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8日
今天我和女儿柯慕孜送母亲去北京西站。原本母亲说要将柯慕孜带回老家,八月底幼儿园开学前再送回北京。但对于我和柯慕孜组成的这个家庭,我有自己清晰的规划——今年七月就是我设想中柯慕孜回到北京的时间。为了这个计划,我已经筹备了长达两年。
如果生活有什么甜蜜和苦涩,那我们应该一起分担。
送母亲进站后,我决定带着柯慕孜坐地铁回家。从北京西站到我家要换乘两次,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决定把这次地铁之旅当成我和柯慕孜的相处试验,看看彼此的极限在哪里。对于已经三岁零两个月的柯慕孜,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而柯慕孜也需要适应新的生活。
母亲说她将在八月底飞来北京居住一段时间,陪柯慕孜适应幼儿园的环境。这意味着我将要和柯慕孜度过一个多月只有彼此相伴的生活。
我和柯慕孜顺利完成了两次换乘,在家附近的地铁站出站。今天下了雨,蜗牛们集体出动,柯慕孜出站后马上发现了它们。她和每一只蜗牛谈心,用她所熟悉的家庭成员名称称呼它们。那段原本只需十分钟的路,我们走了快一个小时。一早起床送站的我精疲力尽,强打精神陪着柯慕孜,她却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倦意。这是我照顾幼儿的初体验,那一刻,我完全被柯慕孜的童真可爱打动,也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忐忑。
这已经期盼了近两年的团聚,总算真的实现了。
2021年7月25日
柯慕孜的作息还停留在新疆时间。来到北京以后,这两个小时的时差让我们都有些苦恼。早上还好,不坐班的日子我会陪她睡到自然醒。比较艰难的是中午和晚上。她下午三点到五点午休,夜里一两点才入睡,战线拉得很长,我常常哈欠连天。她睡前总是不肯关掉电视。由于我们刚刚重逢,我不敢粗暴地关掉电视,害怕她会抗拒住在北京,只能柔声细语地商量。
做饭的时候,她会希望我放下手中的刀具,陪她在客厅玩。这导致我常常无法按时做饭。还好,她每天会喝三次三百毫升的牛奶,吃饭少一些我也不至于担心。等她入睡之后,我常常已经没有力气做饭了,只好吃一些简餐。但这种感觉更让我沮丧,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能的母亲。
一开始,我总是带着柯慕孜去超市买菜。她会希望买一些玩具或者零食,或者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样一来,买菜的时间就变得很长,我也很疲倦。我开始在“美团买菜”上定菜,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在软件上选购蛋奶和蔬菜水果。二十分钟后菜就会送到。
我希望柯慕孜能感受到家庭氛围,无论她吃多少,我都要保证餐桌上有丰盛的食物。而接连几天无法按时做饭让我沮丧不已。这几天,我已经学会了在她起床之前把肉和菜洗净切好,并把电饭煲调好时间,等到快中午时用二十分钟时间炒菜。这样盛完米饭,就可以吃饭。
下午六点我会带着柯慕孜进行一些户外运动,有时骑单车,有时玩滑板。直到晚上八点左右回家,看电视和洗澡,再准备入睡。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
六月份柯慕孜还没来北京,我还是一个咖啡馆女孩,每个周末都和朋友混迹在三里屯、798艺术区、美术馆大街这样的地方,参加各种文艺活动,和朋友喝咖啡、抽水烟,过着标准的都市生活。
这个月,我已经变成了家庭妇女,每天蛰居简出。冰箱成了我最为关注的地方,我会根据冰箱里的存货进行统筹,并做出相应的规划。这两天我发现没有牛肉了,就带着柯慕孜去肉铺进行采购。
好友Frida 最接受不了我的这种变化。在意识到我确确实实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前,她一直认为我和她一样是个单身女孩。等柯慕孜来了北京和我一起生活,她始终不肯来看我们。“你怎么会是一个妈妈?”——明明这两年来,在我担心无法准时将柯慕孜接回北京时,定期安慰我,给予我精神能量的也是她。
