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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新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延河 热度: 11383
吴怀德

买粮记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年,我的家里突然吃了上顿便没了下顿。

  其实,我家那时应该是有不少粮食的。农业初级社时,粮食分配,把土地、耕畜、农具、劳力等折成股按股分粮,我家虽没有劳力,但有十多亩地,农具也比较齐全,分的粮吃不了,加上原来的余粮,家里有着十多石小麦。一九五八年农村吃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家里的余粮都被队上无偿拿走了。初级社转为高级社后,农村实行的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分配政策,生产队打下的粮食,交完公购粮任务,留足种子、饲料后,按“劳七人三”的比例分配,即按劳动工分分70%,按人头分30%。开始时还是“劳八人二”,但上级发现,无劳户缺粮过多,据说有的地方还出现了不正常死亡现象,才改成了“劳七人三”。我家里父亲在医院工作,母亲身体不好,没有劳力,秋夏两季按人头分的粮食,人均不到百十斤,远远不够吃。

  春节刚过,我和父亲一天晚上,到柳村一家,一斤一块钱买了200斤白萝卜。家里吃饭,早上是白萝卜稀玉米珍子,中午是白萝卜稀珍子面。我在豆会中学上初中,学校没有灶,学生自己背馍,学校烧开水,吃饭就是吃馍喝开水。母亲把白萝卜煮熟,捞到盆里,和上玉米面,好多时候也放一点麦面,在一起揉搓,然后捏成团,这个团不能擀,一擀就碎了。母亲把捏好的杂面团放在锅里,边烧火边用手轻压,压成饼状,一边压一边烤,一边烤黄了,翻过来再烤另一边。我上学就吃这种饼子。萝卜吃多了屁多,上课时不好意思,就硬硬的忍。谁知忍不住,还要放,放的屁又大又响亮,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而我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就是这样的吃食,家里眼看都快没有了。

  父亲在一个基层卫生所当院长。当时,政府号召送医药下乡,特别强调要让偏远山区的农民也能有医生看病。父亲坚决辞去了院长职务,自愿申请到野河乡深山区一个叫七家沟的地方办医疗点。七家沟进了中观山还要走60多里,离我家天度镇八十多里。这个医疗点就父亲一人,药品器械都靠他一人背上去。

  暑假一天,父亲回来借了个架子车,给我讲,领上你弟弟,到七家沟割些柴火去。那年,我虚岁15岁了,已是个半大小伙子,可实际还没有过十三岁生日,弟弟虽不到十岁,但男孩子,缓急时总能帮把手。我和弟弟高高兴兴地拉着架子车去了。我是第一次到这么深的山里面,北山虽说树木不多,但中观山的野河是国营林场,山头连着山头,树木郁郁葱葱,满山连片。能种地的坡地上,玉米翠绿,豆子青黄,不能种地的山坡上,红的、黄的、蓝的、叫不准名字的野花和青草满山遍野。不知名的鸟儿这里叫一声,那里叫一声,悦耳动听;有时,扑楞楞惊飞起路边一只野鸡,尾巴在阳光下五彩闪亮,十分好看。一路不时有小松鼠跑到路边上,两腿立着,瞪着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好奇的看着人,人快到跟前时,才哧一下子跑到山坡上去。傍晚时分我们到了父亲的医疗点。医疗点就一孔土窑,锅连着炕,有一张桌子,放着注射器、血压计等医疗器械,用土坯支着几层白木板,木板上铺着报纸,放着药品。

  七家沟不能种地的坡地和山头,到处长着灌木,大树不多,割柴就是用铁镰割灌木条,铁镰镰背很厚,靠把的一边,打成斧头样,开了刃,粗一些的灌木就用斧刃砍。多半天时间,我就割了一大堆柴。没有绳捆柴,父亲住的窑前沟里,满沟长的都是葛条,我就到沟边去割葛条,割了一根,用劲一拉,葛条没有拉动,差点把我闪到沟里去。我记得父亲旁边住的一家人,男的叫王富有,他看到了,跑过来对我说,葛条不能用劲拉,割葛条叫抽葛条,捡指头粗细的,割下后抻着劲抽,这样容易抽上来。割好葛条,王富有又教给我说,圆葛条容易拉断,要把葛条劈开,边劈边拧,给葛条上劲,这样葛条就拽不断,他边说边劈边拧,很快就拧好了两根。我一试,没劈多长,葛条一边多,一边少,劈断了,还差点劈到手上。王富有笑了,说,这要慢慢练、不能急。他很快就帮我劈好了捆柴的葛条,共捆了六大捆硬柴。

