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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与宿命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4522
祭鸿

  大学毕业之前,我从没预见到这一生都将生活在山里。这一生没有预料到的事何止一件,只有这一件最让我无可奈何。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在市里等待分配。因为学的是林学专业,主管领导向我提供了一道双项选择题,要么去当时正红火的青片河伐木厂,要么去北川县林业局。可是我的理想不在领导给出的选项之内,我的理想是留在城里。然而领导不是我家亲戚,当然不能尽如我所愿,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北川县林业局。我揣着派遣证坐着班车去单位报到时,身上穿的是都市里时髦的牛仔服,头发长得差点齐肩,耳麦里放的是当时正风靡的流行歌曲。看着窗外黑乎乎的山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心里也越来越紧张。虽然在毕业生分配办公室得知要去的地方是山区时,已经挨了一闷棍,但当班车外面越来越荒凉、人烟越来越稀少,心里的感觉似乎更加悲凉。越来越逼近的群山挡住了头上的天空,阻断了越来越弯曲的公路,我恍然感觉自己到了天的尽头。车上有人发呆有人睡觉,我在不停地深呼吸。在班车钻进山里前经过一个小场镇,三个长头发小青年下了车,车上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坐在邻座的中年人说,刚才三个人是小偷。我问他们为什么在这下车,邻座说他们只敢在山外偷,从不敢进山里,怕挨打。客车拐过一个弯就从群山的缝隙钻进山的怀里,山脚下有了一条清澈的河,河不宽,很安静的样子。公路顺着河流向群山深处延伸,空气变得凉爽,山上的树木越来越密。零星的木架房子隐在山上的树林中。我问邻座,怎么那么高的山上还有人住?邻座说,上面还有几个村,几百户人家呢!说话间有背背篓、提口袋的人上了车,身上的服装明显和我们身上的不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川羌族的传统服装。客车颠簸着,眼看前面没有路了,可到了跟前路又延伸了出来,让我自然想到“车到山前必有路”那句古话。直到天色变暗,班车翻过一道山垭,山凹下面几条既有平房又有楼房的街道进入我的视野,我知道,这就是我今后要生活与工作的地方了。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在坡一样的街道上行走,看着街上从容的行人,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吧。

  在新单位上班没多久,我就陪股长下乡检查造林成效。股长已年近五十,我们在乡镇下了车就开始爬山。与肩同宽的山路呈之字形沿一面长坡而上,路上散着小碎石。开始时我体力充沛,觉得浑身轻松、双腿有力、脚掌富有弹性,虽然汗水早已沾住了背上的衣服,但也跟上了股长的步子。没过一小时,双腿就开始不给力,气喘得越来越粗。股长看我脸上不断往下淌汗,只好一次次停下来等我,然后一起坐在路边抽支烟又继续走。太阳越来越大,我们在路边歇气抽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感到身体变重、胸口似被石块圧着,双腿如灌了铅。再后来,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发出如拉风箱般的喘气声。我很想问还有多远又不愿让股长笑话,只好咬着牙让双腿机械地向前划动,根本顾不上看他给我指的路边的花草树木。

  上午十点出发,到中午一点过,我们才到了村主任家。村主任又带我们去造林地,验收完造林已是下午三点多。收拾罗盘仪时,背上的汗干了,腿上的酸痛感也消失了。站在某一棵树下,山风吹来,身上起了一丝凉意。云一会儿在头顶的天上,一会儿在脚下的山腰;一会儿星星点点,一会儿又连成厚厚的一大片,如一堆堆柔软的棉花。风过去,山间便只剩下几片巨大的白色羽毛漂浮着。远处,有逶迤的山脉交错缠绕。云将影子投在地上,我们在这影子里乘凉。云与云之间,天是深蓝的,即使白天也能看见星星。又一团云来了,山上陡然间下起了白雨。天空是明亮的,阳光照在树叶上,照在如牛肋巴骨的蕨草上。可雨也是真的,当身上的衣服被淋湿,云和雨便渐渐远去。山下的沟里慢慢升起一道彩虹,升高、变大,在深谷间架起一座梦幻的彩虹桥。一群蝴蝶被那绚丽的色彩吸引,翻飞着似乎想在那桥上歇息。几只红色的蜻蜓旁若无人地在草尖上滑翔。