无论如何,柯慕孜的到来彻彻底底改变了我的生活。但我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因为从我生下柯慕孜到我结束七个月的产假独自回京,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柯慕孜在北京团聚。
2021年8月10日
因为担心柯慕孜坠床,我们一直在客厅的地毯上打地铺睡觉。最近我意识到游乐区和休息区的混合让柯慕孜的作息无法规律。而且现在我已经有信心在夜里保持一定的警醒,保护好她。昨天我们搬回了卧室。这小小的变化让我欣喜非常,我觉得我正在逐渐学会怎样成为一位母亲。
然而又发生了一件让我非常懊恼的事情。今天我带柯慕孜去办公室工作。到了下午两点,柯慕孜想要回家。于是我背着包,拎着同事朋友送给柯慕孜的礼物,牵着柯慕孜的手去搭乘地铁。结果柯慕孜在地铁上睡着了,我只好抱起她,拎着所有物品下车。搭乘电梯来到了出站厅,我调整了一下手中的物品,把柯慕孜抱在怀里又走了大概二十米,准备出站。结果原本沉睡的柯慕孜突然说,妈妈,你的包!我回过头去看,原来我的手提袋真的忘在了地上。我只好抱着她回去拿。这一来一回让我非常狼狈,看着已经再次入睡的柯慕孜,又觉得心疼不已。
回到家,我把熟睡的柯慕孜安置在床上,呆坐了很久。抱着柯慕孜使我的手臂酸痛,遗落手提袋更让我感到羞耻。如果我能够提前考虑好柯慕孜的睡眠习惯和我们的出行时间,或者归置好我们的个人物品,这样的情况就不会出现。柯慕孜下意识的反应让我很受震撼,小小的她竟然能注意到我们遗落的物品,这让我既欣慰又难过。
我非常不喜欢在生活选择中过分感性,那只会显得懦弱。我收起情绪,在淘宝上买了一个容量很大的妈妈包,把我的那些坤包都收在柜子里。
2021年8月12日
我意识到总是带着柯慕孜去办公室工作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想个办法。这段时间我们办公室来了很多实习生,我请其中一位女生为我介绍一位兼职照顾小朋友的大学生,结果当天就找到了。我答应为她支付一天150元的薪资。她需要一周工作两天:提前一天来家里住,早上我会早起去上班,她要照顾柯慕孜到我下班回来。这个女生非常勤劳,又会陪柯慕孜玩游戏,柯慕孜也非常喜欢她。一个难题就这样解决了。
这段时间我喝咖啡喝得很多,夜里也喝。一整天都跟一个幼儿相处,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是极大的消耗。我不希望我和柯慕孜的生活变得杂乱无章,所以忙着打扫家里的卫生。常常我刚刚收拾好,柯慕孜就推着收纳箱哗啦啦地把玩具倒在地毯上。这样一来,我收拾得腰酸背痛,但几乎没有效果。有时她会希望我陪她玩游戏。她最经常玩一个消防员游戏——她驾驶汽车,我需要坐在副驾驶位陪她去救火。她已经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空间概念,我总是无法准确找到她认为的副驾驶位置,这让她非常恼火。这个游戏每次我需要陪她玩一到两个小时,直到她决定休息一会儿,看看电视。
这段时间,厨房总是擦了又脏,洗衣机总是每天转,厕所也要时时擦洗。客厅的地毯上堆满了玩具,有时柯慕孜会随手把奶瓶放在地毯上,等我发现,奶渍已经弄脏了地毯,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希望能保持干净整洁的生活环境,保持愉悦的精神状态,所以这些清洁工作又耗费了我的很多精力。
柯慕孜非常抗拒洗澡,为她洗澡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但当她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跑出浴室,躺在铺好的浴巾上,露出漂亮的笑脸时,我又会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我想起我小时候,妈妈总是在我们入睡后在厨房走来走去,弄弄这儿,弄弄那儿。现在我也成了这样的母亲,这让我疲累,也让我觉得踏实。家务劳作会给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喜悦。
但到了晚上她睡着的时候,我会坐在餐桌前呆坐许久,用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平复自己。生活中多了柯慕孜,以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家庭劳务,我也需要时间来适应。我不希望把自己负面的情绪展现在白天和孩子的相处中,因此会花时间调整身心。
