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想起石头兄弟,一个自讨苦吃的人,乐在其中。他是一个喜欢同自己谈话的人,一个愿意和自己谈话的人,想必他的思想和感情一定是往纯粹的地方走,这样的兄弟我喜欢。有些时候,我们对面坐着,不说话。一壶茶是距离。也许很久没有一个字吐出,他就那样端坐在我的心里。石头写诗,身体力行地写。不知道他什么时间会在什么地方,那个地方一定是他愿意去的地方,没有人能够阻挡了一个人想去。他从那个地方回来后就写诗,或者在路上时诗歌就已经成行。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和他谈话,就是说诗歌,诗歌里怎么能有自知之明?我便不语,不语了就喝茶。
有一天,一个朋友取了几首诗歌放在我面前要我读,我一读就发现了其中有一首是石头的诗。朋友用做学问的眼光挑剔他的诗歌,说石头用熟练的手法在洗一副修行人的“牌”。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从此我的生活中就没有这个人了。我是一个有许多毛病的人,一瞬间就把一个人伤害了,三分钟我就会调解过我的心情来,因为我伤害了一个自大的人,我不生气。石头不是一个自大的人,他永远都愿意和自己理性的对话,因为尊重自己就是尊重父母的曾经。石头喜欢说他的兄弟,开口就一句:噢,那人真是了不起。这正是石头和自己谈话的内省过程出现的结果,也是他的悟性从晦暗到敞亮的过程,也是他人性深处的仁爱彰显。
石头的诗是什么样子的诗歌,是我喜欢的诗歌。
他说了:已厌烦所有的诗歌手段,所有的做作的。用最少的汉字、最明了的语言,在诗歌的临界点上写诗。一切皆从内心流出,流出即是。也就是:写到诗里没有诗。
石头诗歌:
32
妄念窜出不少。
不跟它跑。
騙人的。
33
上坡。
穿过高大的杨树林。
越来越清幽。
像是在消失。
这是他刚刚完成的新作《带着光头去深山——仿弘一大师〈断食日记〉》里的两节。
石头的诗歌不拿捏,如他人一样,不拿捏的人可以做友。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人老往寺庙方向走,想来寺庙是收留过他浪迹心情的住处。石头好茶,交了茶友。石头好诗,交了诗友。最近的冬天里他去看一位诗友,饭间和一个指甲盖大的小官僚产生了不愉快,小官僚拿着职务羞辱他的兄弟,石头就想打架,架没有打起来,场子就散了。
这事之后,石头很后悔,觉得一个人喜欢拿职务耍本事是人家的修行,看不惯人家就要打架,是自己不对。我说:“你度了他。”石头说:“他度了我。”仔细想想是他们共同度了我,不然社会上的我又要流言四起。
去年秋天我和石头与几个朋友一起去一个叫黑山背的地方,那个地方真好。满山沟香椿树,一个叫常大庆的老人住在那里。老人八十二岁了,安安静静住在石头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柜子上能照见人脸。我们就把帐篷支在老人的院子里,常大庆不是我们所有人的亲人,黑山背也不是我的故乡。距离往往不是还乡的障碍,还乡的意义也不完全是因为异乡有什么不妥,只是想寻找一种在一起的理由。在一起是为了说话,是为了互相照照镜子,红红脸。常大庆老人的生活状态给了我一个老年时的样子,丝毫没有临近死亡的慌乱,真好。两天时间中,我就把自己的虚荣精确地呈现出来。夜里不睡稀罕那高空一轮圆月,白天不洗脸梳头,蓬头垢面走在野地里摘老香椿。常大庆一辈子住在黑山背,干干净净,我两天就照往邋遢的路上走。灵魂的锯齿,生存的陷阱,信念的血痕,万物的疼痛以及拿腔作调的热爱,迅速让我溃败而去,只有一个目的:赶快回去洗澡。本来石头还想多住几天,因为我的原因只能逃离。那一时刻,无论好坏,我不由地捡起了人所共趋的虚荣。我在石头面前不能醒悟。石头说:因为我是石头。
那么我是什么东西?
我想起来石头常常一个人走,一走几天,走哪睡哪。冬季冷得叫人发抖了,他走在雪白的光华与沉静中。他说:“所有的东西从山里走出来就不干净了。一个人走出山外就都不是自己了。”石头许多话,如惊鸿一瞥,不让我有仰视的可能,又如不知道时那般隐没。每一次路过太原,无论转机或者停留,我都会发一条信息给他:“转机,不见。”只要在太原,必然去见他。他在“天街小雨”三楼盘腿泡茶等我,我坐他的对面,一下午喝茶,那茶好与不好都喝坏了我的胃口。只要一喝别人的茶,我就说,不如石头的茶好喝。
石头说:“你到年龄了,该喝点好茶。”
我笑说:“是草入水就好。”
石头说:“好的茶好,路不能走野。”
我笑说:“有生之年就等兄弟孝敬了。”
石头:“哈哈。”
我也:“哈哈。”
之后不说话,有刻意的沉默。此时的沉默恍如我的诚实不欺,我就想要他孝敬。
年来年过,春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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