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赶会,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是蛮有意思的事。参加工作后,几乎再没有那样的机会。近年来,每逢农历四月十五老家赶庙会的日子,哥哥姐姐们相聚一堂,大多会给身在异地的我打个电话,令我回想起儿时赶庙会的许多往事。
四月十五,是老家(文水县旧城庄)传统庙会的日子。传言这个会日是由我们村附近七个村八个社共同发起的,会址设在东旧城村。每逢会期,这七村八社家家都要置酒割肉招待亲友。东旧城村是个三四千人的大村,我们村很小,人口不足五百,距东旧一箭之地。
铁路兴起前,四月十五的庙会是个远近闻名的超级大会,会期为五天,十五是正日子。之所以超大,原因我看不外三点:一是与佛教兴盛有关。农历四月十五,这日子很有讲究,乃佛吉祥日。因为此日是释迦牟尼佛祖诞生、成道、涅槃三期同一日,在南传佛教国家又叫卫塞节,不仅纪念一事,而是同时纪念佛祖一生中三大事——降生、成道、涅粲。卫塞意为月圆,是巴利文译音,象征佛祖德智圆满、福慧具足,真理之光遍照世界,六道众生都能感受到佛祖真理的启示,破除烦恼黑暗、证悟佛性。而当年的东旧城村及其周边村子里的佛家弟子、善男信女日渐增多,所以新建寺庙。七村八社于是商定,起个庙会,会期为农历四月十五。这样,既可吸引人们上香供佛弘扬佛法,又可方便人们买卖东西,一举两得。二是东旧城、西旧城、旧城庄村三村所在地为古代文水县老城旧址,文化传统使然。三是东旧村处晋中腹地,祁县太谷县近邻,晋商崛起后商路通畅,互通有无所致。
老人们说,每逢会期,山南海北、邻省周县的商家客旅提前蜂拥而至。届时大小商铺林立,布棚蔽日;南北日用杂货,地摊遮地;骡马牛羊鸽子,云集其间;商家叫卖之声,响达天庭;牙行居中調停,袖里乾坤;乡里五行八作,各有所归;吃喝玩乐客官,纵情欢乐;可谓人山人海,比肩接踵。
庙会盛况,秃笔难状。
其后之庙会,曰渐萎缩,江河日下;当下窘况,苟延残喘。
呜呼!往日庙会盛景无缘身临,而今只好蜗居心游神会。
20世纪80年代前,农民买卖东西主要依靠庙会集市。我们村周边大一点的村子都有庙会。舅舅家南武村是二月初五,姐姐家大城南是三月十八,二姐家方元村是十月十八。
赶会是村里的重要日子,学校也要放假。早几天家家户户打扫得窗明几净,酒食尽力丰盛一些,准备迎接亲友的到来。有条件的家庭孩子们要穿上新衣服,欢欢喜喜,像过春节。
我小时候四月十五的庙会虽有所缩小,然而十四、十五、十六是要连续赶三天的,只是十五正日子场景更盛一些。
四月十五当天,家家都在天刚亮就起床。女人们忙着准备招待客人的饭菜,男人们则准备赶个早会,买回心仪的家用物品。早饭后,路上的行人渐多起来,不一会就车水马龙浩浩荡荡,这些人一小半是赶会进行商品交易的,大部分是串门走亲戚的。亲戚朋友陆陆续续来了,一见面就相互寒暄、家长里短,老院里很快就热闹起来。
四姨家、五姑家都是东旧村的,亲戚们大多都分流到他两家。少数几个亲戚到我家,免得我家冷清,或午饭后相伴到我家来坐坐.见见面,拉拉家常。这一天成了亲戚们的聚会日。
东旧村北是学校,由古庙改建而成。一出校门,往南的右前方是篮球场,再沿大路往南,过几个院子,是胡家街,街南有一打谷场,这就是赶会的中心地。庙会很大,从中心地辐射到村里的各条街道,各个空场地。做生意的早早就占了地方,摆摊设点。每块大一点的地方集中卖某种物品:任家街主要卖布匹,打谷场主要卖吃的喝的,篮球场主要卖牲畜,什么车市、羊市、鸽子市,应有尽有,不一而足。最吸引孩子们的是吹糖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糖人有多种形象,什么小鹿、小鸟、金鱼、老鼠、神仙葫芦等,一个个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最惹孩子们喜爱的是孙猴子。有钱的买一个,玩得不耐烦了还可以吃掉,据说是很甜的,和饴糖的味道差不多。没钱的孩子只能过过眼瘾,解解干馋。
日近中午,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四月的太阳已毒了起来,人们虽然穿着单衣,但在人流里拥挤裹挟而行,一个个自然汗流浃背的。