  第一次下乡后我的腿整整痛了一个星期,爬楼梯时双腿如两根木棍,夜里做梦都在爬坡下坎。我是林业技术人员,隔不了几天就得下乡,下乡就得爬山。无论是规划设计还是检查验收,都是在远离场镇远离村庄的山上。头一两年,每爬一次山,腿就得痛几天。后来,爬山中途歇气的时间少了,耐力增强了,回来后腿也不痛了。特别是在下山的时候,也能像当地人一样在陡峭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了。当一天的工作任务完成,一群人在下山的路上轻松地说笑,我的心里也是轻松的。风将汗水吹干,我会不时停下来,望一望隔着沟谷和我遥遥相对的群山。每一道山梁都在向远处延伸,将夕阳分割成无数光带,沟谷隐藏在阳光的阴影中,每一座山都充满了神秘感,那些远离人间烟火的树林里,到底隐藏了些什么?

  后来,我不仅适应了爬山,还习惯了在山民家吃腊肉与火烧玉米馍,习惯了在火坑边一边烤火一边吃烤土豆,习惯了在走一步就震得一栋楼发抖的吊脚楼上入睡。大家说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林业工作者,领导说要提拔我,同事说要给我介绍对象,让我在山里扎根、开花、结果。

  可是,外面的世界诱惑着我,校园里曾经做过的梦绊扰着我。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些山,或者这些山不属于我,自己的一生不应当被这些山困住。六年以后,我终于不顾领导和同事们的劝阻,执意调到了数千公里以外南京市郊区的一个国有林场。在南京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从分场到总场,从生技科到办公室,工作变动了多次,家也搬了多次。回到曾经做梦都想的地方,才发觉梦境早已不再。下班以后,我時常一个人穿过一排排职工家住的平房,爬到不远处的小山上,在林间小路上走一段、坐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小屋看书写字听收音机。远离故乡,无法融入当地的生活,让我倍感孤寂。夏日的夜里,我一个人坐在门前看灌木丛中飞舞的萤火虫。冬日的晚上,我独自守着屋里的柴火炉。早上我在寒风中骑着自行车去附近小场镇买菜,黄昏我在柴炉上烧家乡的麻婆豆腐。虽然距市区只有二十多公里,可那里没有我的家就不属于我,去了也是匆匆过客。外面的世界既精彩又无奈。那一年,我在漂泊中从青葱少年长成了大人。夜里,我开始怀念北川小县城的灯红酒绿,梦里自己成了牧羊的苏武,不停地往山上跑,只有到了长满松树的山上,心里的落寞才得到短暂的稀释。

  我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独在异乡的孤寂,工作了一年多后,我又调回了北川,回到我当初执意离开的林业局。当我在班车上远远看到那些熟悉的山,犹如见到久别的亲人。走在小县城熟悉的街道上,我如游子归家,多次将眼眶里的泪水咽进肚里,然后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睡了一整天。

  回到山里以后,我还是从事以前的工作,我还是与山相伴相对,还是带着地形图与罗盘仪勾绘测量那些安静的山,还是在山民家吃肉烤火,还是在一次次爬山时看小树苗抽梢、羊角花开了又落。我在山里恋爱、失恋,唱羌歌,喝咂酒,跳羌舞,无时不与山相对。就这样,在山里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到2008年5月。

  地震过后,县城从山里搬到山外,我也从林业部门调到其他单位,爬山的时候少了,我只能时常站在办公室窗前与不远处的小山两两相望。偶尔下一次乡走一段山路,竟然感觉呼吸不畅双腿笨重不堪。这都是我疏远了山的结果。四年后我又申请回到林业部门,重操旧业,才知道那些山,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走远。

