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庄莉又听到那种声响。剪刀与橙子皮不断触碰的脆响,一点一点,由断续的点,连成一条省略的线,给人一种时间无尽蔓延、永不终止的感觉。而那些橙皮在碎成粒状物后,会流溢出浓郁、黏稠的汁液,好似某种黄色涂液。
通常,在出门上班之前,母亲会把它们埋到院子里。
几年了,自从搬到这个带院子的底层公寓后,母亲一直做着此事。起先是枯枝败叶、瓜皮果壳,这个冬天则是橙子皮。前几天,母亲告诉她那些厨余已经发挥作用,泥土变得黑而湿润,好似河底的淤泥。
你去闻闻看呀,还带着香味呢。
除了橙子皮,母亲再也不把鱼肉、剩菜等埋到那里面去。那些东西她从前埋过的,最后统统发酵成一股子腥臭味,浊液横流。
母亲走了,橙皮散逸出的气味仍在屋子里盘旋,她躺着,鼻子闻着那气味,怕冷似的缩成一团。手术后,她身体制造热量的能力便急剧下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一刀剪碎了。
午后的公园,阳光在庄莉身上聚集。她微闭着眼,思绪在过往时空里穿梭。枯草、腐泥、萎黄的灌木丛,砖石缝里潜藏的气味,墙角的甜腥气,林林总总,在她的脑海里搅作一团。
晴朗无风的日子,她会走远一些。去芦苇丛、河边和田埂上漫步,寻找草丛中蝴蝶干巴的羽翅、冻结的虫卵,单调而枯燥的脚下运动使得她的脸上呈现出某种罕见的、接近安宁的表情。
那天午后,她闯进一片朴树林。枝上一片光秃,落叶层叠地堆积在脚下,她谨慎地踩在上面,轻微的惶然和不确定后,即刻有一种返回自然深处的欢欣促使她继续前行,不想有一片沼泽地就藏在这落叶掩覆的底下,幸好被及时发现了。
几天过去,她仍惊魂未定。
母亲在一家户外用品店上班,冬天虽是淡季,但每次回家,通常天都黑了。
她不能让母亲知道她去那种地方。那些没有人的地方,荒僻的郊外、乱坟岗、树、河水、废弃的小屋——它们让她感到自在。可现在,连这样的野地也难以找到。他们不是想在上面盖房子,就是造了乱七八糟的房子后,弃而走之。
她们从前的家也不见了,被建设成物流园,也有可能是垃圾处理中心,与过去的时间一刀两断。
那天,庄莉意外寻觅到一块荒地。短暂的惊喜后却发现有施工队已经进入,他们开着铲车将道路拓宽,在泥泞的路面上铺设石板,河流之上丑陋的水泥桥梁已初具雏形。
在那个慌乱的现场,她看见成片的芦苇荡、残荷,一切都那么美,充满着生机。回来后,她和母亲说起那个地方,却发现怎么也说不清楚具体的位置。母亲让她以后别去那种地方。天气冷,好好在家待着吧。
冬天开始下雨,给人阴郁凄惨的感觉,她被隔绝在人群之外。
那天也是阴雨天气——那是春天,在豆蔻山下的农舍里,庄莉准备进行一场三十公里的徒步旅行。
之前,大雨连下三天,她和宗炳在农舍的阁楼里被困三天。她被鸡粪、鸭臭、茅厕以及乡下人身上的气味,熏得几乎昏死过去。农舍脏腻、潮湿而冷,山里比别处更冷,不充分燃烧的木头冒着青烟,呛得人泪水直流。饭食里有股可疑的气味,难以下咽。可没有回头路,只有顺利翻过豆蔻山,他们才能搭车回城。
那天清晨,天刚亮,睡袋里的庄莉就已彻底醒来。窗外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好似在播报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宗炳仍在酣睡中,男性罕见的浓密而整齐的眼睫毛,鼻型挺拔,嘴唇微微闭合着,嘴角似有笑意流露——成年后的宗炳仍葆有少年的纯真之气,一种坦荡而无所畏惧的神情。
没有听见雨声,难道雨已停歇?