  

  豢养 李永秋

  晚上,弟弟睡着了,父亲才对我说:“家里确实也需要柴,但叫你来,关键是要买粮。虽说政府不准私自买粮,但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娘儿们没有啥吃。粮已说好了,你跟我去扛”。我和父亲出了窑门,天上没有月亮,满天星星,繁得你挤我,我挤你,好像伸手就能摸得着。山里人住的分散,借着星光,走了不少路、跑了三趟,从三家每家买了一斗小麦。麦不用秤称,就用斗量,扶风县北乡斗一斗四十斤。怕抛撒粮食,都是把斗放在簸箩里,这三家都是,斗倒满了,用尺子沿斗沿一刮,然后把麦倒进我背的口袋里。我得承认,三家人都很心软,他们把斗里的麦子灌进我的口袋后,还都不忘再添一碗进去,父亲为此不住的说着感谢的话。后又到一家,父亲让我叫王大叔,煤油灯下,王大叔的脑门像列宁一样,又大又突出,亮光光的脑袋,多半个头都没有头发,络腮胡子,黑里有白,又浓又密。在王大叔家买了两斗麦,王大叔每次都把斗倒得很满,也不用尺子刮,就倒进口袋里,最后,又满满的舀了一升小麦,要往口袋里倒,父亲拦住说:“老哥,这不行,太亏你了。”王大叔挡开父亲的手,愣把升里的小麦往口袋里倒,边倒边说:“老七(父亲排行为七),你放着好好的院长不当,到这深山老凹来给咱们看病,太不容易,这点粮,不算啥。日子总得一天天过,黄柏树叶叶再多,也有落完的时候,年景会好起来的。”煤油灯下,我看到父亲眼含的泪水亮闪闪的。

  多少年后,我一到吃饭时,眼前就会出现王大叔像列宁一样的脑门。

  买的小麦装了两口袋,放在架子车厢里,六捆柴放在上边,遮的严严实实。父亲叫来王富有,让帮忙把柴用绳和架子车一起绑紧。父亲给王富有说:“娃没干过这样的活,你操心把车子绑好,不敢让在路上耍麻达。”王富有绑好车子,在捆绳上还使了搅棒(在捆车的两根长绳之间,插进一根短木棍,搅动木棍,可以把捆绳收的很紧,这个方法,当地人叫上搅棒。还引伸到教育孩子,如说:这个娃不听话,该给上上搅棒了),把车子用劲颠了几颠,说没问题了。

  第二天早上,父亲天麻麻亮就起来,给我们烙了油锅盔,做的拌汤,我和弟弟吃的饱饱的,拉着车子上路了,走了几里路,要转过山头了,我回头看,父亲还站在沟边上,看着我们。我给父亲挥挥手,和弟弟拉着车子,转过山头走了。

  山里的路,虽说不断上坡下坡,但坡不太长,也不太陡,我和弟弟吃的饱饱的,劲头很足,早上天又凉快,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都没休息。

  太阳慢慢高起来,天越来越热,人也越走越渴,说实话,累倒不太累,但渴得难受,开始硬忍着,又走了十多里,人渴的嗓子眼冒烟,像是在喉咙里卡上了辣子,又干、又刺、又疼。走到四十多里,弟弟不住说,哥我渴,渴得肚子疼。我也实在渴的忍不住了,找个阴凉处,停下车子。走到沟边上,看到沟底有亮晶晶的一条细线,我高兴极了,瞅来瞅去,找了一处坡缓的地方,抓着茅草、树根,和弟弟下到沟底。先用手舀了些水喝到嘴里,嗽了嗽口,让干得搅不动的舌头滋润一些,然后,又喝了一口,慢慢的咽下去,人一下子适坦极了,感觉从头发梢到脚后根,周身都是说不出来的舒服。