这段时间,身边的朋友都给了我极大的精神能量,无论他们是否已经生育,总是对我照顾孩子的劳累表现出极大的共情。这让我十分感动。
2021年8月13日
今年十月我将要参加出版专业技术人员职业资格考试,领导说,如果不能通过就罚你去做校对。他虽然在开玩笑,但我还是很看重这次考试。如果顺利通过,不仅工作上会有诸多便利,而且明年开始我和柯慕孜就会拥有完整的国庆假期。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因为照料柯慕孜,我根本没有复习的时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入园以后。
今天,北京市教委正式发了通知,中小学、高校会按时开学。我由此推断幼儿园也将按时开学,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但与此同时,柯慕孜的幼儿园也发了通知,即使按时开学,第一周也将是半日学制,第二周才开始全天上课。这多出来的半周育儿时间,让我的复习时间又压缩了。
早在三月,我已经骑着单车去看了周围四五家幼儿园,有了初步的意向。今年六月,我通过朝阳区教委的网站给柯慕孜报了名。据我的同事说,早几年她们为女儿报名幼儿园时,还需要半夜在幼儿园门前排队,抢占名额。如果没能抢到公立幼儿园的名额,就要去价格高昂的私立幼儿园或者教学质量令人担忧的民办幼儿园。
我听了连连咋舌,还好现在情况有所好转,只需要在网站上进行筛选和报名,等待最终录取即可。7 月12 日,我登录网站,发现柯慕孜已经被我们心仪的那家幼儿园录取。那家幼儿园环境不错,实行小班教学,学校规模也较小,最重要的是离家近。
“等柯慕孜上了幼儿园……”这句话我已经说了近两年。在她念幼儿园时将她接到身边,是我最重要的计划。现在看着录取结果,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未来三年的生活因为柯慕孜的被录取有了基本的方向。
傍晚,我和柯慕孜在楼下骑单车,碰到一位邻居。邻居的儿子也即将入园,她很希望只上半天,这样孩子能有个适应期。她还担心儿子不能适应幼儿园的饮食。而我觉得柯慕孜直接上全天也没有问题,至于饮食我觉得完全可以克服。
夜里,我开始反思我的育儿理念。从童年时期,母亲就对我们极其严苛,我们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严格要求。从小到大,我和妹妹没有昵称,母亲总是对我们像成年人一样直呼姓名。父亲则常常亲吻我们的额头和手背,这曾是我童年的重要记忆。和柯慕孜住在一起以后,我很希望她能比我们这一代家庭成员柔软,所以我总是随时随地对她说“我爱你”,而她也会甜蜜地回应我。这一声一声的“我爱你”给了我一种极大安慰,觉得我们已经改变了一些家庭习惯。然而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上一代的家庭教育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比如我也会认为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不去努力的人。哪怕对年仅三岁的柯慕孜,我也常常是这样要求。
看到那位对儿子入园真实地感到忧心的母亲,我更加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更加柔软细腻一些呢?若干年以后,当柯慕孜长大成人时,她会怎样对待我以及身边的人,也许就取决于我现在怎样抚养她。而这个课题,我目前正在学习,并且需要多年以后才会知道答案。
2021年8月17日
这两天柯慕孜开始咳嗽,我的嗓子也开始疼。我十分担心她会发烧。如果她发烧,吃苦受罪不说,照料陪护也将是一个难题。我们现在的家庭情况,根本不允许我们生病。
我马上在网上买了头孢克肟颗粒和阿莫西林,把她常用的退烧药也找出来放在厨房的台面,并叮嘱她多喝水。每隔两个小时,就用额温枪测量她的体温。过了一会儿,我又担心额温枪测温不准,找出了传统体温计测量她的体温。整个人弄得十分紧张。
柯慕孜睡后,我一直睡不踏实,一直看护她到天亮。还好,她没有发烧,咳嗽也好转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好转了,因为照顾柯慕孜,我总是无意识地一起喝水,反而缓解了我的症状。
2021年8月31日
今天我们领回了幼儿园的制服和被褥,我在家里为她穿上制服,背上书包,为她拍照,并发送给亲朋好友。