  四川盆地周边山区多属于峡谷地貌,下部陡峭,上部是相对平缓的台地,山形既凌厉又厚重,山与山相连,绵绵起伏上千公里,形成了著名的岷山山脉。平常看起来并不是很起眼的一座山,一旦你想用双脚征服它,便能真实地感受到它不肆张扬的高度。我们常常以为两三个小时就能爬上顶的山峰,却在两三个小时后发现自己还在它的脚下。这时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山外有山。山路考验着我们的体力,更考验着我们的耐力、信心与性格。没有从容、平和的心态,再强的体力,也是很难爬上山顶的。

  北川的山相对高差大,从海拔1000多米到4000多米,不同的海拔高度让同一座山在同一时间显现着不同的季节。三月,山脚的野樱花开得如火如荼,山上部却是冰天雪地,一条整齐的雪线被海拔高度勾画出来。举起相机,同一张照片便能拍出不同的季节。5月,山下部早已充满夏天的浓绿与炎热,而山上部落叶松、光皮桦才开始吐芽。山里有很多花我们叫不出名字,但是有一种花是认得的,就是高山杜鹃花。高山杜鹃在当地被称为羊角花。不是城里人平时栽在花盆里那种,也不是其他山区的小灌木,而是一株一株的大树。说是大树,又没有高大乔木的通直与挺拔,而是一株株斜长在地上的大树。分布在海拔3000米左右,树大花也大,落叶,先花后叶,有白色、红色、粉红色,花大如山民家中的土碗,状如羊角,远看如霞似火,近看又如一张张喝了咂酒的羌族姑娘的笑脸。树干斜着,有的呈四五十度倾斜,有的甚至倒在地上几乎贴着地面。成千上万株斜长着的杜鹃树集中分布在成百上千亩的一面斜坡上,形成了独特的自然景观。即使不会爬树的人,也可以扶着树枝走上树,将自己的上半身从花团中伸出来,照出一张人在花丛中的照片。

  从生长羊角花的地方再往上走,便是草甸与流石滩。上了海拔3500米,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乔木,只有很矮的灌木。夏天在保护区山上看草甸,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浅浅的草,开着繁星一般的野花,没有云层遮挡的阳光很猛烈,阳光过后便是白雨,一转眼,便将眼前的草甸洗了个透。草甸之上,便是流石滩。地上不再像山下到处长着密密的灌木青草,气温明显下降,云在山下,风吹过,地上的细石与碎土便随风而走。如果在阴山背后,还能看到常年的积雪和地上坚硬的冰块。冬天与夏天在空间上相隔不足十米,时间上则完全重合,跨过一条阳光与阴影的交界线,就可以在冬与夏之间任意穿梭。

  山沟里有长年不竭的溪水,从石缝中来到山下去。水清如透明温玉,柔如黄昏炊烟。即使六月,伸手在水里泡上一会儿也会觉得刺骨。歇气的时候,总会浇几把水洗脸,掬一捧水喝,水甘甜清冽,真的有一丝甜味。无论水有多深,水里的游鱼都清晰可见。水时而在地上时而在地下,时而从卵石上无声流过,时而在一处石崖边形成白花花的小瀑布。水下有石,石上有青苔。水面漂着枯叶,水流走了,树叶却留着。

  大多数落叶阔叶树都会在深秋时节变红,北川的红叶虽比不上北京香山、南京栖霞山的名气,却也老老实实红出了另一种风采。红叶分布很广,从海拔1500米至3000多米,都有不一样的红叶。有的暗红如鸡血石,有的红里透黄,还有的红得十分明亮。三角枫、五角枫、槭树、盐扶木等。有的零星散落于冷杉落叶松林间,有的在山腰红成一点、一团、一片,常常会看见一株槭树在沟底或徒岩上,在一片暗绿色的林中红得耀眼。深秋满山的红叶与春天淡红色的羊角花在时节上遥呼相应,生趣天成。