  喝了水,我和弟弟一鼓劲儿把架子车拉到中观山背坡下。当时,砂石简易公路已修到了这里。背坡又陡又长,人们常说:“上背坡,挣死牛”。在坡下边,歇了一会儿,我们就拉起车子上坡。

  开始还好,慢慢的,坡越来越陡,感觉车子越来越重。我低着头,用足全身的劲,两眼只顾盯着眼前的路,一步一步的用足力气往上拉,人已觉不出来天热,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两手紧握着车把,满头满脸的汗水顾不上擦,任其不住的往地下滴着。上到半坡上,车子实在拉不动了,我只好斜着往路边上拉,这样走的路虽多些,但坡度能缓一些,硬挣着拉到离坡顶还有四、五百米的地方,怎么也拉不动了。我用尽全身力气,人挣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框里跳出来,右脚的鞋咔的一声,挣裂了一个口子,但车子一点都不挪动,我一点劲都不敢松,拼命用尽全身力气拉着车子,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渐渐变的模糊起来。

  正在这十分危机的时候,镇上的叫化叔领着几个儿子,拉着柴从后边上来了,见状急忙叫一个儿子来帮忙,才把车子拉到中观山顶。我一屁股坐下来,全身发软,心跳得分不出点儿来,头嗡嗡的响,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人一阵阵恶心想吐。坐了一会儿,我感觉缓过劲儿了,回头看看背坡,不由得一阵后怕,陡坡转弯两边都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沟,如果我不拼命拉住车,如果没人帮忙拉上来,车从背坡控制不住掉下去,真不敢想是什么后果。

  叫化叔叫一起走,我借口要多休息一会儿,下山路已平了,让他们先走了。歇够了,我让弟弟爬到车子上,双手把绳抓紧,一口气从山顶上把车子放了下来。

  走到强家村,太阳虽下山了,但天还亮着。我们歇了下来,直到天黑了,才把车子拉回家。

  母亲一直等着我们,锅里水烧开又放凉。母亲擀了细细的面条,还在锅眼里用铁勺炒了葱花下锅菜,碗端到手里,喷鼻的香。但人累过了头,吃了一小碗,就不想吃了,母亲硬劝着又吃了半碗。

  母亲烧了水,让烫烫脚,脚上打了几个血泡,有两个踏破了,钻心的疼。肩膀火辣辣的,又烧又疼,母亲一看,绊绳拉了一个又长又深的血印。躺在坑上,周身像散了架一样。但我突然觉得很骄傲,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好像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一样。

  后来,父亲半月一月回一趟家,每次不是捎一二十斤黄豆,就是捎一二十斤小米,几乎次次不空手。靠买的小麦和父亲捎的粮食,我们一家人没有得浮肿病,我也考上了高中。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了父亲坚决不当院长,而要去深山老凹的苦心。

自留地

现在,给农村的孩子说“自留地”,他可能是不知道意思的,更不要说城里的人了。

  自留地就是留给农户自己的土地,由农户自主耕种,收入全部归农户。我国有多少人受益于这一政策,大概是一个无法统计的数字。对我们家来讲,自留地,是我们家赖以生存的主要基础。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产队一亩地产小麦一百二三十斤,要让地养力,队上种秋很少。粮食产量低,秸秆同样产的也少。生产队实行的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分配政策,粮食、秸秆等都是按这个政策分配。我家里父亲是个医生,母亲身体不好,没有劳力,队里一年分的口粮人均不足百十斤,粮食不够吃,柴禾更不够烧,自留地成了口粮、柴禾的重要来源。

  当时,自留地是按家庭人口定多少,我家人少,只有不到八分自留地。地在北城壕上边,离家比较近。家里的门房当时被合作商店租赁作缝纫社,缝纫社有四个工作人员,加上有的顾客也常到我家后院上厕所,家里有时还养一头猪,所以我家农家肥比较充足。自留地一年都种两料,收了小麦种玉米。由于肥料充足,两料庄稼,最少可以产五六百斤,产量高,秸秆也多,比生产队分的粮食柴禾多得多。

