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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冲向威尼斯的冬天(节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7392


  第一章

  一九九六年秋天,我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出于对我病情的照顾,我妈给我买了一张飞机票,从重庆飞往合肥。她自己那时还没坐过飞机呢,直到八年后,她才在万州五桥机场登上了一架小型飞机。那次她抵达北京后,恐惧地向我描述飞行带来的不安全感。我的父母生平第一次走进飞机场,跟着十几个人走出巴掌大的候机厅,走向空旷的停机坪。她说,那个飞机那么小,她好像只是登上了一只蜻蜓。由于没有经验,她以为飞行过程中那些剧烈的颤抖和摇晃都是正常的,飞机着陆后,她站在北京机场的地面上,仍感觉整个大地都在动荡。我后来猜测,他们乘坐的也许是四川航空公司的EMB-145喷气支线客机。这款飞机由巴西航空工业公司研发生产,配置50个座位,正逐渐取代中国自行研制的运-7客机。EMB-145从巴西出发,横跨大西洋、地中海,飞过西班牙、希腊、阿塞拜疆、哈萨克斯坦,最后从乌鲁木齐飞抵成都,再派送至离我家最近的万州机场。机场建在长江南岸的一座山顶上,就像拿一把刀轻轻削平了山峰,留下平整的跑道。我想象我的父母从大巴山脉的群山之间起飞,俯瞰长江像一条浑浊的水沟,而这条水沟是他们多年来通往世界的必经水路,有时是客船的四等舱,有时是快艇。一九九六年秋天,我就是乘坐了一艘快艇,像火箭划过水面,沿长江而上,抵达重庆朝天门码头,再辗转到江北机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坐在飞机座位上的不安,不懂如何系好安全带,当空姐问我需要什么餐点时,我一声不吭,不知道要花多少钱。透过窗户,我看见自己腾空而起,眼下的群山变成沟壑,汽车像玩具一样随手可摘,随后我们升入云层,仿佛飘浮在还未缝制的棉花被上。飞机降落在合肥骆岗机场时,我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城市郊区凸起一座小山,名叫大蜀山,海拔不超过300米。我一直很想去爬爬这座山地公园,但不知为何从未成行。走出骆岗机场,我搭上机场大巴一路往北,还没走进市区便到了我的大学。这是一所刚成立不到十年的小学校,隶属于国家烟草专卖局。我的同学大都是全国各地的烟草公司子弟,我也不例外,其余还有一些安徽本地的生源。这些安徽的同学跟烟草系统无关,他们自成一派,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很明显他们大多来自小地方,家境也并不优渥,看我们这些烟草子弟的眼神,起初都带着敌视。整个学校只有两栋学生宿舍,一栋女生,一栋男生。我住在409寝室,一共八个人,三个来自安徽本地,其中一个是我下铺,他又瘦又小,佝着背,仿佛永远直不起身来,散发着柔弱和阴郁的气质。他是我大学期间唯一结交的安徽男生,也许是因为我们都爱看小说,或者他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姿态,热爱文学,有时像我一样对未来怀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我们都梦想离开家乡,去更远的地方走走。他羡慕我至少离开了重庆,走了一千二百公里抵达安徽,而他那时最远的旅行就是从安徽南部走到省城合肥。现在我已记不清他是乘火车还是坐大巴来的合肥。火车站位于城市的另一端。有好几次,我和他骑车从学校出发,沿着美菱大道往北而去,经过市中心的四牌楼,围着市府广场绕一圈,最后犹豫着要不要骑到火车站。在我模糊的記忆里,火车站那一片区域很荒凉,遍布铁轨,有很多六七十年代的国营厂小区,已显露出破败的迹象。我的下铺是一个疯狂的自行车手,像踩着风火轮驶过所有的十字路口,而我那时还未掌握骑车的诀窍。在我的老家,自行车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种娱乐,县城中心的广场上有一块平地,摆了几辆自行车,一块钱可以骑一个小时。我是到了合肥才第一次摸上自行车的车把,花了好几天才学会骑行几米。随后我立即去附近的修车摊买了一辆二手车,开始逐步探索学校周围方圆几公里的世界。这辆车的后刹坏了,所以我只能靠双脚磨地才能慢慢停下来。但我很快意识到,原来只需要两个轮子,生活的空间就可以无限扩大,如果带够干粮,也许我们能骑车绕着世界走一圈。傍晚时我常骑车去卫岗,离学校最近的商业中心,就像所有城市的边缘地带一样,卫岗是一个还未繁荣就已衰落的地界。我记得卫岗百货大楼的外墙有一个大钟,时针永远停在晚上六点和七点之间,好像这里从来没见过太阳。卫岗电影院每年都会放一次《魂断蓝桥》,每一次都是情侣之夜。我和我的下铺,总是在吃完晚饭后临时决定骑车出门,当我们从市区回来,途经卫岗,就会看见一对一对刚刚从电影院散场的年轻人。而我们的行动毫无方向,像两个四处流窜的游民,从卫岗骑到四牌楼,再沿着长江中路骑到三孝口,有时我们窜进一些小路,吃一碗撒了虾米的馄饨,再回到金寨路。我还记得我们曾路过中国科技大学,新校门威严大气,那些走进走出的大学生都闪着金光。我们停在马路对面,左脚支撑着自行车,默默地凝视着这些学生,仿佛仰望着我们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直到左脚酸了,才重新坐上车,慢慢骑回学校。

