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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学 热度: 12791
赵荔红

  终于有机会来到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这里安葬的许多伟人,我只在纸上与他们相会。如今我就站在这块神秘土地上,好像格列佛飘洋过海,无意间闯进了巫术岛,岛上有个长官,能够召唤亡魂,他得以见到高大俊秀的荷马,弯腰曲背、嗓音低沉的亚里士多德,以及笛卡尔和伽桑狄,他甚至看见凯撒与庞培,还有并肩走来的布鲁图斯……站在墓园导览图前,按字母检索出我敬慕的人名——若有人將他们的魂灵一一召唤,让我一睹颜容,陪侍他们身边,那该是怎样的荣光与福分?或许他们的英灵,就在墓园漫游,只是我肉眼凡胎,不能识别是他们的衣袂拂过,或是风摇曳着树木枝叶?

  与巴黎六号线地铁内的拥挤喧嚣相比,这块小巴黎北部墓园,显得如此阔大、清寂,却不阴森,虽然满载沉甸甸的历史。也许是深秋,又赶上晴朗天气,天蓝云白,阳光所触,闪闪发亮;枫树、金黄银杏,半黄半赭半绿的梧桐,将整个墓园装点得异常明丽。来拜谒的人不多,与我们一样,安静地停停走走,大大小小丰碑上刻写着闪闪发光的名字,我所倾慕的先哲正隐身着与我一同漫步吧?无论是修葺整齐、雕塑庄严的家族墓群,还是鲜花堆放的名人墓,抑或铭文泯灭、青苔覆盖的无名之墓,全都静穆地排在一起,一如生前,安于各自的位置。

  跨越数千里,从东方到西方,我没能带来什么用以祭扫,墓园中随手所得,皆能代表我一颗火热赤诚的倾慕之心——在王尔德、德拉克罗瓦、比才、巴尔扎克、大卫·路易的墓前,我献上我的吻、躬身礼敬、一束刚刚采摘的野花、几片干净的火红枫叶,以及树上飘落如金币的银杏叶。当我站在肖邦摆满鲜花的墓前,两颗果子恰好掉在头上,我就将这果子放在他柔软年轻的肖像边上。至于我爱的普鲁斯特,在他墓前久久徘徊,亲爱的读者,说起来实在令人害羞,请别笑话我的幼稚——我用捡拾来的小石子,排成一个心,中间放上了常用来写字的钢笔……

  我这样在拉雪兹公墓久久徘徊,不觉间已是傍晚,阳光退隐,墓园变得昏暗,纷纷坠落的树叶与鸟儿的鸣叫都有了凄凉况味。转回。就在离墓园门不远地方,我看见一座特别的坟墓,被栏杆围绕,一座哥特式小亭护盖着一具石棺。挨近细看,大理石棺盖上刻着一男一女并肩卧像,棺身的一面也雕刻一男一女,另一面写有铭文,我尝试着读出:“本修道院的创建者皮埃尔·阿伯拉尔生活于12世纪。他以学识渊博、成就卓著著称。……他曾与爱洛依丝结合……生前是爱将他们的精神结合在一起,身后是至情至性的书信把他们的爱留传后世。二人合葬于此……度过了基督徒的、精神的一生。”

  我对这对情侣的了解,出自两部作品:一是阿伯拉尔所著的《劫余录》(孙亮中译本商务版),一是《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书信集》。《劫余录》是阿伯拉尔对1132年以前生活的回忆。原是写给朋友的私信,并不为了出版,阿伯拉尔试图以自己经受的苦难去宽慰处于苦难中的朋友,语气沉痛、激烈、怨恨,剖心剖肺地梳理了生命中两方面的遭遇。