我少小离家,多年来在外求学,性格也颇为冷硬,很少和亲戚们有紧密的联系。柯慕孜住在新疆的三年,我的亲人都对她爱护有加。柯慕孜来到北京以后,她们常常联系我询问柯慕孜的近况,所以这次我也把她的照片发给大家。
从母亲回新疆到今天,整整过去了四十天。这独自育儿的四十天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其中有几天,小阿姨帮助我照顾柯慕孜,但我毕竟还要做饭、打扫,并没有轻松多少。我只是深感责任在肩,咬牙坚持。
正在发呆,亲友们陆续回复祝福的信息。看着微信上的信息,我的内心盈满了感动。如果不是因为柯慕孜,我大概不会和大家有这样紧密的联系吧?几年前,我还常常感到我和世界的联系细若游丝,很多事情都无法与别人共情,总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现在,通过柯慕孜,我突然和世界产生了紧密的联系。通过每天洗厕所和倒垃圾这样琐碎的家务,我觉得自己成为更加成熟的人。
2021年9月8日
妹妹回到了北京,偶尔能来帮我照顾柯慕孜。我逐渐恢复了过去的状态,照顾柯慕孜也开始得心应手。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新的情绪问题。柯慕孜入园以后,我总是无故落泪。常常还在电脑前敲字,眼泪就无意识地流了下来。这让我很是惊讶,因为并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发生。
我明白是前段时间独自照顾幼儿的后遗症,当时我压力非常大,却只是一味地坚持。现在因为自己的时间充裕,当时淤积的情绪开始涌现。这突如其来的情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只能积极应对,期待尽快度过这个过渡期。那几天我常常会站在窗前静静发一会儿呆,窗外能看到一大片森林。看着颜色不一的树木在风中发出猎猎的响声,几乎把枝干伸向我的窗,我会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平静。
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接送柯慕孜。她7点40分入园,7点30分,我们会出家门,骑车约10分钟送她入园。然后我回到家里,打扫房间,收拾被褥,擦洗厨房和厕所。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会完成家务,坐在书桌前开始复习或者写作。写到约12 点开始吃一些简餐和午休,接着工作。她下午4点15 分放学,因此我常常在下午4点5 分离开书桌,骑着自行车去幼儿园门口等待她。需要坐班的时间,我会去办公室工作,并在下午3点离开办公桌乘坐地铁回家接柯慕孜。她入学后,我的生活变得非常规律,也比八月轻松了很多。
今天,我读了一会儿《苏珊·桑塔格谈话录》。苏珊·桑塔格是我非常喜欢的公共知识分子,也是一位单身母亲。我知道她和儿子关系亲密,一直无意识地自我投射,与她对比。我希望柯慕孜长大后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但也希望自己成为她情感紧密的朋友,这是一个母亲的私心。
以往我只关注苏珊·桑塔格的学术理论,这次不免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以前只知道她喜欢搬家,我一直以为是知识分子的怪癖,这次细读才知道她是出于经济压力。
得益于我的工作,我和柯慕孜在北京的衣食住行和生活学习都有了基本的保障,我目前还没有感受到太大的经济压力。对未来,也有着较为乐观的估计。但今天我在想,如何成为一个经济和精神都有保障的母亲,也是我应该着手考虑的。随着柯慕孜日渐长大,我们会面对更大的经济压力,等她长大成人,我还要成为一个能够保障自己生活的母亲。这虽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却是一位单身母亲应该早早着手考虑的。
2021年9月10日
今天是教师节,考虑到柯慕孜刚刚入园,对老师们的情况也不大了解,我就没有准备礼物。到了幼儿园门口,看到一位小朋友拿着几株塑料花,柯慕孜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我正打算安慰她,却见她喜上眉梢:“妈妈,我们可以在路边的花坛采一些花,老师会高兴的。”我对她说,园丁在,恐怕不便,而且老师也不会希望你随意摘花。但我答应她晚上会拿着花来。
