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下来,我在回想2017年的文学现象和文学焦点事件,试图从中找一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来谈,然而头脑中却一时想不起什么。想不起来,这很让自己吃惊和恐惧:我已经对事件麻木了吗?还是对文学麻木了?还是,它具有双重性:对事件和对文学,都在不自知的麻木中?
我不想否认这种麻木是双重的甚至是多重的,它像一种悄悄蔓延和繁殖的细菌,在2017年之前就早早开始了它的繁殖。之前,我也能够感受这种麻木的存在,不过这一年似乎又变得更重了,也许终有一天它会将我的身体和心占满,那时候,我可能连恐惧和悲凉也感觉不到了。四十七岁,写作数十年,在前四十年我从来没想过麻木会如此迅捷而强烈地依附进我的身体,我抵抗的一直是其他更危险的敌人而没想到它却用硬颚咬开了我,而因为麻木的缘故我竟然没觉得怎么疼痛。
说读书吧,这一年的写作乏善可陈,尽管有些作品中野心还在,埋设还在,但它真是不值得多说,说了别人也不明白,也没耐心听。说读书——其实这一年读的书也是少的,相较于过去,我这样的一个书虫竟然慢慢地安心于不读书的生活,而且羞愧感越来越少。我不再那么饥渴,有朋友认真推荐的书我也只是记下书名,几天过去便抛在了脑后,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本来读书少,但某个朋友一旦提到一本我所未读过的书,立刻就会造成我深度的羞愧,不敢再张口多说一字——连书都没读过的人,书读得不如人家的人,怎么配开口发言呢?只要有机会能把那本书找到,我甚至连夜去读,借此减少一点儿自己的羞愧感……现在,我不那么羞愧了。我知道本应是羞愧的。
读了一本《耶路撒冷三千年》,不,是半本,一年的时间我都没有读完,而这大半本还是2016年的阅读延续。书很好,不是它的原因,只是我个人的原因,麻木和懈怠的原因,在一次用时相对较长的外出之后我的阅读被打断,而后我又拿起了别的书——说实话从前半部来说我觉得这是一部很棒的甚至可称伟大的书,在读到尼禄的故事的时候我还曾有些小激动,感觉他的这个故事可以“转化”为一部我想要的长篇,而其他国王的故事、冲突的故事有的则可进入我的“N个国王和他们的疆土”的系列中……可我竟然容忍了自己的麻木与松懈,没有将它全部读完。“记不住”不能成为重要理由,可我用这样的理由轻易地宽恕了自己。不止如此,我曾满怀热情地向诸多朋友推荐过这本书,我也曾见到两位向我和朋友们推荐这本书的人——他们的郑重让我相信他们是读完了的,这当然更让我羞愧。然而,当我利用自己混乱的记忆和他们谈论里面的故事时,我发现他们很是茫然——是不是他们和我一样,只读了半部或者是少半部,就开始了坚定的“推销工作”?甚至,我更恶意猜度一下,他们大约只读了前三十页,根据自己的感受和出版社或其他的介绍,“认定”它是一本值得推荐的书就介绍给别人,仿佛自己是已经读过的读完了的?这样的情况我遇到的当然不止一次。某年,我们谈论小说作品,多人引用萨义德说如何如何,德里达说如何如何……我在亲近的朋友的指点下购买了能买到的德里达的书,能买到的萨义德的书。半年之后,大约是半年之后,我又听到这几位朋友引用萨义德,出于虚荣我也谈了几句萨义德包括我对萨义德的某些不认同——这几位朋友竟然没有响应,也不反驳。后来其中有人告诉我,萨义德的这句话不过是某教授在课堂上反复引用过的,他和他们记了下来。萨义德的书?没看。
重读萨尔曼·鲁西迪《午夜的孩子》,并做眉批——这是我在2017年做得最为快乐和最有启发的一件事,它也依然没有最终完成。不过这件事我不准备半途而废,我会在2018年完成它,同时也完成《耶路撒冷三千年》的阅读——这种宣言式的宣告怎么看着也不像是一个读书人的事儿,我竟然需要提醒自己对“不阅读”进行抵抗了。2017年,我还阅读了卡达莱的《梦幻宫殿》,有些卡夫卡意味的小说。2017年,我本准备为卡达莱写一篇长一点的文字,他的作品是我喜欢的类型,虽然尚无法和君特·格拉斯、鲁西迪、卡夫卡、卡尔维诺等更伟大的、更经典的作家相比较,但小说中所透露的经典气息,对核心问题的思考与追问以及艺术完成度足够让人敬重了。当时,我极怕他在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样我写下关于其作品的评论就显得是蹭热点,这是我所不喜欢的——结果我猜错了,当时还曾暗喜。没有完成对他的评论,是出于懒怠,而懒怠这种赘肉的丝丝缕缕中也包含着麻木的性质。
