东西。可恶的是它乱咬,到处咬坏东西。我的电脑线都给咬断了好几截,麻烦死了。”
高姐一语提醒了我,是不是我们办公室的空间还留有“饭食”,所以老鼠没有咬坏其他东西。我发现我已经开始神经质了。
回到办公室,看着几个空空如也的瓶子,原先插了水养植物,上班时顺便给它们换水加水,隔三岔五地发现叶子光了,藤蔓断了,随着老鼠的进食,植物减少的速度以倍速增加,特别是当整株植物都被啃精光,剩下一根藤蔓散落在瓶子旁边,我才惊愕原来老鼠从未离开,毕竟是办公楼,不像家里有囤积的食物,楼层的垃圾桶每天都被清理干净。那么老鼠的食物链条只能无限拓展,我们的认知不断被打破,绿萝、吊兰、芦荟……所有的观赏植物都可以成为它们的食物,甚至核桃壳、橘子皮,可见食物范围也是可跨越的。
“植物肯定可以吃啦,我们的塑料它都吃。”高姐瞪了我一眼。当我在她办公室看到啃碎了的各种塑料、纸屑、电线碎块,怀疑老鼠是不是在磨牙,这些东西也能吃下去?
我办公室仅存的空瓶子告知我,此处之鼠喜欢植物,当然不小心忘在桌上的苹果、饼干,老鼠肯定更喜欢。
夜幕降临,它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它们的时间和地盘。老鼠盘踞在自己的领地上,这里的一切都是它的,空气、雨水、夜幕。它,我并没搞错,它和它们并没有区别。一个“它”的个体足以表达它们的族群。
它躲在夜幕中,正惬意地享受着自己的收获,这处空间和一切物品,都是它竭尽全力争取来的,它终于拥有一切想要的东西:整洁的写字楼、现代化的中央空调、品牌电脑、配套设施……它已远离了田园,它把那些番薯、地瓜和豆荚统统抛弃了,那些配不上它这只城市鼠。夜幕遮掩着它的喜悦,它躲在这个现代化都市里的一个隐蔽角落,细数着自己的丰硕战果。
久居城市高楼,长期处于空调室,皮毛上风干已久的污垢结痂成了铠甲,像是黑灰色的外衣似的。它以为这是脱胎于污水管下水道的蜕变,现在的环境和食物让它沾沾自喜:纯净水的导管、仿皮沙发、高档电器、女人的化妆包……实际上它发现男人也同样拥有女人该有的物品。某次它从一个柜子背后的洞口溜进去寻觅时,它发现这个中年男主人的柜子里放着进口化妆品,那些黏黏糊糊的膏状物吃起来有股怪怪的味道,当它琢磨不定的时候,已经吃掉大半了,剩下的连同化妆纸都被它拱到了盒子外面。
隔了几天那男人才发现化妆包被它咬坏了,喋喋不休叫骂着,大意是有老鼠钻进柜子吃东西,可奇怪的是他没骂它吃掉了化妆品,却跟同事们说是吃掉了他的糖果。
它在天花板上面郁闷得很,懊悔中年男人赖账于它,有糖果还能躲过它的鼻子和嘴巴?这些破玩意化妆品,黏黏的像是芝麻糊,带着一丝甜滋滋的味道,又带着化学物的腥味,有点恶心,要是好吃的话一小瓶子早就被它吃光了,哪会尝了一半就抛弃?到现在肚子都还胀胀的。糖果在这楼层出现,还是那中年女人把她暑假没处安放的儿子带到办公室,热闹非凡的同时也给待在天花板上的它带来了不少食物:糖果、饼干,还有辣条。
当然那只是孩子自己的零食,那男孩子尚且懂得分发食物给大人,分给叔叔阿姨们的一颗颗糖果就放在各位的桌子上,那些忙碌的大人们哪稀罕吃啊!他们嘴里说“谢谢”“真乖”“真懂事”,眼睛紧盯着电脑,双手一直不停地忙着,神思奔跑在方案和活动的细则上。
下班后这些东西依然待在桌子上,连位置都没挪动。挪动的是上班族群的身体,他们奔忙在公交地铁的趟次里,好不容易挤进去的身体属于归家的轨道。
遗留在办公桌上的东西,其实就是老鼠的,它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自己的食粮。
桌上的食物自是可以吃的,抽屉里的东西也是可以吃的,各种东西在老鼠那里都可以变成食物。只要它们的眼睛看得到。这只待在我们楼层里的老鼠就是用眼睛捕捉食物,它的眼睛在黑暗里透出森森寒意,那是某个下午我下班关灯后无意中瞥见的。
我看到它绿幽灵般的脸色,黑暗中怎么会看到它的脸色呢?我知道它的脸色是绿色的,脸肌横绑着它的头部,是电脑没关电源时主机闪烁的小绿灯映照出来的。这一瞥的绿色阴影像极了西方某部万圣节电影,这只老鼠也朝我掠过它从地府里带来的幽幽眼神。