一次,我随父亲赶会,父亲极力往前挤,我紧紧拉着父亲的后衣襟,生怕挤丢了。父亲不小心踩到了前面一个人的脚后跟,此人掉转身来与父亲理论。没说几句,他就推搡父亲,父亲与他过起拳头。这人是东旧的,人称太保锁锁,身矮体壮,会些功夫,脾气火爆,倘若与人产生纠纷,动不动就腰插铁尺手执虎头钩,非要理论个长短不可。父亲当年四十几岁,身强力壮,毫不示弱。平时印象中父亲就是个好好先生,很少与人红脸,这次却火冒三丈,拳头相向。我在一边惊恐地看着他与人打架。他俩一打,周围人们有的不明就里扭头张望,有的挤上前来拉架相劝,人流都停滞了。邻村上下,大多都认识,人们把双方拥到路边拉开,说合几句,人流又涌动起来。此后,我对父亲有了另一种解读。
我们小孩子赶会,身上没有半分零花钱,什么也买不起,就在会上闲逛,找寻热闹,更多的是吞咽口水。会上有卖碗脱凉粉的,卖莜面切条的,卖冰棍雪糕的,卖动物下水的……那一碗碗白白嫩嫩、滑滑溜溜的凉粉,调上黄黄的芥末,加上蒜泥熏醋,在炎热的天气真是最佳美味,诱惑得我垂涎欲滴。我们只能看着别人吃,那滋味真不好受。孩子们自嘲地念叨:“你吃我看,你嚼我咽。”
任家街街口墙根下,年年是一个卖钢笔也修钢笔的老头摆摊。摊位上有各种新旧钢笔,也有各种钢笔配件:笔杆、笔舌、笔尖……我守着观察过多次,到午饭时分他给人们修好了钢笔,不要钱,要人家送些吃的给他。他攒了一小口袋白面馍馍。我小心地问,卖给他几个馍馍要不要,他说要。此时已过午时,我紧赶着从东旧会上跑回家,匆匆吃了口饭,溜到厨房偷偷往口袋里揣了五个馍馍,沿着墙根溜出了院子,赶到了会上。卖钢笔的老头还在,准备收拾摊子回家。我把馍馍给他,他一个馍按五分算,一共给了我两毛五分钱。我拿着钱到了东旧村的供销社,买到了梦寐以求的小人书《平原枪声》上下册(连环画)。这是我儿时最大的一笔消费,也是我第一次大手笔花钱来买书,更是我文学梦的第一次实施行动。长大后与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说她早看见我拿馍馍了。哈哈,童年的那点小心思,难逃慈母的法眼。
赶会必唱大戏。大戏一般唱三个晚上,有一年请的是省晋剧团,农历四月十四晚就开唱。
东旧村的戏台在村北学校内,戏台坐南朝北,是民国初年建的。戏台形制为明清风格,单檐硬山顶,上置五脊六兽,飞檐挑角,画栋雕梁。整体建筑为砖石结构,条石筑基,青砖砌墙。中间四根合抱松木柱子,台口两根柱子,上接斗拱飞檐。戏台分前、后台,前台进深两丈,后台进深一丈,均用方砖铺面。前后台分界处以木制隔墙连接两根柱子。隔墙左右各一小门,左门楣上书“出将”,右门楣上书“入相”,四字皆为阳刻。前台是演出的场所,两边隐于前面砖墙之后,宽近一丈,为器乐演奏之所。左称文场,乃管弦乐所在;右称武场,乃打击乐所在。戏台基座很高,五尺左右。戏台前是开阔的场子,能容纳大几千人看戏。戏台对面,早先是一座大庙,后来改建成几排平房,做了学校的教室。正月里、农闲时这里有时也会唱秧歌戏,“文革”期间公社里组织的文艺活动、“六一儿童节”各学校会演就常常在这里进行。
在儿时的记忆里,那戏台可谓高耸入云。上台去看戏,就成了儿时无法实现的奢望。
村里的人们传说,盖这戏台的包工头就是我们赵家的本族秉和爷爷。我小时候秉和爷爷已经老了。他面容清癯,双目有神,走路驼背,善讲故事。有谁惹了他孙子立建,他就说:“你王八的。”吓得孩子们就跑开了。传说秉和爷爷年轻时胆子特别大,当年盖戏台监工时,他在戏台顶的横梁上随意地走来走去,有如空中杂技表演。
赶会唱戏,我那时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一场戏,没钱买票啊!刚近傍晚,戏场进口处便灯火通明。入口处用各种木料纵横勾连搭成长长的通道,民兵们脚踩通道两边的横木认真监票,入口处检票的人撕票放行。
开演前的三通锣鼓由慢到快一阵紧似一阵,催促着人们的脚步,更撩拨着我的心弦,我的心律也由慢到快一波盖过一波,直跳到嗓子眼。看戏的大人们手执戏票,携儿拽女,蜂拥而至。入场处监票声、撕票声、呼喊声,无人管教的孩子们的打闹声此起彼伏,嘈杂无状。
人家本村的人进出自由,外村的人除了买票只有混票一招了。同学金牛就教我,在通道口拽住没带小孩那些大人的衣服跟着往前走就能进去。他先拽着一个不认识的大人若无其事地混进去了。我使个胆子学他的样子跟了一个大人往里走,还没到检票口就不敢拽了,让检票的清了出来。我是从小就想做个好学生、好孩子,这样的事一做就害怕,干不了。只能在戏场外听着戏台上传出的锣鼓器乐演奏声、拿腔作调的道白声、咿咿呀呀的演唱声。好多外村的人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戏的后半场,检票的撤了,我才随同大伙跑进了戏场。