读了张炜的《鱼王》。当然也读了数量庞大的儿童文学,现在还能想起来的有和晓梅的《东巴妹妹吉佩尔》以及胡永红的《我的影子在奔跑》。《鱼王》有它的厚重和宽阔,《东巴妹妹吉佩尔》有动人的力量,而胡永红的《我的影子在奔跑》则让我惊艳。它的艺术性,它重新定义我们习惯的词,它对我们习焉不察的日常的陌生书写,它所伸入的沉默的幽暗区域——这是我们时下的文学所匮乏的,我们的文学多数是进入到平庸的安全区域,不敢做半点儿艺术的冒险冒犯。胡永红的这部小说是有难度的,而且她也是我们的“陌生人”,所以,她的这部小说很少有人提到。我承认,如果不是某种机缘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读到这本书,听不到这个名字,而且毫无羞愧感。
一年里,读了大量平庸而劣质的作品,国内的国外的都有,多数是随手翻翻,看上几页至十数页便丢弃。我想这也是麻木的一部分,不过有一部小说还是穿透了我的麻木而让我愤怒。《被掩埋的巨人》,作者是石黑一雄,一部混乱的、漏洞百出的、逻辑匮乏的小说,跌破了基本水准线的小说,在阅读中我竟然时时感觉自己的智商受辱。石黑一雄在这部书中建立了一团“遗忘之雾”,结果是他自己沉在了这团雾里,一会儿说故事中的主人公忘了自己的来路,忘了儿子的现状甚至是生是死,忘了这样那样的记忆,而且明确说他们的记忆长度不过是一小时。可一旦故事需要,他们会忽然地记起几天前的事儿、几年前的事儿,甚至是男女主人公结婚之前的事儿,要知道,那团雾还没来,要知道这团雾据说已经笼罩了数十年——当然他们记起的事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忘了。在小说中,每一个人都是拙劣设计的牵线木偶儿,他们的行为根本连接不到内心,更连接不到逻辑。我觉得石黑一雄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暴君,他让不列颠人为不断杀死不列颠人的撒克逊武士提供帮助,他们就得乖乖地提供帮助,哪怕这个武士并不领情而且告诉傻白甜的主人公你们迎接烧毁你们的火焰吧要么跑得远远的要么就死去……在这个本身就荒谬的故事中,我还发现石黑一雄的所有设计几乎都是虎头蛇尾,有條龙它最后可以被杀死但不能像杀一条蜕壳中的毛毛虫,因为之前设计的吃人怪兽(其实是条狗)也是这样杀死的;一个撒克逊的孩子去寻找“真正的母亲”可最后他根本就不顾这个真正的母亲在哪儿、是生是死,反正自己想了想可能晚了她永远不再回来了就算了结;故事的主人公千辛万苦想去找儿子可儿子如何他们似乎并不真正关心,那个撒克逊武士在屠龙之后对他们说你们如果能说服你们的儿子一起跑就一起跑如果跑不了你们就自己跑,好像他们也基本认同至少是无动于衷……我以《匮乏逻辑的设计与举止僵硬的牵线木偶》为题写了一篇近三万字的文章,写着写着,又觉得倦怠起来,麻木起来。这样难以容忍的错谬和混乱难道中国没人读出来吗?我为一部这样的作品梳理值不值得?可是,如果我不说,我们都不说,或者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他不怎么样——皇帝还穿着新衣,那些所谓的专家们还在信口雌黄地说他如何如何深刻,我在想他们真的认真读了吗?还是阅读的仅仅是矫饰的简介?
某排行榜,《被掩埋的巨人》被列为虚构类作品的推荐榜首。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觉得悲凉,我知道这悲凉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又被麻木吞噬掉。这本《被掩埋的巨人》会被购买它的人读到吗?他们真的读吗?还是,只是标明,我有这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书,我拥有即我读过?它的编辑者,难道……
我承认我知道我的麻木是共性的麻木,但我首先要做自我检讨。一年里,我也看过一些这样那样的评论,这样那样的评奖,这样那样的排行,鲜花锦簇的样子,有些篇章其实暗暗读过,甚至都不比石黑一雄的好,但他们已是熟人,已是常客。没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真的没有,如果有的话我才不会得罪评葡萄的人。我的问题是,他们真的读了那些作品没?以他们的审美力,不至于吧?他们大约也是,不读书的读书人吧?他们也读得麻木了吗?
有一段时间,我在临睡前给妻子读诗,其实不是给她读,我只是试图让自己不那么懈怠,麻木。我妻子从不是文学青年,她也从来没喜欢过文学——朗读是随机性的,反正就一首诗,随便抓来。几天之后,她告诉我她觉得普拉斯的诗好,希尼的远不如她——这实在让我惊讶,之前我读希尼多一些而几乎没提起过普拉斯。对了,她觉得雷平阳《杀狗的过程》很感动,而某首诗则毫无感觉。大约是同样的麻木、懈怠,我的读诗也没有在2017年坚持多久。而如果2018年还要和麻木斗争的话,我估计我还会是失败者,进一步的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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