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陈瑞琳告诉我夏商要来休斯顿,同行的还有夏周。我说:“夏商夏周,是兄弟俩吗?”瑞琳说:“不,是父子俩……”
夏商来休斯顿,瑞琳给他安排了一个讲座。他在讲座上东拉西扯,我觉得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但在这个讲座上,他给我留下最初的好印象,因为,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在休斯顿讲座的作家提到过克劳德·西蒙,提到罗布·格里耶的《嫉妒》,提到多克托罗……他谈的是作品,不是自己。当你熟悉却几乎无人问津的东西被人提起,这会带给你惊喜之感。小说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小说世界的语言是另一种语言。所以,小说的资深读者或是真正写小说的人会一见如故,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不为普通人所知的世界,使用同一种语言。
而夏作家是个任性的人,就是他不管你懂不懂那个世界,不管听众能否进入那个世界,他才不将他的语言浅易化、平白化,他只管讲述他自己的世界。他不是一个好的演讲人,但他也不稀罕当一个受欢迎的演讲人。他的态度是:爱听不听。于是,底下的观众一头雾水拼命地想弄明白、想跟上他,他们神情严肃,苦苦支撑。听夏商的讲座的娱乐之一是观看底下观众的表情。幸好来听讲座的女士占大多数,而夏老师的形象不坏,于是,她们听不懂他说什么却也并没有太失望。讲座结束,女士们踊跃上来和作家合影,可见女人比男人更容易保持热情,或者说,她们总能找到产生热情的因素。
夏老师离开休斯顿后,瑞琳邀他加入了一个休斯顿文学微信群。这群里的人都是很“文明”的,像很多地方的侨民一样彬彬有礼,最多讲个无伤大雅的冷笑话,连TMD这种“黑话”都不会说的。夏商的到来,就像大象闯入瓷器店,他想必是存心要撕破这种温情脉脉、彬彬有礼的外衣,于是,各种荤话、网络时髦词、黄段子都抛过来,就像一股泥石流,顿时造成了秩序的大破坏和大混乱。我们的群主是一位最爱讲教养和礼节的美女,在她周围的男人都是非常小心、殷勤的,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口出狂言。所以,想必她从未受过这样的“文化震荡”。她就像生活在封闭的绅士圈里的淑女,突然遭遇到流氓的狂狷魅力,顿觉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这世界狂暴却充满活力,而且不压抑、不虚饰,对她来说,那叫一个新鲜。结果不是淑女生气了,而是淑女被改造了。
当夏商让我写个有关他和夏周的印象记时,我说你那么多文坛老友,而我只见过你一面,干吗让我写。他说:因为还要写写夏周啊,只有你对我俩都熟。这是夏商的风格,他就是不会直接说:我觉得你能写好。他这么一个少年时爱打架且一直以硬汉、爷们儿自居的男人,大概觉得夸人是较为肉麻的事情。所以,如果他要夸你,會有很多拐弯抹角的铺垫,并且最后一定强调:我是不随便夸人的,我一般不夸人,我不会夸人……
夏商一九六九年出生,差一点点儿就挤进七〇后,就像我差一点挤进八〇后一样。但看到他,你会想像流行的韩剧里一样,招呼他说:喂,大叔。我觉得他就像那种很酷的大叔。这倒不是说他显老,相反,和他同年龄的人相比,他是显得年轻一些的。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小小地吃惊了一下,因为他竟是健身房体型!也就是一眼看出是做了不少“肌肉训练”的,这在作家里不多见。作家里面有消瘦的,有发福的,有文弱的,有壮实的,但少有练出明显胸肌、敢穿紧身T恤衫儿而不露怯的。对于文坛来说,夏商是个异类,外在是,内在更是。