  我在夏日的一个午后发现自己可能生病了。在走廊尽头的洗漱间,我对着水槽咳嗽,吐了几口痰,痰里有一团浓血。我走回宿舍,心情沉重,不敢告诉任何人。但连着好几天痰里再也没见血,然后是暑假,我乘火车去了天津,和两个朋友去北京游玩了一周。我们住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学生宿舍,在炎热的夏天逛完了每一个著名景点。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那一次的故宫和长城毫无印象,后来我曾多次游览这些地方,但始终提不起兴趣。故宫那些五彩琉璃瓦和几近透明的白玉栏杆,只是徒增这个地方的荒谬。游客拥挤在明晃晃的石板上,流着汗,努力从窗户望向黑洞洞的房间,而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但我却迷上了圆明园。我记得我们临近中午才从圆明园东门走进去,那条路几乎没什么游客,好像荒废已久,路旁杂草丛生,右手边是一个废弃的小湖,湖里开满了荷花。路的尽头就是大水法。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此生我将永远流连于各种遗址和废墟之间,多年后我无数次进入希腊和土耳其,以及罗马和伊朗,都是因为这些国家拥有数不尽的废墟、残破的墙、孤独的石柱,以及石柱上方的无尽的蓝天。在圆明园的那个下午,我和我的两个朋友,长久地坐在大水法对面的木椅上,我盯着眼前的这片废墟,丝毫没有感受到萧瑟和苍凉,而是一种绵长的生命力。也许是毁灭带来了灵魂的自由,这些废墟只有经过火光之灾,才能从清朝的往日生活中解脱。我们在树荫下沉默地坐着,由于极度困倦,最后全都睡着了。第二天,我们坐上一辆开往南郊的公交车,前往世界公园。这个地方如今看来显得很可笑,在当时却给了我北京之行最大的震撼。我们只花了几个小时,就走遍了全世界,好像观看了一本立体的旅行教科书。在整个游逛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咳嗽,不停地流汗,但我宁可忽视这些症状,也不愿打扰到这趟旅行。最后,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回到重庆,再坐船回到县城。我妈立即察觉出我的身体不对劲,我已瘦成了一个猴子。医生检查了我的肺部X光片,说必须马上住院,肺结核已经很严重了。我躺在病床上输液,睡了一觉又一觉。朋友们排队来探望我,他们没有一个被传染上,简直是奇迹。我妈反复告诉我,肺结核已经被攻克了,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好的。但我仍然对这种传染病充满了恐惧。我想象在未来半年甚至一年,不会再有人接触我,就像被封闭在这个无法逃脱的病房一样,每天只能等待别人走进来。我记得病房只有我一个人,也许是我父母找到了一家清静的小医院,而不是较大的县人民医院。每天上午,当他们离开去上班之后,房间里只剩下我自己,我仰望着天花板,意识到死亡的可能性,而我还不满二十岁,即将变成一座废墟。