  山里的冬天是相当寒冷的。时常有雪覆盖在树枝上,但由于雪不厚,依然能看到树的轮廓。几个晴天之后,雪便被一条水平线划断,这条线被称为雪线。以海拔1900米为界,雪线以上一片银白透着零星的深绿,雪线以下只有山阴才留着一些残雪。一个冬天山里总能下好几场雪,雪虽然积了又化,冰却每天晚上都会结,走路时如果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冰不仅地上有,而且还挂在房檐下、水沟口、水池边,有的像倒挂的钟乳石,有的如一根根粗细不均的玻璃棍,有的则似一串串水晶项链。由于没有刺骨的寒风,虽然身处冰雪世界,太阳升起时,身上脸上却是暖洋洋的感觉。

  北川山上还分布着大面积的被称为活化石、中国鸽子树的珙桐林。开着手掌大的白花,那花有两瓣巨大的花瓣,中间是黄褐色的花蕊。如果不开花,珙桐的外表没有任何惊人之处。树不高,混生在杂树林间,平常得让人不易分辨出来。可是一旦开花,便有了自己独特的风采。阳光照在花瓣上,白色的花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花瓣张开似乎正准备向远方起飞。珙桐種子外壳坚硬,用砖头也砸不开。种子熟了掉在地上,要等两年以后才能发芽长出幼苗,这在植物学上称为生理后熟。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孕育过程,正如我们心里的某些东西,要经过雨雪严寒,才能破土而出。

  造林验收一般都会在当天回到村民家里,而保护区的野外巡护则要在野外过夜。我曾经与护林员一起参加过不止一次野外巡护,在野外待得最长的一次是十一天。所谓野外巡护,主要任务就是沿着一个相对固定的路线,收集沿途大熊猫和其他野生动物的痕迹数据,了解植被生境变化情况。那些平时很少人走、被保护区工作人员称为巡护便道的路,几乎称不上路。通行的地方像荒山一样,只能在少数断岩、陡坡处用铁锹钻出一个可以踩脚的地方。小路在齐腰高的杂草丛中留着一丝痕迹,时断时显,遇沟下沟,遇坎爬坎,有时是长满青苔的乱石丛,有时是踩着像棉花一样的腐植土,有时是河滩,有时是密不透风的箭竹丛。很多时候,路都在林下。头上不停有冰凉的露水滴落,脚下不时有叫不出名的小蛇从草丛中游过。

  野外巡护时通常不带帐篷,而是背一大卷条状花纹的棚布。到了傍晚,便选一处靠水避风的河滩扎营。砍下几根树枝搭成一个大棚子,简单地将地平整一下,先上铺一些草,再铺上一层棚布防潮,一人一个睡袋,就可以睡一晚上了。搭好棚子再用石头垒一个灶,将压力锅放在石灶上便开始烧水煮饭。吃过晚饭如果天还没黑,我便会一个人到水边找一块石头坐下抽烟。没有手机信号与网络,四周全是山与树,头上的天空被山尖和山脊挤压成一张不规则的布。不远处开着各种野花,林间偶有鸟叫。世界安静,我也安静如一尊佛。天很快黑下来,没有电,世界因为黑暗而变得模糊而暧昧。大家围坐在火堆前,天南海北地闲聊。讲半荤半素的笑话,聊山外之人和山外之事。聊着聊着便渐渐有了睡意,大家挤在棚子里,平行地挨着,不到半个小时,便纷纷打起了呼噜、说起了梦话。