  一方面是回忆自身成长,梳理哲学神学观点,与人论辩经过及遭受迫害。

  1079年,阿伯拉尔出身于布列塔尼一个小贵族家庭,天赋极高,热衷学问,抛弃财产和长子继承权,全身心“拜倒在密涅瓦脚下”。“我开始周游诸省,像真正的逍遥派哲学家那样(即亚里士多德拱廊下的漫步派),每当听说某地对辩证法有浓厚的兴趣,就到那里参加论辩。”他精通修辞学、逻辑学、神学、哲学,尤其擅长逻辑学(辩证法),并运用到神学上。他是神学教学的改革者,以“论辩”代替传统的“解读”方式,即提出问题、在问答中讨论和解决问题,就像柏拉图对话一般。阿伯拉尔口才极好,天资过人,是出色的讲师、有天赋的学者、天才的论辩家,学生们对他五体投地,从世界各地涌到巴黎修道院去听他讲课。阿伯拉尔在三十五六岁就获得了巨大声誉,成为12世纪思想革新的先锋,自然而然,他也成为保守派强烈攻击的对象。同时,他耽于论辩,恃才倨傲,毫不顾及师友情面,与唯实论者香浦的威廉、老师拉昂的安塞罗姆及其门徒皆有论辩,他虽获胜利、赢得声誉,却也结下了不少冤仇。巅峰之上的阿伯拉尔,命运急转而下,1118年身体遭受重创,1121年又被指控宣传异端,著作遭焚毁。《劫余录》中,阿伯拉尔叙述了与老师同道的论辩,第一次著作的被毁,认为这些都是出于嫉妒而对他施以的迫害。

  《劫余录》另一方面内容,阿伯拉尔回顾了与爱洛伊丝的恋情及创伤。

  爱洛伊丝1100年或1101年在巴黎出生,叔父菲贝尔监管她的生活,有人说她其实是叔父的私生女,17岁时,菲贝尔聘请阿伯拉尔做她的老师,两人迅速坠进爱河。在《劫余录》中,阿伯拉尔说自己可以轻易获得姑娘的芳心,当时他39岁,相貌出众,博学多识,才华洋溢,是全欧洲年轻学子的偶像;爱洛伊丝天赋极高,对博学有才的师长,很容易产生崇拜爱戴。阿伯拉尔叙述这段恋情的口吻显得客观、冷淡,让人疑心他仅仅是出于肉欲而诱惑姑娘。须知,写此信时他已是丹尼尔修道院修士,心灰意冷,对过往激情持严厉的反省与压制。而当恋爱之初,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的欢爱可谓是生命的狂喜,沉湎爱恋之中,对外界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我们之间倾诉更多的是温柔言语而不是经书的诠释,交换更多的是亲吻而不是教导”。那时的阿伯拉尔,不再专注于阐释经义、教导学生,而写下许多情歌诗篇,被到处传唱。当爱洛伊丝的叔父发现这段恋情时,他们已经难舍难分,爱洛伊丝也已怀有身孕,阿伯拉尔就将她打扮成一个修女,送到布列塔尼妹妹处,在那里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阿斯特拉波。

  菲尔贝震怒异常!阿伯拉尔与他商谈,承诺补救的方式是与爱洛伊丝结婚,但必须是秘密的。《劫余录》中说,菲贝尔同意了,并见证了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的秘密结婚。但是后来,菲贝尔竟然施以暴力——买通仆人,乘阿伯拉尔半夜熟睡之际,将他阉割了!菲贝尔为何出尔反尔?《劫余录》的理解是:菲贝尔不能忍受羞辱,不满于秘密结婚,违背诺言,对外宣布这段婚姻;爱洛伊丝与之争吵,对外否认婚姻存在;为了爱洛伊丝不挨打,阿伯拉尔将她打扮成为修女,寄托在阿让特伊修道院;叔父误以为阿伯拉尔将她送到修道院出家,是为了摆脱她,所谓的秘密结婚并不是诚意的。暴力行为就这样发生了。

  关键在于,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既然相爱,为何只要“秘密结婚”?阿伯拉尔当时只是一名教士、经院讲师,并非僧侣,即便是僧侣,也只禁止高级教士结婚,对普通教士并不禁止。我想,当时阿伯拉尔声名显赫,如日中天,野心勃勃,他不愿意公开婚姻,是出于自私的考虑。因为在中世纪,进入教会,才能实现野心,而他是很可能成为高级教士乃至主教。其实在中世纪,直至文艺复兴的教会,许多教士虽不结婚,生活也很腐化,16世纪亚历山大教皇,不是有一大把私生子么?阿伯拉尔在爱洛伊丝之前,专注学问,生活作风可谓雅洁,不公开结婚,只是为了保护声誉。阿伯拉尔为何又选择秘密结婚呢?我想一方面是对她叔父的保证(不遗弃),一方面也为了对爱洛伊丝的彻底占有,他后来在信中承认:“我渴望将我无比深爱的你完全留给自己。”他不愿意因为叔父的干预,放弃爱洛伊丝,任由她嫁给别人。