  我携带着结核杆菌回到了合肥,一九九六年九月,我因此第一次坐上了飞机。医生说我已经没有了传染性,但我仍决定尽量不开口讲话,我能感觉到细菌在我的胸腔和口腔繁殖,只要一呼气,它们就喷射而出,进入其他人的身体。宿舍其他人包括我的下铺,全都不知道我的病情。每天吃完午饭,我从柜子里掏出一大堆药瓶,捡出十几粒,一口吞下去。我就是在那时学会了吃药,之前我连一个药片也吞不下去。但当我慌慌张张回到宿舍,趁四下无人吞药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午后我哪里也不去,因为吃药后我总是面颊潮红,发着低烧。有时我独自骑车去打针。我在卫岗附近找到了一家个体户小门诊,连续打了好几周的链霉素。据说链霉素的副作用是伤害耳朵,于是从那时起,我总能听到耳鸣,或者一些不可捉摸的幻听,尤其是独自一人躺在宿舍时。我几乎拒绝了所有聚会和活动,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和朋友出行。慢慢地,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在校门口的录像厅,在卫岗电影院,我总是偏着头,好像离旁边的人越远,我的伤害就会越小。我偏着头度过了整整一学期。唯一知道我病情的是一个女孩。我和她保持了两年的暧昧关系,以朋友身份相处,她也从未捅破。我们同属于一个烟草子弟的小圈子,大约五六个人,在大学的第一年,这个小团体撑起了那段毫无压力的乐观生活。我们从不考虑未来,也不认真上课,周末我们集体乘公交车去四牌楼,在一家固定的音像店挑选流行音乐磁带,然后步行去城隍庙,选购衣服,最后往往空手而归。那年五一,我们曾一起去江南旅行。我还记得我们直到深夜才抵达苏州火车站,找了附近一家小旅馆,搁好行李,我们出门吃饭。苏州的食物是我那时吃过最离奇的,面条里放糖,汤圆里包了肉。半夜我们几个人走在苏州城内的大街上,街灯拖着影子,我印象如此之深,是因为我跑到队伍的前面,去模仿另外一个朋友的走路姿势,由于踢足球,他的外八字让双腿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所有人都在大笑,那笑声至今回响在我耳边,就像链霉素带来的幻听一样,我常以为这些旅行也许从没发生过。我们还去了黄山,很久以后我看地图才意识到,黄山的地理位置那么遥远,跟安徽北部完全是两个世界。现在回想,我们应该是在清明节去的黄山,汤口镇全都在售卖新出的绿茶。第二天一早,我们先去了翡翠谷,然后从后山进去,攀爬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到达北海饭店。天黑之后,群山一片静穆,山顶刮着大风,白日所见的那些山峰在夜幕下只剩下黯淡的轮廓。我们每个人都租了一件军大衣,像披着一条沉重的被子,湿乎乎裹住全身。尽管如此,我记得我们仍然趁夜去了另一个山峰,再疲倦地走回山顶的一个小旅馆。房间一共有十几张上下床,却只有我们几个人投宿。次日醒来,浑身酸痛,当我们试图跑到山顶看日出时,却只见到了云海。这些云虚无缥缈,跟我后来在飞机上看到的云层不同,黄山的云漂泊不定,转瞬即逝,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云雾逐渐散去,露出大地、秃石、松树,以及在远方小路上徒步的游客。中午我们到了玉屏楼,迎客松景点挤满了人,那时我已疲倦至极,但仍然跟着大家登上了天都峰。走过鲫鱼背时,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悬崖近在咫尺,我只要稍稍跨一步就会掉下去。我感到悬崖下方似乎有人在对我耳语,那万丈深渊之地到底有什么生物,直到如今我依然很好奇。我想象那里密布荆棘,遍地尸骨,是死亡的中转站,而现在,我越来越感受到悬崖带来的致命的诱惑。我还记得在下山的途中,那个女孩突然不再理我,而我完全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她一路都在生氣,也不愿告诉我们为何生气,直到回了合肥,这场无来由的愤怒才突然消失。但在一九九六年的秋天,这个女孩是我唯一信任的朋友。她陪我去打针,也偶尔和我一起骑车去市中心闲逛。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去附近的铁四局医院探望另一个同学。他被诊断为急性腹膜炎,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听起来似乎比我还严重。他躺在一个有风景的房间,屋里还有其他病人,但只有他的病床最热闹,我们班的女生分批去看望他。走进铁四局医院,就像一脚踏入了“文革”的时空,院子里有几条笔直的大路,两边大树林立,住院部是一栋低矮的老房子,走道空旷寂静,回荡着我们的脚步声。我的这个女同学在寝室炖了鸡汤送过去,她也同样炖过冰糖雪梨给我喝,说是养肺。腹膜炎男生告诉我,他喜欢上了这里的一个女护士。护士来自洛阳,正在这家医院实习。我在病床前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护士。后来我去了洛阳,我还记得从市区去龙门石窟坐了很久的车,我沿着伊河散步,在每一个洞窟伸着脖子张望,然后我想到了那个女护士,想到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病床前,伸手去探索那个男生的腹膜。

