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马德里邂逅了一个纪念费里尼的展览,除了电影、图片、文献和物品之外,还展示了他的彩笔涂鸦,应该都是画在他的导演笔记簿上,与文字夹杂在一起的。这些涂鸦很迷人,稍微夸张地说,它们让我想起巴塔耶谈论过的拉斯科岩画,以致连我也产生了片刻的绘画冲动。
这些年来,我身边的诗人朋友们开始画画的越来越多,在他们的画室里观看作品时,费里尼的涂鸦会突然浮现在眼前,因为,相对于费里尼,诗人们实在是太渴望进入“当代艺术”了,由此失去了他们最擅长的想象力、命名事物的直觉和不羁的个性,也远离了真正的绘画本身。这种事态的产生源自一个想象的逻辑,即画得越像当代艺术,就越有可能进入当代艺术的系统,从而得到商业的回报,然而,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当代艺术”这个概念其实是某种不得已的发明,它迫切需要被各种越过现代主义经典边界的实践所定义,它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它一直在寻找中,它讨厌自己的背影被固化为一张有颜色的布。诗人们真的没有必要在数重帷幔之外揣摩它,而是应该与最初练习写作一样,忠实于自我的内心冲动,用未经专业训练(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没有被程式化)的手尽可能地去释放这份冲动,也许更接近那种经由费里尼折射出的绘画本原的魅力与快乐。
作为写作狂和热爱旅行的人,海男曾经在更早的时候产生过绘画的冲动,但真正拿起画笔,始于2013年的秋天,她因腳踝受伤而无法出门,画笔于是代替了无法行走的身体,而画布代替了云南的地理版图。当她摆脱拐杖之后,画布上的漫游一直得以持续——“我知道,在有些地方,我是一个疯狂而认真的人,比如对待写作是这样。而现在,在我爱上绘画之后,我的骨髓里仿佛产生了另一种无法控制的魔力,我开始了我的绘画”。
或许是地远心自偏,她的绘画从开始起就没有意识到当代艺术的轴心化存在,仅仅要为自己找到抵抗“一段阴晦的日子”的方式,而她在这个过程中被绘画本身的魔力所吸引,以致绘画成为她写作之外的另一种自我表达,这其实才是诗人从事绘画的自然状态吧——我猜想,绘画构成的是对她写作的多重补偿。
这首先源自身体性的对比,写作要求身体乃至环境的静态,诗人创作时类似洞窟里的苦修僧,与词语和自我的搏斗仅展现在大脑的内部,或泄露于几个微小的、单调的动作。画家们则不同,他们在工作状态中赋予了身体存在感和劳动感,而且还可以有音乐陪伴——在绘画中,身体复活了,带来了原始的愉悦,以至于我从事艺术策展和评论这么多年之后,仍然保留了一份难以消退的幻觉:画家们即使在创作最忧伤的作品时,仍然是快乐的……
不仅如此,绘画还直接带来了色彩,对于海男来说,那是自然的色彩,高原的色彩,童年的色彩,记忆与梦境的色彩。正如凡·高所言:“我爱一个几乎燃烧着的自然,在那里面现在是陈旧的黄金、紫铜、黄铜、带着天空的蓝色;这一切又燃烧到白热程度,诞生一个奇异的、非凡的色彩交响。”也正如她描述初次拿起画笔的感受:“这一刻,我的手握住的是画笔,噢,那些如同黑暗咒语般的色彩,曾被我幻想过无数次的色彩……”如果说色彩在写作之中只存在于作者大脑的想象,或者通过微妙的文字去激发读者的视觉想象,绘画则是色彩的现身说法,与她对写作状态的定义几乎相反,“对于我来说,待在房间里写作时的大部分时间都应该是灰色的,只有在灰色中,灵魂才会获得安定,首先,这灰色带来写作时的庄重,当你决定写作时,你无疑是在为自己点上一盏灯”。
如果说这一定义更接近佩索阿式的“写作如同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访问”,那么,绘画的访问则无须那么正式,或者说,那是在访问她的第二自我,一个暂时卸除了写作使命感和角色感的海男,一个更本能、更具身体性的海男,并且,绘画这片领域充满空白与未知,她在其中可以重新领略到孩提时无拘无束的自由,还可以释放她被成熟的写作经验抑制住的激情与潜能,一如弗朗西斯·培根所言:“我喜欢一天之中有一时刻陷入狂暴,那是非常美的。”
20年前,海男谈论过她对生命收场的想象:驾车在高原上,油门踩到最大,一直开下悬崖。20年后,我不知道她的心还存几分狂暴,但愿意相信绘画可以作为释放、转化狂暴的途径,并且以新的感知方式影响到写作。同样身为写作狂的佩索阿有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痛苦:“如果一个人能够弃绝神学式的深研细究,只是像初次相逢时那样来注意一切事物,把它们视为神秘的显现,而且视之为现实之花的直接开放,那该多么好。”就写作而言,海男似乎从来都不厌倦和她热衷的那些主题一再相逢,她沉湎于自我经验,以及更为沉重的历史记忆,而绘画的出现有助于她重获观看的天真。
她的画作恰好是重获天真的证明,稚拙而又无所顾忌,几乎无视透视法则与结构。远景可以从向日葵心或壶身的轮廓线之内直接透现,硕大的花朵可以任性地脱离气若游丝的枝叶,凭空绽放;她的那些笔触与其说是画上去的,不如说是写上去的,用的是与写作相近的动作,但猛烈得多,蔓延、堆积、纠缠,一如热带丛林的形态,而不做底色和叠加色的整饬,颜料有时随意滴淌,近乎泼墨山水,或波洛克式的抽象;而动人的是想象力的介入,当蝴蝶替代了花蕾,悬置于根茎之上,观众的注意力就被完全导向了这一奇异意象的解读,文学和绘画的边界由此被混淆。如果说这些已然产生的习作需要被概括的话,那就是她画出了植物的生命动态,就像画出了一个写作者头脑中赤裸地奔跑、舞蹈、燃烧和消失在日光中的自己,用一场色彩的狂欢补偿了恒常的灰色,这灰色不仅指涉写作状态,还指涉命运的悲剧性认知底调:“灰色,就像世界的主色,更多的是历史进程中个人生活史的主调,而作家的写作无疑在穿越这房间中的灰雾。”而在这种年复一年的、单调的搏斗中,绘画能让她更加耐心地告诉自己:“亲爱的时间,请你继续历练我吧,像历练笼子里的鸟,天堂里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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