  但爱洛伊丝则是完全反对结婚,无论公开的或秘密的。这首先出自她少女的完全奉献精神,不愿为了爱欲影响情人的事业与声名。其次,他俩都受到圣保罗与圣哲罗姆的影响,认为婚姻只是肉欲的合法化,无助于自由的爱情结合。再者,她以为像阿伯拉尔这样的哲学家,应如僧侣般是个坚定的独身者,不应将时间和精力放在家庭生活中,爱洛伊丝以西塞罗、塞内加以及娶了悍妇的苏格拉底为例,说:“昔日的哲学大师们都鄙视尘俗,与其说他们谴责它,不如说是逃避它。他们摈弃了一切享乐,只有在哲学的怀抱中才寻找到安宁。”所以,她只愿做阿伯拉尔的“情人”,以为更符合她追求的“自由的爱”、“无私的爱”,她需要“爱情而不是婚姻的束缚,自由而不是锁链”,认为两个人的关系应建立在绝对的精神纯洁之上。以今天眼光看,这位12世纪的少女,真的非常独立。在阿伯拉尔劝说下,爱洛伊丝虽与他秘密结合,一旦发现叔父违背诺言,便也断然否认这段婚姻。她预感到,这种“秘密”的方式,更危险,更不妥当。

  令人疑惑之处是:爱洛伊丝的叔父既已参加并见证了他们的秘密婚姻,为何还是要认为阿伯拉尔抛弃侄女?须知婚姻是在上帝面前见证的,即便侄女对外否认、与他争吵、离家出走,婚姻究竟是存在的。阉割了阿伯拉尔,只会让爱洛伊丝更加痛苦、事件传扬也有辱门楣。菲贝尔究竟受谁的挑唆,竟采取这般暴力行动?我们不得不想到此时阿伯拉尔已结下不少冤仇,师友的,教会的,政治上的。有人要制造更大的丑闻,将阿伯拉尔彻底打压下去吧?后来有学者根据爱洛伊丝后来信中说,什么也满足不了她的叔父,怀疑菲贝尔对侄女有某种潜意识的性的占有欲,对阿伯拉尔“夺走”至爱的侄女,满心愤恨,才会用阉割这样的刑罚发泄!此外,事件发生后,只有仆人被挖眼睛,也被阉割,却没有对犯罪主谋、菲贝尔叔叔有什么惩罚的记录。

  写《劫余录》时,阿伯拉尔已经53岁,他敘述了事业与精神世界的巅峰与经受的迫害,恋情受挫及身体毁伤,他的反思是高贵的:“我已经被自负和淫荡彻底俘虏,上帝开恩送来了解决之道,以弥补我的这两种罪孽,尽管这两种方法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对于淫荡,夺去了我施淫的器官;对于在学习中滋长的自负——则让我遭受了自己引以为豪的著作被焚毁这样的羞辱。”贝蒂·拉迪斯在此书出版导言中说:“《劫余录》是一种对自我认同的探索,可以和圣奥古斯丁、塞里尼、圣特雷莎和卢梭等人的自传相比拟。”我读卢梭的《忏悔录》,看见了阿伯拉尔激愤自陈的影子,其《新爱洛伊丝》是以书信体写的爱情小说,当然源于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书信集的影响。

  遭阉割之后,身心痛苦、羞耻、逃避众口喧嚣,连爱洛伊丝的面都没见,阿伯拉尔就躲进了圣丹尼修道院,出家为僧。“与其说是出于皈依天主的虔诚心,不如说是出于哀恸和痛苦中的羞耻感和不知所措。”爱洛伊丝与他只相处了18个月,19岁即抛却世俗生活,从此孤清地生活在修道院中。两人一别十年。直到阿伯拉尔要将创办的“抚安堂”移交给爱洛伊丝以收留被驱逐流散的修女时,两人才重新见面并通信。我所读的《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通信集》为广西师大社版的岳丽娟中译本,大标题是《圣殿下的私语》,收入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的书信七封,前四封是私信,后三封是“指导信函”,附录为阿伯拉尔死后爱洛伊丝与彼得的通信。本文分析的是前四封私信,两人各两封。