20世纪70年代的戏剧,样板戏一统天下,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绝无立足之地。唱戏无非《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袭白虎团》《龙江颂》《杜鹃山》等剧目,虽然同名电影多次看过,但那时的农村娱乐活动很少,人们依然兴趣不减。好在剧种有别:山西梆子、北路梆子、眉户戏、碗碗腔,百花齐放。演员不同:俊的丑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高的低的,各领风骚。功底各异:专业演员、宣传队员、院校学员、农村社员,雅俗共赏。开演后,身强力壮的后生们,在前台挤来挤去,有人欣赏唱功,有人议论俊丑,更多的人图个热闹。演员长得漂亮,后生们就起哄;唱不好就喝倒彩。由于人多拥挤难免相互磕碰,戏场中就常常打架。更多的时候由打单架成打群架,平日邻村有积怨的,借机寻衅滋事。有的有备而来,怀里揣半块砖。架打起来,戏场中人流涌动,像捅了的马蜂窝,一会涌向东,一会涌向西,夹杂其间的女孩们被吓得尖叫连连。更有甚者,从周边往里扔砖块,好在老人小孩都在周边,免受其害。一架打完,难免有人挂彩,头破血流。舞台上演员泰然自若,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
小孩子看戏,挤不到前面。戏台高,到了前面也看不见,就只能在戏场后面的斜坡上看。离得远了,只能看见红男绿女在戏台上弯胳膊蹬腿,进进出出,锣鼓、胡琴、唢呐声中,演员的歌声飘然而至。戏看腻了,就在戏场周边摊点上转。摊点上都点了马灯,有卖冰棍的,有卖花生的,有卖玩具的。直混到曲终人散,怏然而回。
看戲的不乏有心人,在台口左边,东旧名叫拉锁的瞎子,每场戏一场不落,低着头侧靠前台基石,竟然入定似的、持续地用右手有节奏地击打着左手,偶尔摇头哀叹一声,一副不满的样子。我暗想:“瞎拉锁在这里瞎折腾什么,自己看不见,看的是哪门子戏啊。”后来,从大人们口中得知,瞎拉锁会敲轱辘则,村里唱秧歌时,他是器乐伴奏的一员。那轱辘则好比是指挥棒,唱戏的、拉葫芦则的就是跟着那轱辘声来演唱伴奏的。原来瞎拉锁左手击打右手是跟着戏的节奏走的,那偶尔发出的哀叹,大概是台上鼓师打错了节拍。噢!照这么说,瞎拉锁不就是戏班里唱戏时的总指挥吗!一个瞎子都有这本事,我好敬佩。
我再大些才弄明白,敲轱辘则在戏剧行话里叫砸木头,即敲梆子,是与鼓师(俗称打板的)合作定尺寸的,也就是定节奏的,是统领文武器乐伴奏、演员表演节奏的。轱辘则是文水人的方言,指称各种木棒。在戏班里的轱辘则其实就是梆子,又名梆板,汉族打击乐器。约在中国明末清初(十七世纪),随着梆子腔戏曲的兴起而流行。梆子由两根长短不等、粗细不同的实心硬木棒组成。长约七寸的一根为圆柱体,直径寸许;另一根短而粗的为长方体,长约六寸、宽寸半左右、厚一寸余。一般多用紫檀、红木制成,有的用枣木制作,材料必须坚实、干透,不能有疤节或劈裂,外表光滑,圆弧和棱角适度。梆子应用于戏曲音乐、说唱音乐及民间器乐合奏,是戏班里不可或缺的乐器。清代李调元《剧说》云:“以梆为板,月琴应之,亦有紧慢。俗呼梆子腔,蜀谓之乱弹。”晋剧,俗称山西梆子,戏曲四大声腔之一,因以硬木梆子击节而得名。
赶会买的那本小人书我很珍惜,看了一遍又一遍,内容都背熟了。课余饭后闲来无事,就给同学们讲《平原枪声》的故事,他们很着迷,静静地听我讲。这本小人书也培养了我读书的爱好,以至有了今天这份靠文字养家糊口的工作。
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年年都回去一两趟,目睹家乡的一草一木,相逢亲切的长辈发小,常常拨动我敏感的心弦。
现在的乡村照常赶会,只是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因为买啥都方便了,所以赶会就成了亲友相聚的由头。赶会时戏也不怎么唱了,人们都守在家里看电视了。
唉!往日乡村赶会的繁华盛景渐行渐远,几近消逝;于我而言,心头唯有这乡愁思绪越来越浓,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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