  野外巡护时常充满危险,黑熊、野猪性情鲁莽,个头大,攻击性强。如果真遇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避不开就躲起来,不让它发现。在野外巡护中,经常有护林员被蛇和虫子咬伤,被蚂蝗叮咬是常事,简单处理一下就行了。被蛇咬伤、被毒蜂蛰伤则须及时去医院。有一个年轻护林员在巡山时被一种少见的草鳖虫咬伤,因当时不警觉,医治不及时引发败血症,花了好几万医疗费才治好。此外,巡山有时必须顺着沟谷河流走,因地形限制,必须在一条小河的两边穿梭,这就要不停地涉水过河。野外巡山时,大家都是高帮胶鞋加布袜绑腿,趟水时从来不脱鞋子,既因不停地脱了又穿太麻烦太费时,更是为了涉水时安全。因为河底的乱石多,赤脚既踩不稳又容易被尖石头划伤。长期穿湿鞋子湿裤子走路,很多护林员都会得风湿病。遇上涨水时节,原来只淹到膝盖的小水沟变成了河,河水会淹到腰部甚至胸口。单独一个人是不能趟河的,即使三四个人拉在一起,仍然被脚下的暗流冲得双腿发颤。如果一个人倒下,所有的人都得跟着倒下,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巡山,我还参加过多次森林扑火,火不全熄人不下山。有一次在夜里跟着扑火队员上了山,明火已经被扑灭,地上只剩下火星在灰烬中闪烁。指挥人员命令扑火人员就地休息“守火”。大家在一处靠近水沟避风的空地上点起几堆火,围火而坐喝水聊天打瞌睡。面火而坐时,前面被烤得发烫背上却冷得受不了。只好不停地转身一会儿面对火堆一儿会以背相对。到了半夜,火堆上的柴烧完了,寒冷迅速将每个人冻醒,一些人又提着砍刀走进林子,回来时手上抱着柴禾。直到天亮,地上的火星全部熄灭才疲惫地往山下走。

  冬天相对空闲时,我会去海拔1900米的保护站住上几天。一个人在招待所的房间守着一盆火,面对一杯茶一张白纸,任时光安静地流逝。窗外白雪皑皑,室内温暖如春。这个时候我不会邀其他人打牌,也不愿意和人聊天,甚至也不看书。只想如菩萨一般坐着,用一个下午的时光,看某一根倒挂的冰柱开始滴水,看某一只叫不出名的鸟在雪地里专心地觅食。

  “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二天,我奉命赴关内查看灾情、组织群众自救,在我们往山里走的时候,山里的人卻因为对山畏惧而举家逃向山外。由于道路垮塌、堰塞湖阻隔,所有的公路都不能通车。多年无人走的小路被踩成了大道,路上全是匆匆往出走的人群。老人拄着树枝,妇女背着孩子,成群结队与小路一起延伸到天边。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看见人类大迁徙,或者说大流亡。老人在路边歇气,妇女坐在石头上给小孩喂奶,半大的孩子被大人牵着边走边吃东西。路边到处掉的是食品、衣服、矿泉水,甚至还有大瓶葡萄糖液体、旅行包、皮箱等。没有人哭泣。无论背着孩子的妇女还是拄着树枝的老人,脸上都看不到明显的忧伤,只有赶早市般的急切。

  路边随处都是坍塌的房屋。房屋多为木架结构,即使震跨了也不会完全塌成一堆。瓦掉了,露出下面的椽子、房梁以及被压变形的家什。一个看起来八十多的老太婆,在废墟上安静地一片一片清理着椽子上的瓦片,将完好的瓦片捡出来码在旁边,大概是想着今后再建房时还可以用上。空地上放着从废墟下面拖出来的一口铁锅、两床被子、半盆粮食。老太婆动作很慢,神情专注,似乎内心很平静。

  滑坡随处可见,从山脊到山脚,自上而下白花花的如一道道撕裂的伤口。翻山的小路经常要从滑坡中间穿过,每一处上面都有小石块不停落下。出逃的人们站在滑坡边缘,先抬头望望山上又望望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任何安全防护,硬是横着胆子走上没有退路的滑坡。

  灾后重建时,我经常下乡。晚上就在老百姓家吃饭住宿。不用提前打招呼,不用刻意安排交代,走到哪里天黑就在哪里歇。虽然说是吃顿便饭,但村民还是会从火坑上取下腊肉,到地里摘回豆角,从窑里搬出玉米酒。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这样白吃白喝了,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便在与主人拉家常中,表达着心里的感谢以及对主人的赞赏。几杯酒下肚以后,话题开始多起来,农事、儿女、收入甚至国家政策。桌上的气氛慢慢活跃,酒也喝出了味道。晚饭过后,我便一个人坐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一把椅子一杯茶,看山下的河,看夕阳下远山的轮廓,看远处近处的炊烟。