  现在想起来有点吃惊,我曾在三个城市住过很长时间,北京大约十八年,重庆最多五年,合肥只有两年。但我从没想过留在合肥,离开以后我也很少回去。那所大学就像是一个充斥着纨绔子弟和穷学生的贵族中学,我抓住一切机会出门远行,一回到合肥,仿佛就回到了我不愿面对的人生,在当时,这种人生的道路已顺利铺好,所有人毕业后都将回到各自的烟草公司,而这个城市是我们无法逃避的中转站。最后一年冬天,我常常独自坐在宿舍,坐在房间里那张巨大的桌子前,日复一日地写信。有时写到深夜,熄了灯,大家都点上了蜡烛,我继续写。我的下铺,那时已成为我的上铺,我们决定调换一下生活的角度,他在最后一年突然爱上了合肥的电台。每天晚上十点,他打开德生收音机,准时收听一个听众来信的点歌节目。十一点停电后,电台开始播放马三立的相声。在黑夜中,我能听见他在我上面吱吱笑,笑得床铺都在动。当其他安徽同学都在四处打听毕业分配时,他固执地拒绝去寻找机会,好像对于接下来的命运他不再反抗,顺其自然,无论最终去哪里,他都将在那里工作定居。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生活在哪个城市。我想他根本不在乎,只要能离开家乡,随便去哪里都无所谓。而我是注定要回去的,当我站在宿舍凝视窗外,看着冬日阴霾的天空,我感到对未来的绝望,仿佛困在某种看不透的阴影里,就像我的肺部在X光下呈现出的阴影一样,我无法躲避。我那时觉得冬天的合肥是世界上最严寒之地,晾在窗外的裤子,全都结了冰,窗玻璃永远蒙着一层雾气。有时夜里会下一场大雪,我擦掉雾气,看着外面一排排平房,合肥的城乡接合部,屋顶盖满了白色,我觉得这才是北方的萧瑟。我就在那样一个下雪的天气,骑车前往中国科技大学,去拜访我的初中同学。

  我和这位同学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初中同桌三年。我们住在不同的宿舍,但一起去食堂,一起从宿舍走到教室,周末也一起从中学走回县城。但在初三最后一学期,出于我俩至今都不知道的原因,我们闹崩了。他在高中读了理科,我是文科,我们再也没说过话。他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来到了合肥。我们在一次老乡聚会上碰过面,我提议去他学校转转,他给了我一个宿舍楼的楼号和寝室号。那天下午,我推着自行车走进了中科大的大门,然后完全迷失在这所庞大的校园内。有时我停下车,只是站在那些空无一人的操场边,或者小广场上,或者一片小树林里,我看见白雪覆盖的草丛,海报栏贴着各种各样的活动,我难过地意识到其实我从未拥有过大学生活。问了几次路之后,我终于找到了那栋宿舍楼,只有两层,外立面是具有年代感的暗红色砖头。我还记得我站在他的房门外,鼓足勇气才敲了敲门,一进屋我的眼镜就模糊了。他坐在靠窗的下铺,马上站起来招呼我过去,窗台下是一排暖气片,使得整个房间像火炉一样。我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开始翻。他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问他到底在这里读什么,他说地球与空间物理。我说就是物理系是吧,他说是地球与空间物理。在那次短暂的聊天过程中,我一直没搞清楚他学的到底是什么。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是在中科大的食堂,但我已毫无印象,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几年后他去了美国。一九九七年初夏,我坐火车离开了合肥。那个女孩与我同一趟火车,她也被迫回到了西部家乡。那些比我们晚走一两天的同学,奔跑在站台上挥手,这个女孩在车上一直哭一直哭,仿佛哭到了西安。

  ◇谢丁

  重庆人,记者,曾出版《困死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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