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读书能读出病来,我觉得我就读出一个病。
鲁迅的书读多了,满脑子都是鲁迅。连旅游都以鲁迅为中心划圈圈。
上北京先去阜城门外鲁迅故居,到上海第一站是山阴路大陆新村鲁迅居所。三年前只身赴绍兴,偏遇鲁迅故居翻修,硬是回想着书本里三味书屋的样子,在大门外端坐了半个时辰。三十多度的高温也耐得。但这样以后的确也心安了理得了。
燕子知道我的病。铺开地图来找。
这儿,鲁迅故居。白云路。
于是,我们去白云路。
跟西部城市比,广州的现代化至少早过二十年。光是交通就发达得多。地表、地下和地上,全方位,满负荷。单是地上,高架桥已经架到两层。汽车是在楼顶与楼顶树梢与树梢间穿行。这样也未必解决了交通的拥挤与堵塞。该挤的照挤,该塞的常塞。却还带来另一个不便。看看白云路在那边,就是过不去。问七问八,拐来拐去,总算两只脚随白云落下。踩一踩,是路。
鲁迅故居就在白云路口的白云楼上。一座邮电公寓。楼体是黄白间隔的色调,不高,一棵高大的小叶榕树遮掩着。安详,古朴。楼口一块不起眼的方形牌子,有几行说明文字。
1927年,鲁迅到中山大学讲学,不久移居此楼26号二层。写下《野草·题辞》等文字。
我忽然想到,也许就在春末——假如此地有春天的话——某个黄昏,白云路上,鲁迅与许广平散步。许拨开浓密的榕树的枝叶,问,先生不想说点什么?鲁迅抚了抚他那浓而黑的一字胡须,抬头望着望不断的昏黄的天空,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再抚一抚,低头道,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这便是《题辞》开首的两句。两个名句。
鲁迅《野草》的二十三篇正文都是在北京写的。此处的介绍有误。也许有意无意的误笔。
既然说是鲁迅故居,就想上去看看。燕子上前推门,楼门紧闭着。到隔壁打问,多时没有消息。我也移身过去。见燕子与小卖部老板谈得正兴。老板是位干瘦的老者,但精气十足。操一口广味极浓的普通话。
什么叫故居?别人在你家住几个月,你家就成他故居了?
燕子微笑着,说,是。说,是是。
老者愈加亢奋起来,鲁迅住这里干什么?与许广平拍拖,方便啊。那儿,他用手指指高架桥的方向,许广平就住马路那边。
燕子看他手指的方向,低声应和着。我也转过头看,除了桥上匆匆忙忙的汽车,天上一堆懒洋洋的云朵,什么也没有。
老者边忙他的生意边说,有人总想沾沾名人的光!
燕子笑笑,不说什么。
我不说什么,也笑笑。
跟老板告别,我和燕子从南向北,走完一条白云路。丁字路口是不大的鲁迅广场。这里游人少,花草多。不高的人工瀑布,哗哗哗地流,落下水来,溅起一朵朵浪花。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池边嬉戏。我坐在近旁一个石凳上,不远处是黑色花岗岩雕刻的鲁迅头像,足有一人高。
我看着鲁迅,鲁迅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面。
我想,鲁迅在想什么呢?
又想,其实他不想什么。鲁迅是一尊雕像了,是我在想他想什么。
可是,我还是想,假如真的鲁迅在想,他会想些什么呢?