梦里,他们翻越豆蔻山,一路都是藤蔓缠绕的古树,他们以登山杖分开灌木,或以此作为支撑点绕开障碍物,向下一块阶石迈进。蝴蝶的出现很突然,从树身里飞出,一阵闪烁的亮光,呼啦啦的羽翅的拍击声。香气喷薄而出,黏稠,恍惚,宛如爆炸物产生的余波。
梦醒后,庄莉试图回想那种气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窗外,天已亮透。雨歇了,层叠的雨云仍在游走,远山笼罩在雨雾之中,略显刺眼的亮光从云层里透射出来。雨水使得屋外杂草疯长。他们在农舍主人刺耳的方言声中收拾完行李,迫不及待地登山。
豆蔻山回来三个月后,庄莉开始不明原因地头疼。阴雨天气尤甚。他们说她的脑子里长了东西,一个礼拜后,她被推进手术室。剧烈的、持续数秒钟的眩晕之后,她很快失去知觉。醒来的刹那,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是持续的说话声进行到尾部的一种总结性陈词),“这辈子在别人的脑子里动来动去,真是厌烦透了”。緊接着是一阵疲倦而无力的附和声——那一刻,她想自己的脑壳已经被人打开过了,那里面到底长了什么?
戴蓝色口罩的护士把那个割下的、血肉模糊的东西,搁在医用盘子上,端至手术室外等待的母亲跟前。庄莉问她那个东西看起来像什么?
母亲直摇头,什么也不说。
我没有看清楚,他们就拿走了。真的。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有点像两把打开的扇子吧……也不是特别像,那东西很薄,上面有密布的血管……母亲吞吞吐吐说了一些,再问,就不愿意讲了。她很好奇那个东西到底长什么样。他们不会给她看那个东西,只给她的母亲看。
后来,当她恢复正常,母亲舒了口气,高兴地说,你看起来完全好了。没有一点问题了。
她恍惚地点头,好似认同了母亲的判断。她看上去完全好了,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她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每当黄昏暮色降临,或者阴雨天气,当她们的屋子笼罩在一种昏昧不明的气氛里,她便会想母亲到底看见了什么?那个从她脑子里长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
有一天晚上,庄莉回到豆蔻山的营地,宗炳站在一棵松树下,向她招手,腼腆地笑,叫她快过去。庄莉慢慢走过去,走到那棵松树边上,宗炳就不见了。梦醒之前,她去抓宗炳的手。手心里只留破碎的衣物。悬崖边的树,掉进滔天的洪流里被卷走了。宗炳的脸像一片树叶,在泛着泡沫的水流中,载浮载沉,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几天之后,庄莉开车去了城外的西山。冬天的山脉,色调暗沉,是褐色、深绿、枯黄等颜色的杂糅,少了别的季节里燥热、蓬松、郁勃的气息。每个季节,山色都会做一些调整。当人们发现的时候,它们通常已经完成了这种改变。
山路通向草丛和杂树林的尽头,不断有新的尽头出现,又不断地被抛在身后。有些坡段极陡,有些甚至是下行的——不断有下行的道路出现,庄莉很快弄明白自己在翻越群山。坐佛在哪里?