  泥石流堆积的扇面上长出了桦木和桤木,滑坡上点播的酸枣、青杠、马尾松,几年时间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那些受伤的山正在恢复。珙桐在五月的阳光里开着花,如一张张饱含期待的笑脸,在枝头、在崇山峻岭之间,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在山路上,我与一位背着小孩采茶归来的妇女相遇。采茶妇女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孩子在背上咿咿呀呀地舞动着双手。妇女说,丈夫外出打工去了,一年只能回来一次。多的时候一年能挣两三万,少的时候只有几千块。背上的孩子是第二胎,刚满一周岁。妇女胸前挂着一只装茶叶的口袋,肩上挂着一只套着布套的奶瓶。采茶是个季节活,抢的就是时间,季节过了新茶就变成了老叶,只能留着自己家里喝了。妇女一边说一边将草帽当作扇子,为背上的孩子送去阵阵凉风。

  经历了那场灾难,北川人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噩梦的痕迹,心里是否还有伤痛我不得而知,至少在平时不会主动想起。房屋垮了又建新居,道路毁了又修新路,只有逝去的亲人不会再回来。其实心里的某个角落留有一丝伤痛也不是什么坏事,有伤痛才不会忘却。山民们近乎木然的坚韧与近乎愚昧的乐观,让这片土地的明天充满了希望。安贫乐道、安天守命与小康幸福梦想并存,与山相守中又获得了一份现实的安然。“下一代总会比我们强!”这是我从山民口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我的故乡属于四川盆地的浅丘地区,乡亲们很形象地把那些海拔三五百米的小山叫作坡。坡上最多的是茅草和柏树,也有少许青杠和松树,虽不成材却是一副青山绿水的样子。童年时在故乡的小山包上放猪、拾柴、玩游戏,等着炊烟里母亲在坡下唤我的名字。那时候,我们总是以爬上了方圆十里最高的青龙脊为荣,感觉自己爬上了世界最高的山峰,可以藐视天下,背着柴背篓在山顶兴奋地嗷嗷直叫。

  上大学的时候,我曾在黄山实习了两个星期。几十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睡大铺,白天上山采集植物标本,摘野生杜鹃花吃,在溪水里洗脚。夜里在白炽灯下编植物检索表、读爱情诗歌,在日记本上记录内心的爱与忧伤。某一天,两个班的学生被老师带着居然在黄山的大小山峰间迷了路。大家都有些惊慌但又强装镇定。我们横着翻了几座不大的山梁,人人都累得精疲力尽却还是没有找到出山的路。黄山似乎想将我们囚禁于此。大家决定顺着溪沟往下游走,心想这样一定能走出去。可是当我们走到沟的尽头,却发现没有路了,眼前只有万丈悬崖和飞泻的瀑布,原来我们走到了著名的九龙瀑的源头。瀑布溅起的水雾让悬崖下的深谷充满神秘,也让老师和六十多个大学生顿时傻了眼。胆小的女生刚哭起来,就被男生制止。而我心里却突然变得十分平静,如果能和某个人在这山里搭一间木屋长相厮守,那还出去干什么。大家顺着溪流往回走,在沟中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女生们越走越勇敢,男生们更不示弱,主动在前面探路。一个男生在跳石头时失了足,后脑重重地磕在一块大石头上。血很快染红了头发,大家手忙脚乱地打开急救包给他止血、上药、包扎,然后身体强壮的男生轮流背着半昏迷的伤员继续爬山。女生和其他男生分别向不同方向探寻出路,背人的人累得牙关紧咬汗如雨下,只好不停地换着背。好在天黑之前,大家终于走出了迷宫似的黄山。当我们站在通往屯溪(今黄山市)的公路边,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胜利的欣喜。

  这些年,曾经去过不少的地方。曾经在冬日雪夜里上峨眉山,曾经一个人爬华山、泰山,每到一座山,我都会不自觉拿它们与北川的山作比较。大学毕业二十年后,我又去了黄山。我已经老了,而黄山还是以前的模样。天都峰、猴子观海、玉屏楼、迎客松,那一松一石都还在原地等我。在山顶的宾馆住下后,我独自走出房间,走上了松林之间的小路。山上起大雾了,远山都陷在了雾中。黄山用雾将自己裹了起来,剩下了近处暗影稀疏的松林。我想在这松林里追忆点什么,心却如止水般波澜不惊。