她虽然答应了,却一步三回头,对花坛里的花恋恋不舍。对我所说的那些规则她显然也不以为意。我能想到,她满脑子都是怎么样能够立刻拿到鲜花并让老师高兴。
我想起刚入学的那天,她在路上反复叮嘱我:“妈妈,你能不能单独再跟老师通个电话,这样她会记住我。”我只是随口答应,但并没有跟老师通电话。结果回来的时候,她喜滋滋地说,她今天夸奖老师穿了漂亮的裙子,老师高兴地亲了她的脸颊。
前几天回家后,她说邀请了老师、园医、园长和保安大叔来家里吃饭,她告诉他们家里有很多食物。结果当然被婉拒了,但他们都非常高兴,在我第二天送柯慕孜时专程跟他们道谢,倒让我有些害羞。
生活中,我是非常讲究规则的那类人,也不太喜欢和萍水相逢的人有超越常规的来往。柯慕孜的父亲虽然是语言学的博士候选人,却极具街头智慧,总是能办成很多在我看来绝无可能的事情。当初吸引我的,也是他的这种不拘一格。这些天,我频频看到柯慕孜身上的另一半基因正在发挥作用。
这是极为有趣的发现,也让我对血缘有了更深的认识。
2021年10月6日
这几天我在阅读美国作家斯蒂芬妮·兰德写的《女佣的故事:我只想让我女儿有个家》。斯蒂芬妮是一位单身母亲,也是一位清洁女工。她在书中详细记录了她的生活,比如窘迫的时候身上只有十美元,只能带着女儿住在仅能居住九十天的收容所里,要通过做清洁女工才能保障生活……虽然她的记录里呈现了她生活困窘的那一面,我却看到她是一个人格健全的坚强女人。
我认为成为单身母亲只是一种选择,跟去超市选择哪一种清洁剂没什么差别,所以也几乎没想过把这段生活作为写作素材。但读了斯蒂芬妮的作品,我不禁在想,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在中国有单身母亲写自己的生活并出版相关著作?也许是因为中国女性的思想观念更加保守,或者更多的单身母亲还处于比较艰难的生存环境难以顾及更多吧。
我仔细观察身边的人,其实单身母亲的比例不低,但甚少有人会主动承认,更多是处于一种讳莫如深之中,尽管周围的人早就敏感地察觉到,并地讨论了好几轮。我常常听到身边的同事、家人在讨论别的离异女性,想到我的私人生活也正在我听不见的地方被频繁讨论,总是忍俊不禁。
我偶尔会看到一些社交软件上的单身母亲,她们富裕多金,主动选择成为单身母亲,还有一些是从海外购买精子成为母亲。但这样的母亲毕竟还是少数,大部分单身母亲可能还正在贫困线上挣扎。
我不禁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除此之外,比较开明的家庭环境、居住在大型城市和多年来接受的教育也使得我有能力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想起我刚成为单身母亲的那一年,还处在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慌之中。在商场购物时,我看到了两个白人男性,其中一位高大英俊,另一位则身材矮胖,还有些秃顶。更让我惊讶的是,他们推着一辆婴儿车,车里是他们天使一样的婴儿。虽然已经住在北京长达十年,但本质上我还是那个出身于传统家庭,生活在宗教和家族隐秘地掌控人们生老病死和婚丧嫁娶的地方的姑娘。这样的家庭组成让我感动,也让我深感意外。我能想象更广义的人群会怎样看待我的选择。
我现在的生活似乎是一个漫长实验,验证一个女性能否同时扮演父亲和母亲的角色。或者说,一个个体能否承担一个幼儿长大成人所需要得到的全部抚养任务,最难兼顾的恐怕还是精神上的需要。当然,这是一个注定不那么成功的实验。因为即使是那些世俗意义上的完整家庭也没法保证孩子长大成人后会说自己出身于一个完美家庭。更何况,大部分人会认为“完整家庭”对于孩童至关重要。因此这个实验的前提条件就显得不那么充分。
但我认为在人这个维度,性别、年龄或者其他种种都只是其中一个变量,绝不可以一概论之。成为更加丰盈的人,献出完全足够的爱意,才是我最应该做的。我在微博记录我和柯慕孜的生活,希望不断提醒自己,要做一个完完全全爱她、让她永远够得着的人。而这需要我自己首先成为一个足够丰盈的人。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刚刚十二岁,离开家去数百公里之外的陌生城市生活。夜里发烧,我用被子裹紧身体,让自己出汗。第一次离家远行的我用这样天真的方式疗愈身体,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身下的被子完全湿透了。