这山上原有一座唐朝的寺庙,后被山火焚毁,只剩一尊石头坐佛,因为体积庞大搬动不易,而留在这深山老林里。
庄莉熟悉芒刺和灌木的气味,即使在冬天,植物的体内也充满着温热。在爬过一座陡坡后,她喘息着站在一处平缓的地面上,群山远近高低,越远越虚无缥缈。
她想起春天的豆蔻山,宗炳的脸宛如绿色植物出现在水边。那一刻,昏暗的树林里,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产生,她感到自己的身边站着一个人,就站在她的左手边,只要一侧身,她就能看见他,握着他的手。
他的形象一点也没有变,没有更年轻,也没有变老。一路上,他们并肩而行,听着彼此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久违的暖意在她身体里荡漾。
随后,她轻松地穿越杂树林,翻过矮山,来到一片开阔的坡地上。远处群山绵延,蓝色烟岚隐在树丛后面,近处则是一座紫褐色的小山丘,局部光秃秃的,岩石嶙峋。在这两者之间则是云雾、尘埃与浩荡无涯的时空。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没来由地,庄莉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一句。眼前慢慢浮现出阳光、玉石、田地和蓝色的雾岚,一个消失已久的世界。或许,宗炳就住在那个世界里,他化作一棵树、一阵烟、一只蝴蝶,可没有人能找到那棵树、那阵烟、那只蝴蝶,他的存在并不是要被人看见,要让人找到。
那天夜里,她被人从豆蔻山上抬下来,而另一个人,却永远地留在那里。之前,她一直想不明白“永远地留下”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她或许知道一点什么了。
庄莉意识到自己在山上走了太久,山林的气息进到她的身体里,把她与云雾、松涛、无尽的光阴包裹在一起。有一刻,她再次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他与她步态一致,好似同一生命体的不同部分,互为依存、不可分离。他们行走着,以单调的动作来呼应彼此的存在。
那只黄羊是庄莉走累了席地而坐时,出现在松树林的尽头。它前蹄触地,站在那块山石后面,露出大半个身体。褐红色毛发,干枯、板结。头部圆钝,耳朵长而尖,肚腹破袋般垂荡着,脊背上骨头支棱着,像凸出海面的礁石。那对疲倦、迷茫的眼睛,人类少年一般的眼睛,充满着小动物的警觉。最引人注目的是额骨上竖琴状的角,像是某种神秘的域外接收器。它是在寻找食物的途中遇见这一个孤独的人类,远远地,它就看见了她,看着她走近。它在想什么?
当然,庄莉也马上发现了它——那只奇怪的老羊,有一对竖琴状的角,少年般的眼神,她在山下从来没有见过这类品种的羊。庄莉站起身,专注地望着它,好似望着另一类陌生的物种。
她感到了它的孤单,一种怜悯的情感从心底涌起,是一个孤独的人类对另一只深山里的羊所能拥有的情感。黄羊在一阵短暂的凝视之后,轻轻扬起蹄脚,撒腿跑入松林深处,不见了。
之后,很多个梦中醒来,庄莉都以为自己听见了黄羊的叫声,它怯生生地对着灌木丛叫,在草径上奔跑着无依无靠地叫。
羊的叫声根本不像是动物所能发出的,它不像鸡鸭鹅猪这类家禽,叫出的只是动物世界杂乱无章的本能;羊有着非常人性化的啼叫,很凄异,颇富感染力,让她惊诧。小时候,她就知道那种叫声——那羊是由村里一名弱智的孩童放养,每天早晨牵出羊圈,傍晚太阳落山后归来,进出村子之际,它那哀怜、颤巍巍的叫声像是羊儿在替主人向上苍乞求怜悯和智慧。它的模样那么老,一张狭长的瘦脸,白色胡子,眼圈周边有旋涡般的皱纹。
那天从西山上下来后,庄莉在梦里又见过它几次。每次从那样的梦中醒来,她都感到自己还躺在豆蔻山的农家阁楼上,看着屋顶上方黑黝黝的瓦片,雨水随时会从那缝隙里漏出滴进她嘴里。睡袋里一股潮湿的霉味。一夜雨声淅沥,那一刻已经停歇。那只羊就站在门外湿漉漉的庭院里,嘴里衔着青草,不紧不慢地嚼着,眨着眼,望着黑暗中逐渐发出光亮的门厅,犹豫着却没有迈开步子。