  过去,家里给后院推土,起后院,母亲都要给人下话,请人帮忙。我虚岁14这一年,觉得自己长大了,下决心自己来干。

  给后院推土,要从土壕里用独轮推车推,村上的大独木轮推车,装满土,我推不稳,路上倒了好几次,我只好装多半车土。家门口是个上坡,每次都得人帮忙才能推上去。

  对门的王四叔家,是个大杂院,每家的后院都很小,村上的大推车推不进去,四叔是个木匠,他按他家后院门大小,专门做了一个小的独轮推车,做时木板不够,到我家要了一块木板,四叔对我母亲讲,这个小推车,算咱两家的,用时只管用。这个小推车,我推起来很方便。每个星期天,我把一车一车黄土从土壕推到后院,把后院的人畜粪尿用黄土垫好。土壕离家比较远,推一车土,一个来回要走2里多路。一个月左右,后院垫满了,又一车一车从后院起出去,在村头找一个空地堆好拍实。收了庄稼后,又一车一车把粪推到地里。后来,农村有了架子车,但家里门小,架子车进不去,给后院推土、起后院,还要用小推车。

  收庄稼好说,我和母亲可以慢慢干。种庄稼可是个难事,那时村里耕畜、劳力都很少,给队上把耕畜说好了,急忙找不下犁地撒籽的人,把人找下了,队上耕畜却没有空。母亲急得坐在家里流泪。我瞒着母亲决定自己犁地撒籽。

  套好犁到了地里,一试才知道真不好干,犁插的深了,牛拉不动,犁插的浅了,牛拉上犁走的快,我跟不上,地里到处是桄子(一溜子地没翻起来,当地俗话叫桄子)。地头转向时,牛突然向回走,我一下没注意,牛把我拉倒了,嘴碰到犁把上,满嘴鲜血直流。这时,我隔壁的王大叔过来。看到了,过来接过犁,给我教。他说你今年13、4岁了吧,我像你这么大,农活做不好,你大爷就打我,到15、6岁时,农活几乎都能拿的起放的下。你看,胳膊、手腕不能太僵硬,要放松稳住犁把,眼睛望前看,手腕使劲,犁的深浅慢慢就掌握自如了。到了地头,王大叔讲,把犁把略向下压时顺势一提,借牛的力量,犁就提出来了,里手的绳向回一牵,牛就转过来了,到畔子上,手向上提时,略向前下方一压,犁铧就入了土。王大叔边教边示范,他犁了几个来回,又把犁给我,他跟着我走,看着我犁。我自己按王大叔教的体会着犁了几个来回,慢慢就顺多了。头一年撒的小麦,稠处稠,稀处稀,第二年就好多了。

  2.1.2 药剂防治该病除按照上述防治原则外,在发病初期,25%粉锈宁可湿性粉剂2000倍液,或用25%萎绣灵1500倍液,隔7d~10d防治1次,连防2次~3次,即可有效地防治油葵锈病的危害。

  以后,不管星期天回家,还是各个假期,(农村学校加上忙假,一年四个假期,)我都主动跟着王大叔学做农活,他也很耐心的教我。到初中二、三年级,双套大犁犁生茬地,我都没问题,提耧撒籽,扬场折行,许多农业技术活,虽然有时干不好,但我都基本可以干。初二暑假,队里给回家干活的学生评工分,几个比我大二、三岁的,都只评了7分工,(男全劳干一天10分工,女全劳干一天7分工),评到我时,我心里怦怦的跳,低下头听大家评,王大叔说,这娃能顶个劳力用,我看可以评九分工,大家一片声都同意,甭提我心里多美了。

  夏收小麦扬净晒干后,是还要再扬一次。这一次不叫扬场,叫翔麦,我问过队上几个识字的老人,翔字怎么写,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翻查了字典,没有找到“翔麦”这个词。最后一次扬麦时,金灿灿的小麦确实像在空中飞翔,所以,我用了这个“翔”字。

  每次翔麦,多数人都不干,只有王大叔等几个老把式干,我想上去干,队长吼着不让。王大叔说,没有关系,让娃学一下,我扬了几下,觉得麦粒很重,不一会,胳膊就酸困的不行了。