  爱洛伊丝的信激情澎湃,包含四方面内容:

  其一,她倾诉自己的爱与幽怨。自两人秘密结婚,到各自进修道院,十年时间,阿伯拉尔对爱洛伊丝的状况不闻不问,既没去看望,也不曾写信慰问。年轻的她,在修道院的幽闭中,对爱人,既牵挂,又怨恨。她坦言:“作为一个女孩,我并非是出于喜欢而接受修道院的艰苦生活的,而完全是出于你的要求。”“为了服从你的意志,我放弃了所有的快乐,除了向你证明我现在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属于你之外,我一无所有。”爱洛伊丝的两封长信,是一个恋爱的女人极世俗极真实的心语。

  其二,阿伯拉尔是她唯一所爱,唯一的主人,而不是上帝。第一封信之首,她称呼阿伯拉尔是“致她的主人,或毋宁说她的父亲;她的丈夫,或毋宁说他的女儿”,而一个献身上帝的修女,基督才是她的父亲、主人。第二封信,她的抬头称呼是“她只属于信仰基督的他一个人”,而不是“她属于基督”。信中,爱洛伊丝称自己为“卑者”,因她视阿伯拉尔为“主”。阿伯拉尔就是她的神,在他面前她低如尘埃,没有自尊也无所谓道德。作为女人她完完全全毫无保留献出爱,愿为他做任何事,要她成为修女就为修女,要她死她也会毫不犹豫,除了他这个人,她一无所求,偏偏是这个“人”,上帝不给她!为此她激烈地抱怨上帝:“我则无法以忏悔之情来取悦上帝,因为我一直为他如此发泄愤怒而谴责他的残忍。由于不服从他的命令,我表现出的愤慨愈加冒犯了他。”

  其三,强烈的爱欲与罪责纠缠着她。爱洛伊丝认为自己有罪。原罪来自女人身体、夏娃之诱。她为爱欲导致阿伯拉尔身体重创而心痛不已,说罪是两人同犯,加给爱人的体罚也应加在己身。但强烈罪恶感的同时,她又无法摆脱对爱欲欢乐的回忆与向往,即使在孤清的修道院,每日泣血告解,也全然无用:

  即使在做弥撒时——在这个我们本该更加纯洁地祷告的时候,那种淫荡的快感却牢牢抓住了我不幸的灵魂,让我的思想恣意放荡而无法集中于祈祷。我本该为我犯下的罪过忏悔,而却只能为我失去的一切叹息。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共同度过的每一个时光、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连同你的影子都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里,每每重温则仿佛昨日重现。即使在睡眠中这种感觉也丝毫不会减弱。有时我身体的动作或者不经意间突然冒出的言语会突然暴露出我的想法……

  其四,愿意同死。得知阿伯拉尔预言自己濒临死亡,爱洛伊丝悲痛不已,不愿独活,愿随他而去。但阿伯拉尔不要她死,要她“活着,但请别忘记我”。她后来比阿伯拉尔多活了20年,仅仅是为了服从阿伯拉尔要她活着,为他祈祷,让他的灵魂安宁。直到死去安葬在阿伯拉尔身边——他们终于得以团聚了。

  爱洛伊丝写给阿伯拉尔的私信,直到她逝世一个世纪之后才在巴黎传抄(信件的真实性有多种争议)。在当时,爱洛伊丝被认为是最具虔诚精神和博学多才的女修道院院长之一,假若有人读过她这些赤裸告白,关于性爱的回忆,对上帝的不敬言语,恐会大大降低她在信众中的影响与地位。但这些渎神的言语,是如此寂寞伤痛,又是如此真实、充满激情,连她所“不敬”的上帝听了,也会原谅她吧?这些苦痛呼吁,让人想起约伯对上帝的“控诉”,因为真诚,上帝才终会宽恕吧?!基督降生,不是教人恨,是要人去爱。爱洛伊丝以其真诚的爱,终能回到上主的怀抱。