那天傍晚,母亲从店里回来,带回一个故事。她的顾客中,有一对顾姓夫妇在试图攀登尼泊尔的鱼尾峰时不幸失踪。
母亲说,他们甚至还算不上是资深驴友,就算是资深驴友也不会去爬那種山,这等于去送死嘛。
庄莉在手机上查了鱼尾峰的资料。它属于安纳普尔纳山脉群,主峰6993米,位于尼泊尔境内,因形状酷似鱼尾而得名。山上有濒临灭绝的野生动物,如雪豹、麝香鹿、藏羚羊等。
——当地政府严禁攀登此山。
庄莉也知道那对顾姓夫妇,男人沉稳儒雅,女人文静秀气,经营家族企业,家底颇厚。
唉,没想到他们会去那里。现在,他们可是永远留在那里喽。母亲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望了庄莉一眼。
三天之后,庄莉驱车去了宗炳老家。那是阴天,高速上大雾弥漫,她走的是省道,车窗外道路两旁的树木在白色雾气中缓慢地后退,退到一个更大更虚无的空间里。一切喧嚣都在大雾中被定格了。
穿过漫长的陆路,她的车子开上一座新修的跨湖大桥,两边是白茫茫的湖水,天空低垂到那白色里去,与湖水呈一样的质地和颜色,分不清界限。车子始终匀速前行,她几乎感觉不到车身移动的轨迹。车窗的前边以及左右两边都是一片白,一个白茫茫的世界。
那个村庄,就在这道路的两旁,藏在这水雾氤氲的世界里。她曾去过的。庄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村庄的布局,其中有房屋、古树、村街和蜿蜒的河道。——那或许是她过往岁月里所造访过的某个村庄在脑海里的残余影像,也有可能是许多个村庄影像的杂糅。让她觉得奇异的是,这些村庄一直在变,每次看见都不一样,好像它们知道自己应该变成什么样。
当然,这种印象可能缘于她已经多年不在村子里生活了。此刻那里面居住着的人绝不会有这种感觉,直到有一天他们中的某些人搬到村庄之外的地方居住,并且永远也不用回去——类似的感觉才有可能出现。
宗炳就在离开那个村庄多年之后,在城市的美术馆里遇见她。他们在明末清初龚贤的那幅《空谷足音》前逗留许久。空荡荡的美术馆的过道里,他们宛如走进一个黑色的梦境里。
画的边上题有“入山唯恐不深,谁闻空谷之足音”,可是墨云般浓厚的山水好似要被大风卷走,哪里可闻足音?
透过画面,他们不仅感到画者内心的挣扎与痛苦,还被隐藏在深沉雄厚笔墨背后的生机所感动。
后来,他们一起上山,躺在深夜的草甸上看星星,在溪渠边烹煮食物,像野蛮人那样爬上爬下。秋冬季节的山林,比别的时节蕴藏着更多的机趣,它不是靠万物的绽放表现,而是靠衰败和凋零来呈现。
他们领会到这一点,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村庄就在路边。从前的晒谷场变为停车场,被仔细地划分了区域。远远地,庄莉看到两位白发老妪隔渠而坐,一个手里拿着一只咬了一半的馒头,另一位手握搪瓷杯,不时地仰头喝上一口,后者很像她过世多年的外祖母。老妪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酒后掩饰不住的兴奋。橘子林里,觅食的鸭群发出嘎嘎的叫声,殷红的橘果在土层里静静地腐烂。
那些墙很白,显得瓦片愈加黑。新修的道路以鹅卵石相嵌。砖瓦结构的房子被装了层层叠叠的防盗窗。一种属于过渡状态的气息在这里随处可见。
庄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好像仅仅是为了做个比较,七八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宗炳曾带她来过一次。那时候,他家里就已经没什么人了,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到异乡,孤儿的境遇已跟随他多年。
那次,宗炳带她去爬村庄后面的山,一开始,她并不知道会看到那些东西。她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登山运动,就像城里人经常做的那样,选择在合适的时间登高远眺,抒发一些可有可无的感想。没想到,在那片宽阔的山顶平原上,居然会有那么一大片墓葬群。它们的覆盖区域实在太大了,好像所有山下死去的人都埋在这里。有些碑石歪斜,几近坍塌;有些则根本无碑,只是一个隐约的隆起的小土堆。她感到有点承受不了,不是因为恐惧,更不是悲伤,只是感到很难承受这一切。