有的人,你自然而然地会称呼他为老师,有的人,你自然而然地称呼他为大哥,有的人你会自然而然地想开玩笑地叫他大叔。大哥一般是温和的、谆谆善诱的、爱护你的,大叔一般是有点儿装酷的、新潮的。他自然有他固执的一套,但你可以和他没有障碍地谈你那一套。争论也好、吵架也好,大叔一边有点儿装腔作势地倚老卖老,一边听你胡说八道而决不动气。
对文坛上的不少人来说,夏商经常以严肃得吓人的姿态出现,他反权威、不合作、厌恶组织,看人不爽就形于色,抨击起人来无论对方是谁都不留余地……总之,所有恃才傲物、犀利尖刻的人所有的不洞明世事的病症,他一样不少。你可以说他不够温和,不够宽容理解他人,但你也可以说他有原则、不装糊涂。中国社会太讲究人情味儿,往往缺少的就是不妥协、直得叫人讨厌的人。夏商肯定有喜欢判断人、爱走极端的毛病,但除了嘴贱,你会发现他是个正直、言行一致的人。他不和自己的价值观开玩笑,他不允许自己存在道德上的灰色地带。
夏商祖籍苏北,从小在上海浦东和沪西的棚户区长大。他对这些地方的变化有切肤之感,无论是人的变化还是风物的变化,这使他写出了《东岸纪事》这样的平民史诗。《东岸纪事》就像一株上海的“恶之花”。而且,我不明白那么狷狂、爱谈国事、锋芒毕露的夏叔,写起小说时却这么张弛有度、洗练而且节制。他的文字如同刀锋,他写的是一种肌肉感很强的男性化的文字。他喜欢的作家和这种男性化叙事风格是高度一致的:马尔克斯、多克托罗。他也喜欢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曾说:从思想和语言来看,玛格丽特是个不穿男装的男人,这是对一个女作家的赞扬。我是女性主义者,痛恨这种大男子主义论调,为此和他争论,他最后嘻嘻哈哈地收尾说:不和女人吵嘴!他肯定有爱走极端的毛病,但如果你和他不是三观有本质不同因而成了朋友,他是个随时准备耍宝逗乐、不分长幼的人。夏商对人最严格的要求就是三观正,如果三观不正,除非你是大美人,否则基本不交往。
在中国大陆这样一个基本上国家养作家的文学体系内坚决保持独立、不参与任何官方体制,这意味着夏商总是不自觉或自觉地处于主流之外。这种身份使他具有了一种边缘人的生猛和强韧。夏商精通网络用语,他说话带粗字儿,嬉笑怒骂,泥沙俱下。和他说话,我也会变得粗暴,因为你会自然而然受到他那股子生猛、强韧的力量的渲染。就像他的小说一样,在那里,锋利、粗暴甚至肮脏,此时都混合成一股子强大的力量、一股子劲头,它的撞击力能一下子把温情脉脉的社会外壳撞得粉碎。有朋友劝夏商温和一些,至少合群一些。但我觉得他不能温和也不能合群,他不能和他不喜欢的人或事和解。他想骂人的时候必须骂人,想喝酒的时候必须大喝,他必须决绝,必须尖锐,甚至必须不成熟必须狂妄,这样他才能保持住那股子滋育他的文字的肆意的力量。
不过,这个过去爱打架现在爱批判、不合群的男人,却是个喜欢下厨的男人。他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就像漂亮姑娘喜欢晒自拍照一样,他喜欢在网上晒自己整出来的一桌菜。说起好儿子夏周,他立即变得婆婆妈妈,连我都想骂他,让他不要这么唠唠叨叨的像个奶妈。夏商就像个矛盾体。有一次,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被男人伤害过就变成怨妇,怨恨男人了。像我,总是被女人甩的,但她们伤害了我,我还是爱她们啊。”夏叔说这话时十分温柔,语调里再也没有半点尖刻、生猛,“啊”字还带着那种拖长的南方口音的软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既严肃又爱恶搞、既爱谈天下又爱下厨房、嘴上爆粗成瘾骨子里却很文艺的矛盾男人……像他自己说的:糙爷们儿骨子里倒是最重感情的。
我去听夏商的讲座时,看到在他旁边坐了一个穿白色T恤衫的年轻人。一桌子都是老大不小的移民,只有这么一个年轻人,我想这就是夏周吧。他长相应该更像妈妈,而且他的气质也不像爸爸。爸爸是一副很man的样子,但夏周很文气。在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纪,很少有人有这种沉静的气质。那么多的陌生人,那么多的长辈,又是自己父亲的演讲,他却没有任何羞怯、焦虑或不自在的感觉。