它认为夜幕已沉降,我看不到它。
潮汕人习惯光顾潮汕人的店,他们才拥有调配潮汕口味需要的日杂用品。比如鱼露,比如豆瓣酱。
店里的红糖、白糖、板糖、大米、糯米、绿豆等,都是一大袋一大袋敞开的,称的时候用勺子打出来,我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到这家小日杂店买东西,就是冲着他们卖东西的方式,演绎的是我小时候在供销社买东西的情景。时代虽已完全不同,但让我找到潮汕族群认同的归属感。这与超市里包装整齐、打好价格标签的方式完全不同,虽然同事多次提醒我,说超市的东西质量比较有保证,价格甚至比小日杂店还便宜。
那些近乎警告的好意我根本听不进去,我不就冲着“胶己人”的族群理念吗?特别还能买到可以做卤料的草粿草、八角、花椒等,店家是按所需要的量给我配置的卤料。比如我说给十块钱的吧,她就会在这些干草堆里面抓药一般,这拿一点那个拿一把,给抓了些草儿出来,这样全凭感觉根本不用称重衡量价钱,“感觉”是很微妙且充满无穷内涵的,带着温度和湿度。
“我们小镇,我们那时就是这样。”我又把这句不合时宜的话给说了出来,没引起大家耻笑,倒是引起来自不同地域同事的共鸣。
店家正给我抓卤料,有一种比较稀缺的草料,也是做卤料的香料,她知道我懂得地道的潮汕卤料的配置,于是踮起脚尖在上面翻着找着。我左看看右看看,鸡蛋、黄豆、黑板糖、番薯饼以及标着各个地方的稻香米……他们店里的货物都褪下半截编织袋子,露出袋里满满的小山堆,山堆上插着货名和价钱的标签,这样货物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我突然浮出一个问号:这样不设防的放置,是否有老鼠光临?在市场门口时,我几次被老鼠“冲撞”到了,条件反射地跳起来给它让路,它倒是一下就溜过去。看着这家日杂店这么多货物,若是被老鼠“吃过”的,我可得重新衡量要不要,除非全世界唯此一家才有。
这个问题的线路从大脑连接到嘴巴,我不假思索地问:“你们这里有老鼠吗?”话一出口我就为自己的问话感到惭愧。
女老板竟然一下子被问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眨着那双灯笼般的眼睛,转了半天,像是突然卡带了,支支吾吾憋出一句:“好像,我好像没见过啊……”
本以为她会喋喋不休地诉说老鼠的骚扰,我竟然寄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某些对付老鼠的妙招,没想到她的回答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没见过老鼠?它这里竟然是老鼠的“境外”之地,老鼠竟然不光临它们领地里的肥肉。我也瞪大了眼睛,我惊奇于“老鼠”这名词好像从没进入女老板的思维里,在老鼠横虐的市场里不受鼠之扰。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视线神游在遥远的地方。我不甘心,问:“我看这周边都是老鼠闯来闯去啊!难道不闯进你店里吃东西?”
女老板思维回来了,嘴边的翕动撑开了两边的波纹,话语也连贯淡定了很多,依然用潮汕话与我对答:“我们到现在还没发现有老鼠哦。”
她朝我抹过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看着一袋袋敞开的干品,它们局促地堆放在我脚边,红糖、糯米、绿豆饼、番薯膏、面粉……都是半截编织袋装着,无辜地露出一个个山包,没有可以让我怀疑的迹象。
没有老鼠屎。
我站起来,拍拍沾了些面粉的手。
晚上关了店,只是象征性地把一面拉闸门虚掩,市场大门一关,透过百叶状的门,可看到里面敞开的各个摊档,空无一人。间隔稀疏的灯光,延续着日间的人气,昭示着繁华的歇息,老鼠也沉溺在灯光和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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