那个下午,宗炳站在松树下,嘴里噙著烟,脸色平静地望着她——而她本人远远做不到如此镇定,她不知如何去表达那一刻的情绪。她目光粗糙地扫过几个邻近的墓穴,那上面覆满枯枝败叶和历次扫墓留下的痕迹,一种专属于墓地的气息在那里经久不散,永远存在下去。
她想到推石头的西绪弗斯,在这个尘世徒劳地报废自己,年复一年,直到死亡来临。她的生命也是如此,毫无例外。她为一个人最终将毫无作为地死去,而痛苦不已。
这一次,她没有爬到后山上,也没有进到那个无人的屋里去,只站在一座新修的水泥桥上长久地凝望着山脚下那幢暗淡无光的旧房子,灰色的水泥外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菜园里茅草丛生,破碎的玻璃窗被风吹开后,再没有人帮着关上——过不了几年,那里就会彻底沦为荒野。
回去的路上,湖上依然白雾弥漫,远山隐在云雾中,片刻的光亮穿过雾气,在前方的道路上闪烁。她孤独地开过两个岛屿,穿越水汽和白色尘埃弥漫的道路,回到宽阔、结实的陆路上,车子重新汇聚到高速公路的车水马龙之中。
那个冬天很温暖,气温总维持在十度左右,人们脸上带着春天里才有的表情。他们漫无目的地骑行,去远郊看古村落,或在寺庙里消磨时间。冬天里的一切无不给人苍茫感。特别是当太阳落山,光线变得昏暗,河水在低矮的地方冰冷而无声地流淌着。水边密集的芦苇荡更加深了这种感觉。天黑了,他们就近找一家小饭店坐下,喝那种家酿的米酒——盛在白色破损的瓷碗里,玉石一样的色泽。灯光昏暗,两个人的脸却喝得红扑扑。小饭店里出来,他们继续在黑夜里东倒西歪地骑行,骑到村子人家的房前屋后,惹得狗叫声此起彼伏,一路追赶着,狂吠不已。
好几次,他们都迷了路,在田埂和荒野间穿行。回城通常已是深夜。那时候,宗炳刚从单位辞职。她像现在一样无事可做。那年冬天的气温迟迟没有降下,甚至当北方大部分地区已漫天飞雪,这里还是温暖如春。房子外面比里面还暖和。有时候,她一个人骑车出去,在无人的工业区的厂房外面兜圈子。那都是一些崭新的水泥房子,灰突突的外墙,简洁的几何造型,有些甚至从没有被使用过,荒草从过道一直蔓延到接待大厅。
有一次,她想骑到一幢烂尾楼里去,一个老头和那条藏獒虎视眈眈地瞪视着她。她落荒而逃,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去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
宗炳住在河边一幢几近废弃的大楼里。那里曾是某印刷厂的集体宿舍,房子四周垃圾成山,河道里也满是漂浮的塑料袋。他们坐在宗炳的房间里,喝一种自制的姜汁与柠檬汁混合而成的饮料。那个空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衣柜,以及几把椅子,什么都没有。没有窗帘。墙面和地面都是灰色的,给人一种暗淡无光的感觉。
这房子很快就会被拆掉,就在来年春天——第一次来,庄莉就注意到楼道里的告示。房间对面是一座小山,山上光秃秃、干巴巴,什么也没有。
即使在同一个屋子里,他们也不太说话。他们俩都不喜欢说话。
有一段时间,宗炳忽然不再露面。庄莉打电话给他,不是拒绝接听就是关机。一连好几天,她都去那房子外面等他。她以为他回老家了,她知道那个地方,太湖边的一个村子。
宗炳说过,如果有一天他哪里也去不了,就回老家去。
对那个地方的过去,他几乎都知道。他的祖辈都生活在那里。庄莉也去过那个村子,常年云雾缭绕,湖水不倦地拍打堤岸。有时候,她在睡梦里也能听见那种声音。
那天,庄莉在外面闲逛,宗炳兴高采烈地打电话过来说要和她见面,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碰面了。电话里,他对失踪多日之事闭口不提。
——他或许是去找房子了,可没有找到。庄莉心想。