  休息时,王大叔给我讲,翔麦关系到粮食的存放。麦熟的再好,几千斤麦,总有十头八斤病粒、虫粒和瘪粒。把这些翔不出来,粮食放在包里就容易坏。翔麦,不能光胳膊用劲,要前腿微曲,后腿蹬直,腰使身、身使臂、臂使手,拿好角度,一锨麦翔出去,成熟好的籽粒重,就落在麦堆头上和中间,病粒、虫粒轻,就落在堆尾。装粮入仓,从堆头装出,堆尾就不入仓。我到麦堆前,从麦堆头尾各抓了一把小麦仔细看,果然,堆头、堆中的小麦粒粒饱满,堆尾一把小麦里,有不少都是虫粒和瘪粒。王大叔讲,麦翔好了,可以放多年不坏。他家盖门房时一大包小麦,放了六年了,还好好的。我跟着王大叔,又练好了翔麦的技术。

  王大叔是我人生的另一个老师。他除了手把手教我做农活外,也用他的行为教我怎么做人。王大叔虽不识字,但他为人忠厚、淳朴、乐于助人,给生产队干活和给私人干活一样,从不惜力,犁地、撒粪等一个人干的活,他都比别人干的多得多,但记一样的工分,他从来不说什么。在王大叔身上确实体现了一个正直农民的美德。王大叔弟兄三个,他是老大。他父亲王大爷六十多岁时,干活还很泼实。王大叔家解放前有大车、有马、有牛,家道殷实,王大爷要求儿子年龄很小时,就参加劳力。但家里雇有长工,农忙时,还要雇不少短工。一九六四年社教时,王大叔家补定了富农成份,给王大爷戴上了富农分子的帽子。一九六六年七月份,有一天,王大叔在赶大车时,马惊了,当时,村北的路两边是约两丈高的崖,中间只有一条大车路,六、七个小孩子在路上玩耍,躲都没处躲,车惊了,小孩都吓呆了,一动都不会动了。王大叔死死地拉紧刹车绳,又拼命用身体抵住大车轮,结果把自己卷到了车轮下边。王大叔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拦住了惊马、大车,几个小孩毫发无损。跑到现场的孩子家长和村里人见状都痛哭失声。安埋王大叔那天全村人都去送葬,在坟前开了隆重的追悼会。王大叔虽然去了,但他对我的教诲我终生难忘。

  一九六七年,我结婚了。扶风县有个风俗,夏忙后,出嫁的女子都要回娘家,叫“看忙罢”。我和新婚的媳妇彩凤到岳父家看忙罢,刚碰上晒了一场小麦。吃完中午饭,我和彩凤也帮忙把小麦收堆了。彩凤常讲,他大哥干活很能干,要翔麦时,我没有敢动手,看大哥翔,谁知他不行,麦翔出去,上来下去几乎一样,岳父生气的用扫帚不住的比划,意思是没翔好。我见状把锨接过来,很快把麦翔完了,岳父说:“你一直念书,没看出来,还会做农活。”现在,农村的年轻人没有几个会翔麦,小麦放一、二年就生虫,关键就是麦没翔好。有的人也悟出这个道理,给家置买小风车,不会翔,就把小麦过风车,也可以把病粒、虫粒吹干净。

  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虽然土地性质是集体的,但耕作成了一家一户。从此以后“自留地”这个词儿终于成了历史。

忆母亲

时间过得真快,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十年间,每每灯下掩卷,枕上反侧,母亲的形象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几次提笔,想写点回忆母亲的文字,都是哀痛打断了思续没写下去。

  母亲姓牟,1920年出生在扶风县中观山脚下一个叫“牟家桥”的小山村。这里既无水,也无桥,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地瘠人穷。外爷亲弟兄3人,他是老大。母亲讲,外爷在弟兄3个中,一米八九的个子,身材最魁梧。外爷家中只有三、四孔土窑洞,连院墙都没有,几亩贪瘠的山坡地。弟兄3人靠给人拉长工,打短工,农闲时上山割柴卖草为生。母亲说,在她五六岁那一年的初秋,一天夜里,她从睡梦中被叫醒,看到外爷躺在地下的木板上,胸口中了一枪,伤口不太流血了,衣服就像泡在血里,人已说不出话来。外爷一手抓着外婆、一手抓着母亲,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从脸上流下来。母亲吓得大哭,外婆当时就昏死过去。