  与爱洛伊丝激烈、语无伦次、弥漫着爱与情欲的书信比起来,阿伯拉尔的回信要理性克制得多。身体遭重创后的十多年,他不断质问、反省自己;另一方面,“施淫的器官”已失,生理欲望不再控制思维,自然让他归于理性,或如他说,去掉了肉体的不洁感,他“更有资格走近圣坛”了。否则,欲火燃烧,无法遏制,“对圣规和上帝的虔敬甚至食用圣餐,都无法阻止我满足肉欲的渴望”。而爱洛伊丝尚未满30岁,那些在修道院写下的情欲燃烧的书信,是出于她的健康身体、生理引发的健康欲求。阿伯拉尔的信,主要围绕二点展开:

  一是,生命终结之际,渴望灵魂得以安宁归宿。与爱洛伊丝的爱恋之罪,与人论争、遭遇迫害,全都让他身心俱疲。当生命之灯渐至熄灭,他渴望有一处寄放灵魂的处所。基督是在女子的环绕中安息,基督的复活也最先显现给女子看。阿伯拉尔也愿意死后安葬在爱洛伊丝身边,得她慈悲的祈祷与守护。阿伯拉尔称自己是“属于你的他”,“不信的丈夫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内心里他是把爱洛伊丝当作妻子,如果说生前分开是因为情欲,死后回归,则是对爱洛伊丝更大的爱与信托。平静理性的言语,倾诉了阿伯拉尔对爱洛伊丝亲人般的依恋和爱。

  二是,劝慰爱洛伊丝不要抱怨上帝,他们应做灵魂结合的伴侣。对爱洛伊丝并不随时间而消退的爱情和热烈的情欲,阿伯拉尔以平静的言语劝慰她。他说,上帝对他身体的惩罚,只为了禁止他世俗的享乐,让灵魂更圣洁地接近主,这是上帝更大的考验和更大的仁爱,希望爱洛伊丝也能如他一般更亲近更爱上帝,不要抱怨,这样,两人的灵魂才能在上帝面前真正结合:“当时,我渴望将我无比深爱的你完全留给自己,但主在那时已在计划着利用我们的结合让我们一道皈依他。”

  写完《劫余录》和与爱洛伊丝通信后,阿伯拉尔又活了十年。但这十年,如他所说,“比起身体的损害,名誉的毁伤更使我痛苦难当”。1121年,苏瓦松主教会议上他被指为异端,三位一体著作被焚毁后,他重写、扩充,完成了《基督教神学》,继续将辩证法运用到神学问题中。1131年,他认识了伯尔纳。与伯尔纳的神学冲突及最后失败,是12世纪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是阿伯拉尔悲剧性结局。伯尔纳是本笃会的明谷修道院院长,“一丝不苟地遵守教规”,主张简朴乃至苛刻、禁欲的生活方式,以为信仰是通过冥想抵达其神秘性;而阿伯拉尔才情洋溢,放任自由,主张论辩、自诩智慧。阿伯拉尔与伯尔纳之争,与其说是修道院的传统僧侣教育与开明教育的区别,毋宁说是个性的极端不同。阿伯拉尔出版《基督教神学》后,矛盾尖锐爆发,伯尔纳给教皇写信,称之为异端邪说。两人准备在1140年的桑斯会议一决高下。伯尔纳在教会及政治中的势力,显然远远超过阿伯拉尔,桑斯会议名义是公平的论辩,最终成了对阿伯拉尔的审判。教皇裁决:阿伯拉尔是持异端邪说者,其追随者全部驱逐出教,焚毁其所有著作,他本人也被拘禁在一家修道院并勒令永远沉默。后来虽经斡旋,教皇解除了禁令,但桑斯会议之后仅仅18个月,即1142年4月,阿伯拉尔与世长辞。