那是我童年的终结,从那以后我开始独立生活,此后十八年几乎没有在家长待,而是独自踏上漫长艰辛的求学生涯,熬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才从边陲之地来到北京读书、生活。
我曾和父亲母亲谈过漫长的求学经历给我带来的精神疼痛。我不断地转换城市,从新疆换到广东,又到北京。每一次都打破自己,又重新塑造。无数个日夜,我白天犯错,夜晚反刍。因为常年住校,我遇到的问题几乎无人解答,只能经过漫长的自我消化才变成一个个思维碎片,成为我的骨骼、肌肉和血液。那种不断打破和重塑确实让我蜕变,却是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方式。过早的独立让我成为一个非常警醒的人,即使夜里也会为明天担忧,我变得只相信自己,很少依赖别人。
父亲母亲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我已经足够幸运,能够顺利考上大学,接受精英教育,留在北京工作。巨大的争执让我精神失控,痛哭出声。我意识到我终生无法得到一句道歉,就像父亲母亲也无法得到我的感谢。
知道自己将要成为母亲以后,我开始重新看待自己以往的人生,尽量成为一个已经解决自身精神疼痛的成熟母亲,希望我们的后代不至于像我们这样长大。但长期离家求学的经历无疑已经构成我精神的底色。我对柯慕孜的爱,是从对孩童的同情出发的。经历过残酷青春之后,我变成了一个珍视童心的人,呵护柯慕孜的童心,让她健康快乐成长,是我当时下定的决心。
抚养柯慕孜,也让我不断审视和回望自己的来路,不断矫正和疗愈自己。成为母亲,是我遇到的最棒的事情。
2021年10月8日
这段时间朋友们发信息问候我的近况,我都会戏谑回复:“忙着做家庭妇女。”我常常这样说,并感到有趣。
这段时间我在频繁阅读,有时候也写作。高频度地阅读和写作让我恢复了对语言的敏感,我开始思考语言的本质。
我马上想到“家庭妇女”这个词。我不反感使用这个词大概是因为我还有一份全职工作,并不是真正的家庭妇女。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家庭妇女,也许会觉得这个词带有某种倾向吧。如果从女性主义者的视角来看,也许还带有某种性别偏见,为什么不说“家庭主男”呢?如果重新定义承担家庭照料责任的人,应该怎样称呼?英文里会称承担经济责任的家庭成员为provider,我一直觉得这个称呼非常中性和恰当。也许“家庭妇女”这个词也需要进行某种厘清和重新定义。
我习惯称呼自己这样的人为“单身母亲”。今天查了一下,“单身母亲”其实常用来称呼未婚生育的女性,而有过婚姻经历并婚内生子的女性应该称为“单亲妈妈”。
我们习焉不察的词汇背后其实有着深刻的潜意识。我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并不认可“单亲妈妈”这个词,因为无论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孩子总有自己的生物学父亲,“单亲”这个词本身并不成立。而“单身母亲”似乎更能准确表达“独自抚养孩子”这个生活状态。
2021年10月10日
因为办理离婚手续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交割,我与柯慕孜父亲的矛盾又到了不能调和的程度,我搬出原来的家,租住在六环外的一个小单间。那是2019年的夏天。
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通勤时间让我第二天常常无法爬起来去上班,醒来时常常已经中午或者下午。仓促搬出家门,我只有一床单薄的棉被和两箱衣服,没有枕头和厨具。那是我人生的低谷阶段,我精神萎靡,根本无法起床,直到实在很饿了,我才会爬起来出门。因为地方偏远,我的住所附近没有什么像样的食物,所以我常常饥肠辘辘。
过了一段时间,我索性住在办公室,正好那段时间我在一间单人办公室办公,里面还有一张折叠床。下班后,我会去健身房做瑜伽,在那里洗澡和化妆,再去和朋友们吃饭,傍晚和朋友告别后回到办公室睡觉。
每隔两三天,我会回到那间临时住所,拿一些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八平方米的斗室几乎什么都没有,我会在小区里一圈一圈地散步,听着飞机轰鸣飞过的声音。朋友们打来电话,我会用一种戏谑的语气提起自己的近况。比如秋天到了,薄棉被让我常常半夜冻醒,或者没有枕头让我难以入眠。因为不知道这样的生活状态会持续多久,我也没有心情去改善。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里边是一个枕头。我想起前几天有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问我要过地址,说需要给我寄样刊,一问,果然是他寄来的。于是我有了枕头。