  后来才知道,外爷是被人抬回家的,来的人留下两块银元,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外爷的死始终是个谜。用这两块银元埋葬了外爷后,外爷家分了家。外婆和母亲分到一孔土窑洞,不到一亩山坡地,一升多粮食。一口黑铁锅还缺一只锅耳朵,没有锅盖,用高粱杆做的顶芭当锅盖。一升多粮食很快吃完了,外婆没办法,地里玉米棒稍有点玉米粒,外婆掰回来,连粒带蕊削到野菜汤里煮着吃。几天吃下来,胃里十分难受,人不住的吐酸水。母亲说,她吃了这样的东西,大便拉不下来,每次都是外婆用手一点一点抠出来。一亩山坡地的玉米,不等成熟,就这样吃完了。没办法,外婆只好领着母亲出外讨饭。几家穷亲戚不忍心,你一升,他半升的帮外婆。外婆心性很高,知道亲戚家都穷,讨吃要饭领着母亲,不到有亲戚的村子去。有一次,讨饭回来,在沟边碰到一只狼,一直跟着她们母女。外婆一手紧紧抓着母亲,一手拿着讨饭棍撵狼,嘴里还不住给狼说好话:“我们孤儿寡母,你真忍心伤害我们吗?”说来也怪,狼几次用头把外婆顶倒,但都没有下口咬,直到有人来了,狼停了下来,一直看着外婆和母亲过了沟,狼才慢腾腾的走了。晚上回来,外婆大声哭了半夜,实在没办法,经人说合,外婆带着母亲改嫁白姓外爷,母亲由白姓外爷抚养成人。

  母亲在苦水中泡大,嫁给父亲时,父亲在扶风县天度镇行医。当时,方圆几十里,西医只有父亲一人,就小有名气。虽租住着别人的房屋,但家境可以。父亲常在暗里从经济上支持地下党,土匪、保警队常上门找茬诈钱,都是母亲沉着应付。1948年初,国民党反动政府要预征税赋到1956年,给父亲算了六十包(麻袋)小麦,县上派了两个揹枪的人,守在家里,要钱要粮。父亲躲在外边,母亲紧紧抱着我,给来的人说,我们住的地方是租人的,家里所有都在这一间房里,你们看上什么随便拿,六十包麦把我娘俩卖了也不值。软磨硬顶抗了过去。

  1948年,扶风县第一次解放,但很快解放军退走了。当时,土地、房屋都很便宜,父亲买了天度镇我家现住的地方,又买了十几亩地。父亲行医,无人耕种,就雇了一个长工。家里还有一头毛色光亮得像缎子一样的关中大黄牛。到了1949年,扶风二次解放后,父亲把所有药品、器械捐献给政府,县政府在天度镇成立了第一所全民医院。不幸的是,父亲支气管扩张,几天吐血不止,几乎性命不保。慢慢血止住了,但身体十分虚弱,父亲就到一座庙里,在庙里主持的呵护理料下,休养了几年。我家到1952年查田定产,家里一直雇有长工。

  解放后,母亲积极参加识字班和各种政治活动。母亲说,她和天度镇西街吴姓妇女(论辈份我叫姑)提出入党要求。姓吴的入了,但因我家雇有长工,母亲的要求没有批准。这件事后,母亲毅然辞退了长工,喂牛、垫圈这些男人干的活,母亲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我回忆儿时,脑子里最清晰的就是母亲领着我到地里割苜蓿。母亲常给我讲,男子汉不吃三年闲饭,你都六、七岁了,要帮妈干活。母亲给牛铡草,就教我蓐草,让我把草捋顺,然后用大姆指和四指圈成圆,紧紧地把草攥住,往铡口里蓐,母亲每按一次铡刀,都要细心看我把草放好没有,怕把我手指头伤着了。