  现在我回老家时,时常站在父亲坟前,看那些长满柏树的小山丘,总感觉眼前的山变得矮了小了,小得容不下在这里出生的人。孩子和年轻人一个个都离开,只剩下不嫌弃它的老人在大黄桷树下看夕阳。

  地震过后,总感觉很累。我多次去青城后山,一个人在山上住几天,看山、散步、听风、听鸟、听雨,养神、睡觉。感觉精神好些了,又回到遍地廢墟的北川忙碌。青城山的夜晚连鸟儿都已入睡。世界似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只剩下了眼前小溪的低语。突然觉得,小溪的流水声胜过了世界上所有动听的语言,包括音乐、歌声及人类的甜言蜜语。

  曾经独坐窗前聆听窗外的细雨声,在山间听松涛,在夏天的雨夜听轰隆隆的雷鸣声,在海滩听海潮,在空谷听鸟的歌唱。我喜欢坐长途大巴车旅行,隔着玻璃看世界后退。每当黄昏来临,乡间炊烟升起,灯火点亮,就会迫切希望那炊烟起处就是自己的家。看见田野与农人,心里就倍感亲切。在一次从昆明出差回来的火车上,夜深人静,同行者都已进入梦乡,只有我独自坐在车窗下,看月光如水洒向幽幽的山林,竟有了隐匿山林的冲动。后来甚至喜欢上了乡间黄昏的炊烟与鸡鸣犬吠。我希望能听懂每一种自然之语,听懂花开花落的悲喜,听懂萤火与蝴蝶的忧欢。

  现在,我甚至想读懂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个自然中的生命。有人说,没有比在人海中行走更加孤独的了!在人群中很孤独,在自然中却没有了孤独感。在人群中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者,面对自然却没有了失败感。我希望自己是一株草、一棵树,能够自然地吸收阳光与水分,自然地生长与衰忘,或者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慢慢地被风化。

  我最终还是走出了黄山的迷谷。让自己回归市井的,不是我所希望的某人某事,而是时间。关于山,我想说的东西很多,又感觉每一句话都是多余。山无言,我却未能做到缄口。至少痛苦时会呻吟几声,愤怒时会吼几声。天下是海,山就是岸。如果有一天海平面上升,山就是我们最后的避难所,也是我们灵魂最后的寄放处。开门是山,不开门也是山。抬头是山,低头也是山。山就在我眼前在我脚下,无论身体是否在山中,山都在我心里。

  长时间来,我们因为身心透支而虚弱,大补与小补都无济于事甚至适得其反。“养”已经成了我们急需要做的事情。只有“养”,才能如排毒般自我净化,借助时间的力量,让身心的伤逐渐得到修复。不是养得如十年磨一剑般锋利,而是通过养,回到一种不悲不喜、不怒不躁,能够夜夜安眠的平和状态。内心平和了,这个世界也就是平和的。只要我们谁也不想征服谁,天下就太平了。

  我们生活在世上,选择什么样的邻居,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因为我们时常看不清一个人的内心。在这样一种认知下,我才选择与山水树木交往,选择与山为邻。野人怀土,小草恋山。我在世界行走了大半圈,无论怎样挣扎,都始终没能逃出山的手掌心。山就是我的宿命。我与山的缘分,也许是前世就注定了的。山不弃我,所以今生才与山厮守。即使我心比天高,即使山里的天只有井口那般大,山也能将我收容。

  插旗山是北川的最高山峰,海拔4769米,地处北川、松潘、茂县三县交界之处。方圆几百公里之内孤峰傲立,除了地质勘探、勘界定界的专业人士,几乎没有其他人爬上去过。我当然也一样,虽然向往,却始终止步于山脚。一座山的高度往往决定了它被人类亲近的程度,越高越离人类越远。对于一座山,我们不应该总想着站到它的顶上,只要每天早上推开窗户能看见它,就足够了。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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