  阿伯拉尔死时,声名已荡然无存,哀悼者寥寥。由于伯尔纳的庞大势力,阿伯拉尔身后许多年,姓名也几乎堙没无闻,虽然教会学校继续沿用阿伯拉尔倡导的开明教学理念。阿伯拉尔对古希腊哲学尤其亚里士多德哲学的重视、阐释并运用到神学问题中,也是开时代之风气,可惜他生活在12世纪,若晚生两三百年,至欧洲文艺复兴,命运或许会很不同。朋友彼得为其写墓志铭,赞美他是:“高卢的苏格拉底,西方的柏拉图,我们的亚里士多德,学界的领袖。”但阿伯拉尔自己认为,他虽抨击教会的虚伪、堕落,却不否认信仰,只试图通过逻辑辨证法让人更好地理解信仰,他说:“如果做一位哲学家意味着和保罗相冲突,我便不愿做哲学家;如果成为亚里士多德意味着和基督隔绝,我便不愿做亚里士多德。”

  彼得将阿伯拉尔的遗骸送回到爱洛伊丝所在的抚安堂。爱洛伊丝从此专注于修道院事务,一生共建立了六所修道院,是当时教会中地位最高的女修道院院长之一,她的虔诚精神和广博知识赢得众人的尊敬。爱洛伊丝的尘世之爱是真切的,对上帝的质疑以及最后全身心侍奉上主,都是真挚的。在时间流逝中,她终究“消弭了所有的激情,寻找到了心灵的宁静”。

  爱洛伊丝逝于1163年或1164年,比阿伯拉尔晚了21年,后人乐于认为她是63岁、即与阿伯拉尔同一岁去世的。她被安葬在抚安堂阿伯拉尔的身边。1497年,因潮湿渗水,两人遗骸被迁移出去,分葬于离阿杜松更远的新礼拜堂两侧。之后在1621、1701、1780年又迁移过,直到1800年,被送到了巴黎亚历山大·雷诺阿的法国历史遗迹博物馆,最终合葬于拉雪兹神父公墓一具从圣马塞尔购买的石棺之中。传说爱洛伊丝下葬时,阿伯拉尔从墓中伸手接过她。这当然是想象。是后人赋予他们生不能同处、死后同穴的愿望。

  1166年后,巴黎正式出版了阿伯拉尔的主要著作:《是与否》、《基督教神学》、《神学导论》、《论上帝的三位一体和一体性》、《认识你自己》、《劫余录》,以及书信集。但长期来,這对情侣几乎被人遗忘了。如兰斯洛特与葛尼薇儿、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这类柏拉图式骑士爱情故事更受人喜欢,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的爱情显然更肉欲、更血腥,因而不够浪漫。第一个对这对情侣感兴趣的是彼得拉克,他们后来被以各种方式反复歌咏。短暂而缠绵,罪责与爱恋,瞬间而永恒,世间又有哪几对恋人如他们,将爱情如此圣洁地持续到永远?

  我第一次在飞机上读《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书信集》,泪流满面,想起修女贝索亚1934年写下的话:“主啊,我没有爱。即使拥有预言能力和全部知识,就算我信仰,假如没有爱的话,我等于不存在。”在现世,阿伯拉尔与爱洛伊丝无法长久相爱,渴望灵魂飞升,在天堂与主在一起。他们毕竟相爱相知,即便短暂,也是幸福的。重读《劫余录》与书信集,读到了超越情感的内容,如贝蒂·拉迪斯说的:“他们的信件跨越了情感的极端——奉献、失望、悲愤、自信、雄心、不耐、自责和顺从——所有这些情感都被统驭到尖锐的批判的智性之下。”

  当我在夕光昏沉之时,在拉雪兹不期然遇见这对恋人的合葬墓,心中涌动怎样复杂的情绪啊。当时情景,正如蒲柏在1717年的诗作《爱洛莎致阿伯拉尔》中描写的:

  而在黄昏的树丛和朦胧洞穴中,

  回音袅袅的甬道和错落交织的墓穴,

  黑色的忧郁停留下来,周围落下

  死一般的静默和死的宁静:

  她那忧郁的存在使万物凝咽,

  黯淡了每一朵花,憔悴了每一棵青草,

  使那退却的潮水和低吟更加深沉,

  为树林垂上一层更幽暗的恐惧。

  2017. 2.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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