2006年9月11日
(作者简介,吕刚,男,1965年出生,西安人。1987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任教。出版有诗集《秋水那边》等。
通联地址,西安市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710055电话13088960679)
游丹霞山记
距阴元石,三十米。燕子指着一块路牌,又兴奋起来。
我拿出相机准备拍照。
坏了,我的相机坏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折腾,都不工作了。
热得吧。燕子说,照不了,您就把它写下来。
下午四点多,火样的阳光倾泻在山梁上,人的脊梁上。地面的热气朝上蒸。汗水提壶灌顶似的滚滚而下。我们带的瓶水也要见底了。继续赶路。
还不见阴元石的影子。心想这几十米也够长,地图上量的吧。其实是人累了,左腿的劲儿使不到右腿上,右腿的劲儿也使不到左腿上。两条腿都使不上劲儿。好在这里树阴多,不那么热了,可以喘口气。
气喘过来,继续往前走。
行不几步,拐一个弯儿,下几级台阶,靠山得一平旷处。右手一个小卖部,左手一面石桌,两条石凳,供游人小憩。刚坐下来,有人出声招呼。一个中年男子。听口音,是当地人。要了两瓶矿泉水,闲聊起来。知道老板姓万。
这个——有什么说法?我问。
有,有啊。老万明白我的意思,诡秘一笑,用乡音很重的普通话说。一个段子,说你们看山人:
千里迢迢来看洞,
原来只是一条缝。
又诡秘笑。接着说,
男人看了心动动,
中看不中用。
老万话音混杂,说得又快。几个词语我没听清。
我要他再说一遍。
老万又说一遍。
我把它记在本子上。
有什么传说没有?我总觉得这个东西很神秘。
有。老万说有又不即说,显然在卖关子。
再买你一瓶水。燕子说。
好,好,好。这下老万心里踏实了。
说是我们广州最早一位状元,小的时侯。老万停了一下。一天,逃学回家。他妈妈先从田里回来换衣服。没提防。猛然间,孩子推开房门,看见妈妈。俩人先是一惊,然后妈妈生气了。状元就是状元,很聪明,劝妈妈说,我做一首诗,您不要生气。诗是这样:
先生放学我回家,
看见天门大打开。
自古帝王由此出,
榜眼探花状元来。
看,状元就是从那儿出来的。顺着老万手指的方向,阴元石掩映在两步之遥草树遮挡的石壁下方。
走过去,有文字介绍:阴元石是一竖向侵蚀洞穴,两、三米高的红色砂石经数十万年风化水浸而成。虽说眼前这个实物不比我想象中的巨大,然其形状之逼真,足以吸人眼目,撩人心魄。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凭谁都无话可说了。
无可言说的不止于此。
大约五点钟的样子,我们出了阴元山,乘车去阳元山。
阳元山的景致也应该不错,可惜时间不多了。晚上我们要赶回广州,只好看重头——就是阳元石了。
下车,朝里走,满眼都是赭红的山石和葱绿的草树。这一点阳元山与阴元山一样。丹霞地貌嘛。不同的是阴元山山势较平,一路缘溪而行,水清山秀。仿佛本地产的靓妹子。阳元山要陡峭得多,入得山口,便拾阶而上,阶窄崖峭。又似此间生的阿仔。我和燕子紧走慢赶,太阳依稀下山,成片的霞光堆满西天,惟余薄薄的一层光芒在山腰上。
会在哪儿,这个阳元石?我心里有点犯急。
在这儿哪,Father stone!燕子大喊一声,惊飞了两只蝴蝶。
我急急地跟上去,立在燕子身旁。看,那就是!
我们对面山峰的翼侧,一柱巨大的山石兀立着,上圆而下挺,酷似男性身体的一部分。英文翻译得很逗,叫爸爸的石头。虽说此前在照片上见过,我还是被震撼了。一举冲天,不鸣而惊人!脑海里上下翻腾的几个句子不由自主地从嘴角冒出来。人说巧夺天公。怎么个夺法?这么伟大的作品,只有自然这个伟大的艺术家才能完成。尽管他用了整整五十万年的时间!
天色已晚,我们无法登顶。不过,一位古诗人早已有言在先,孤留一柱撑天地,俯视群山尽儿孙。孤立一柱的根本看了,儿孙之流不观亦无憾矣。
下山的路上,燕子问我这次广州之旅的收获。是啊,我的广州之旅快要结束了。八九天来,前前后后都是燕子陪着。
收获吗?我反问道,你以为呢?
要我来说。燕子笑道,您的广州之旅算得上是寻根之旅。停了片刻,说,一是寻中国革命之根,二是寻自然生命的根。他把根字说得很重。我晓得燕子的意思。此前我独自去长洲岛访过黄埔军校,后来燕子陪我上越秀公园旁的中山纪念堂和大元帅府。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做皇帝!中山先生意志与决心,堪称中国现代革命的父亲了。
精辟,精辟!我连连竖起我的拇指。一给燕子的智慧,再给燕子的幽默。
就这样,两个人说说笑笑,渐行渐远。丹霞山上霞光褪尽,惟有记忆在黄昏的风里生长。
丹霞山在广州以北之仁化县,途径韶关市。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前天晚上落雨,我们起身迟了,一路辗转到山门,已是午后两点许。说是旅游淡季,门票仅百圆。燕子是现役军人,免票。买导游图一册,送我作纪念。
时在八月九日,公元两千零六年。是为记。
2006年9月7日——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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