  我家的大黄牛十分有劲,别人家两头牛拉大犁,还很吃力,我家的大黄牛,一头牛拉大犁,还十分轻快,犁头旁的土像浪花一样翻卷着。大黄牛和我可好了,我一到槽边,它就把头伸过来和我亲热。后来,成立互助组,我家和另外几家是一个组。组里有个王大爷,儿子有点弱智,夏天碾场时,有一天下了大雨,第二早,需要把碾麦的场再光一光。王大爷的儿子,拉着我家的牛,不走大路走小路,从城壕的边上上场里去。由于刚下了大雨,城壕边上的土湿透了,大黄牛体重又大,一下子把城壕边上的土踩掉了,大黄牛掉到了几丈深的城壕里。当时牛一条腿就断了,骨头从皮里呲了出来。我听到后急了,跑到城壕里,抱着大黄牛的头大哭,母亲赶来时,牛跟前围了一群人,王大爷也在,他见母亲来了,大声说:“老七(我父亲在兄弟中排行为七)家,他叔把祸闯下了,我今年的麦子都给你,一年赔不起,我几年给你赔。”当时,一头关中大黄牛值一户中等人家的家产。母亲把我抱起来,叹了一口气说:“他大爷,现在不说赔的话,叫他干大(我家的干亲,在镇上开着屠宰房)来收拾了吧,让牛也少受点罪。”忙后,王大爷用木轮车推着几口袋小麦到家里来,母亲坚决拒绝了。母亲说:“我家日子能过去,你总不能让一家大小都没有吃的吧,这件事今后再不说了。”王大爷强忍着眼泪把小麦推回去了。

  进入六十年代,谁的家里都缺吃。一天,村上的叫化(他名字就起了个叫化)叔来到家里,靠着房门蹲着,两手抱着头不吭声。叫化叔过去常给我家打短工,他家很穷,儿女又多,一家人就在城墙上挖了两孔窑洞住着。平时,母亲常接济他家粮食、衣物。母亲问:“他叔,有什么事吗?”半天,叫化叔说,家里四、五天没有吃一粒粮食,大人还可以,小孩实在顶不住了病了,家里又没有一分钱。我家里瓦缸里也只有不到半缸玉米面,母亲给挖了一半给叫化叔,另外还给了三块钱。

  农村在六四年开展社教,我听说,有人给社教工作队反映,我们家里雇过长工,要给我家补定地主成分。我高中快要毕业,当时考大学政治审查很严,如果我家补定了地主,我一生的前途都可能完了,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母亲训斥我说:“怎么这么不经事!没事不要惹事,但事来了不要怕事。你该念书,好好念你的书,家里的事有我。就是补定成份,地主分子的帽子我戴。难道成分高的人家都不活人了。”我在扶风县城上学,离家里四十多里,这样的事也出不上力。后来听说,驻队工作组叫母亲谈过一次话,社教结束,我家没有补定成分,我也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文化革命开始,又有人提出我家补定成分的问题,但很快随着运动的深入,此事不了了之。后来,我听说,工作组调查,给我家扛过长工的两个人不写材料。贫下中农协会讨论,王大爷等一些人,坚决不同意给我家补订成分。工作队长是宝鸡专区一个局的局长,是个老革命,他看了我父亲的档案,知道我父亲在解放前长期支持地下党,解放后,又捐建了天度医院。所以,在工作队讨论时,他坚持说,政策规定,解放前三年,自己不劳动、连续雇长工的才订地主。这家解放前没有雇工,不能补定地主成分。

  