他们去得最多的还是郊外,西郊或东郊。有一次还骑到五十公里之外的南北湖,那里的河滩上栖息着一种灰色的水鸟,黄昏的时候,它们沿湖岸做低空飞行,一路上发出高亢而怪异的呜叫声。冬日的天空呈现一种温柔的灰蓝色调,没有多余的云彩。很快,暮晚将水鸟带走了,夜幕也随之降临,他们骑行在乡间小路上,道路两旁的水杉齐整地排列着,向前延伸,给人一种苍茫感。
他们还去一些废弃的砖窑厂玩,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坐上半天。或者去镇上的集市赶集。看伐木者背着松树行走在狭窄的河滩上,河里的水几乎枯竭了,茅草从溪石的缝隙里密集地生长出来。
那真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他们贫穷而兴高采烈,对什么都怀着兴致,又有一种一切随时可能终结的感觉。
我们去爬豆蔻山吧。有一天,当他们在湖边散步时,宗炳忽然脱口而出——当说完那句话,他马上低着头,闭了口唇,不再说话,好像这是一件让人感到羞耻的事。
豆蔻山。这是庄莉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她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可是,那座山在哪里呢?那时候,关于豆蔻山的一切,庄莉一无所知。后来,当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后,庄莉还是对那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唯一知道的是,她从那里回来了。就像做了一个梦,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梦。最近,她老是做关于过去的梦,曾梦见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她少女时的暗恋对象,中学语文老师的脸。她几乎想不起宗炳的脸,可她并不担心这一点。没什么好担心的。有些人会永远留在她的梦境里。
此刻,庄莉坐在冬天的窗前,往事如纸屑般在脑海里飘闪。有一刻,她忽然感到头痛,那熟悉的痛感又回来了。渐渐地,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忍耐与痛苦的表情。
迷糊中,她发现窗外飘起一些絮状物,向左或向右飘移着,偶尔也会斜着奔竄一会儿,倏忽便离开她的视线;又有别的絮状物飘忽而来,源源不断。几秒钟之后,庄莉才反应过来那是雪。下雪了。她站起身,被这个事实鼓动着,想要用一种合适的举动来回应它,却感到手足无措起来。
她的眼睛告诉她,此刻落下的就是雪花,不是别的。她发现雪不是白色的,而是灰白,或许更接近于灰。因为此刻的天空是灰的。她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看,想要看清楚雪到底是怎么落下的。它们像春天花园里的柳絮,上下扑打着,乱飞乱撞。
越来越细密的雪,好像不是从天空的最高处落下,而是从边上的树丛里飞出,落在她黑色羽绒服上的雪一开始是星形的,微微的透明感,马上就化作了水。
她起身,搓着手,在屋子里走动着,跺着脚。又回到窗前坐下。窗外,那些白色透明的花瓣,纷扬杂乱,前仆后继。它们落在树枝和屋顶上,落在行走的人的衣服和头发上。地上已经积了满满的一层,越积越深,一个白色松软的天地,将在她眼皮底下蔓延开去。
她似乎能想象那个世界了。一个不断有新鲜事物加入进来的世界。那里,冷寂、酷寒,充满着亘古以来的安宁。一年中,有五个月的时间在下雪。
众鸟飞尽,人迹全无。
她去过那里,她从那里回来。有时候,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活着回来。
——雪,越下越大。雪光普照,亮如白昼。她知道,就在今晚,那个人会再次入梦,为这一刻,她已等待甚久。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