休斯顿是他们父子俩那次美国之行的最后一站,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美东、加州旅行了一段时间。我能想象,所到之处,除了游玩,大概就是和父亲的文友碰面、听父辈们谈话。一般来说,这个年龄的年轻人是没有多少耐心听父辈们漫长的交谈的,尤其当自己只是听众、基本处在这种交谈之外的时候。这种不耐会隐含在他们的表情里、姿态里。但夏周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平静,他不时像个合格的听众一样看看演讲者,不时低头注视一会儿自己的手机。他看上去好像没有怎么注意周围的人。但后来,当我们熟悉了一点儿之后,我发现他其实把当时现场的情况尽收眼底,他知道谁在听谁偷偷走神,谁不懂装懂谁真正懂行……后来我们又聊到他在休斯顿遇到的一些人,他大多只见过一面,未曾有機会交谈,我发现他对这些人的观察很准确,他几乎能抓住每个人的特点。如果他认为某个人粗鲁或愚蠢,他也不会流露出来任何不屑或冒犯。这就是礼。有的人礼貌周到却流于圆滑,但夏周的礼貌周到却是缘于他天性的温良、仁厚,在我看来,这是“礼”的真谛。他不忍伤害别人,但他也绝不糊涂。和熟悉的人在一起,他会直率地说出他对某个人的判断。他的安静温和,他精于观察却不声张的内敛个性,这些都透着浓郁的早熟气息,让我觉得他是个很特别的年轻人。
夏家父子离开休斯顿的前一天,陈瑞琳约我与他们一起吃午饭。我才知道原来夏周也喜欢读小说,而且自己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当时还未读过他的文字,但直觉告诉我他能写好。且不说父亲是作家这一点,他的性格就是个难得的优势。他好观察,许多东西能看到深处、一目了然。而就表达来说,无论好的坏的,他都不会叫出声来,他没有那种急于抒发自己的轻狂。而这些对写小说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我一向认为最好的小说家身上必然是雄性与雌性共存的,而夏周就给我这种感觉,他既有男孩子的阳光,也有艺术家往往具备的阴柔气质。
那顿饭局上,瑞琳和夏商谈中美政治多,我和夏周则说闲话,譬如小说,譬如做饭。的确,夏周也烧得一手好菜。而且,他烧菜的技能和写小说的技能一样,肯定有得自父亲的传承,风格却与父亲不同,自成一体。他父亲的菜是原汁原味的本土化,夏周的菜从菜色到选材都有国际范儿。我能想象他写作时就像安静地坐在那儿听父亲演讲或是旁听父亲和老朋友们谈文学时一样,其实内资保持着强烈且清醒的自我意识,他打定主意吸收于他有益的东西,同时不被父亲的影响覆盖。这是他聪明的另一个体现。夏商一直说夏周从小到大都很乖,但我觉得这种乖并没有一般而言的顺从意味,他的“乖”里处处透出他独立的意识。
我的直觉得到了印证。前不久,读了夏周的新小说《自由与枪声》,比我之前读他的另一篇小说又老练很多。其实他的第一篇小说作为“习作”已经笔调沉稳得有些令人惊讶,唯一的缺点是线索太多。新作《自由与枪声》则写得紧凑、简洁,基本没有废话,和他父亲的新短篇放在一起也丝毫不显幼稚。我不敢断言夏周以后会不会成为很好的小说家,因为写作是个漫长的职业,成功与否取决于今后长期而一贯的努力。但我可以确定他是一个不需要让人为他操心的大孩子,关于他想做和可以做的事,他都了然于心。所以,他如果真的想写小说,他就会默默地把它写得很好。
夏商那么尖锐,个性流露得那么强烈,夏周却温雅、低调,一派谦谦君子之风。这父子俩外面看仿佛处于性格的两端,内里却同样犀利、相知相惜,亲密如兄弟。夏商写了很多好小说,但夏周肯定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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