  救世主 李永秋

  母亲晚年,家里境况日好,孙子们也都大了,母亲热心学佛,佛经上的字很难认,母亲顽强的学会了十多部佛经。1992年我到日本去,在金阁寺给母亲请了一串菩提子佛珠,108颗佛珠,个个光洁玉润,佛珠串头的珠子上,三面刻着佛象,一笔一画,慈眉善目,十分庄严清晰,戴在身上,有似檀非檀的淡淡的香味。翻译给我说,金阁寺方丈讲,此佛珠开过光,戴上可通佛缘,驱邪避秽。母亲爱不释手,一再叮咛,她去世后,要把这串佛珠放在她的棺材里,后来,有一年我回家去,看到母亲用的佛珠不是这一串。我问母亲,母亲笑而不答。我问大姐,大姐才说,一个叫红莲的尼姑到家里来,看到了,戴在脖子上,坚决不还给母亲,就硬戴走了。我埋怨母亲不该送人。母亲反过来劝我说,谁用都一样。红莲是出家尼姑,终是贪欲未戒,母亲是在家居士,但却不为身外之物所累,其学佛境界,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母亲去世后,法门寺澄观方丈亲为母亲提偈,称赞母亲,潜心向佛,终成正果。

  母亲70多岁时,常感右肋下不舒服,在咸阳市二院做CD检查,结果是干性胆囊炎,没有结石。主治医生给我讲,可以保守治疗,也可以做手术摘除胆囊,院长是熟人,给我出主意,老人七十五、六岁了,又比较胖,不要让老人受做手术的罪了,还是保守治疗好。我听了这个话,就给母亲保守冶疗了。谁知一年后,给母亲复查,母亲已患上胆囊癌肝转移。真是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懵了。急忙和医院商量治疗方案。做了两次肝脏介入手术,都很成功,肝内癌肿块萎缩好转,但随后发现,癌细胞全身广泛转移,虽经中西医结合多方治疗,但母亲病一天天加重了。有一天,我无意中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干性胆囊炎易癌变。我找来有关医学书来看,书上清楚的写着,干性胆囊炎容易转化成胆囊癌,而且肝胆相连,转化过程中就会很快转移。我至今痛心悔恨,后悔没有及时看有关医学书,没有坚持用手术摘除胆囊的办法给母亲治疗。如果那样做了,也许母亲可以多陪伴我们几年。

  母亲病重时,我正受咸阳市市长的全权委托,代表咸阳市政府打一场产权官司,陕西省法院开完庭已经是1998年阴历2月28日了,我连夜赶回家,看到母亲,母亲还面带笑容,强撑着坐起来,叮咛我好好工作,不用担心她。我记不清哪本书上讲,学佛有成的人初一、十五走,真的,母亲在农历3月1日晚10点45分,离开了我们。母亲停止呼吸后,脸上慢慢出现红色,并带有慈祥的笑容,好像十分安静的睡着了一样。这时候天越阴越重,终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雨点伴着儿女们的泪水。母亲去了,全村男女老少都来吊唁。安葬母亲的那天,凌晨五点多又下了一场小雨,一会雨停了。从家里到坟地,雨水净地,纤尘不起,送葬的人都说,母亲一生乐善好施,才有这么好的天气。

  母亲去世后第二天,市政府秘书长和几位同志前来。我陪秘书长等到灵前上香,司机小尹和我在政府家属楼住楼上楼下,小尹停好车,我老伴把小尹直接领到家里。饭后要走,市政府刚接的一辆丰田越野车,怎么也点不着火,小尹几次打开车前盖,反复检查点火系统,油路系统,都没有问题,但就是发动不起来。陪我一起送客人的村干部开玩笑的说小尹,你怕没有给老姨上香吧?小尹恍然大悟的说,老姨在咸阳,我常吃老姨做的面条,怎么能不给老姨上香!急忙到母亲灵前,上了三柱香,焚烧了纸钱,奠了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嘴里还说着:老姨,您在西天路上走好,多看顾侄儿。祭奠完上车,一下子车就发动了。围观的二、三十人都笑了。

  母亲安葬后,法门寺来了两个和尚,还有和母亲关系好的几位居士,给母亲做佛事超度。把法门寺澄观方丈给母亲皈依时起的居士佛名写了个灵位供奉。念了一天经,晚上,大姐和我两个妹妹同时梦见母亲很不高兴,对她们说:你们太粗心了,名字里一个字写错了,第二天,天一明,3个人不约而同地到灵位前看名字,一说,才知道做了一个共同的梦。果然,名字中的一个字写错了。

  圣人云:“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也许,人的灵魂是在冥冥之中不可知的另一个世界里。愿母亲在天之灵永远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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