近八个月后,离婚财产分割完成,我搬回家独自居住。当时柯慕孜刚刚两岁,无法上幼儿园,而我又考上了研究生,需要脱产学习一年。我当时的工作状况和生活能力,无法把柯慕孜接到身边,更何况要从精神上完成一次重塑和跨越。当时我算得上一切从头开始,于是决定在柯慕孜三岁时把她接到身边,而在那之前完成工作、学习计划,最好再存一些钱。
这段生活确实完全重塑了我,我成为一个绝不抱怨而只是尽力解决问题的人。那段常常饥饿的日子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以往我得过且过,也不太看重食物,此后非常注意照顾自己的生活,吃好每一顿饭。
经过这段艰难时光,我褪下了一些社会曾赋予我的女性性格,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无性别的人。我的一切选择并不以某一性别为出发点,而是理智思考的结果——为了更好地生活下去,更为周到地抚养我的孩子。
那段时间,我非常焦虑,因为不知道我的计划能否实现。我会掏出手机,对着日历计算我的学习计划进度和柯慕孜回北京的日子,不断地细化我的时间表。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醒来,继续核对我的时间表,生怕不能按时完成。我从未跟人提过自己的这种神经质行为,在别人看来,我可能过着无忧无虑的都市生活,但内心深处,我承担着巨大的压力。
我无意抱怨,只是客观回忆这段生活。
2021年10月14日
今天回家的时候,发现门上贴了自来水缴费通知。我正好把这几个月的票据都拿出来整理和分类。
我意识到我已经开始了一项长期工作,它是非常具体和琐碎的,需要落实到每一件小事,分解成每一个动作。
水费、燃气费、电费、网络费用都是需要定期缴纳或者查询余量的。衣服、窗帘和床上用品需要定期清洗、晾晒和熨烫,家具和地面需要定期擦洗。更多的则是看不见的家务,比如我发现厨房的垃圾桶常常粘上污渍,更换垃圾袋还需要及时擦洗垃圾桶,不然就会污迹斑斑。总而言之,要过上还算体面的生活,需要付出实实在在的劳动。而这些劳动不仅耗费体力,也意味着付出实实在在的时间。一个成年人,除去工作和睡眠时间,还需要接送和陪伴孩子,承担家务和顾及一些人情往来。可想而知,时间紧迫到什么样的程度。
我和柯慕孜因为生活简单,家务也比大家庭少一些,但我已经感受到忙碌和疲倦。
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承担监护责任的人,我已经开始了一次人生长跑。我需要完成长达二十年的抚养工作,直到柯慕孜也拿起那把属于自己的生命之剑。这不仅需要体力,也需要好的心态。
2021年10月15日
我本科时就读于会计学院,经济学的知识对我的思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我看来,情感的发生是非常简单的,而婚姻是极为复杂的经济学公式,感情、社会伦理、生活方式、经济能力、育儿观念,甚至宗教信仰都是其中的重要变量。如果经过推导发现结果为负,婚姻就没有了存续价值。
当我还更年轻的时候,只是懵懂地产生了这样的观念,却无法做出选择。在柯慕孜出生以后,我意识到生活是一场战役,除了打好自己的那一发子弹,挑选战友也极为重要。
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就结了婚,生下柯慕孜时刚过二十六岁。身边的朋友都还是单身,我又已经成了单身母亲。我认为人生的苦难和考验无穷无尽,没有完整的家庭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坦率地讲,年少时我是那种崇尚精英主义的人,正是这份小小的雄心支撑我从几乎看不到未来的边陲之地一步步来到北京工作、生活。按照我的设想,我应该一步步获得世俗标准的成功和幸福。而成年以后发生的一切无疑离我的设想相去甚远,我几乎一直在花费时间和命运角力,而无法顾及其他。但我还能抖落身上的尘埃,让自己不至于脱离轨道,我要感谢自己。
2021年10月16日
我想起 2018 年 5 月 20 日,是我剖宫产生下柯慕孜的日子。我清醒地经历了整个剖宫产手术过程。医生剖开我的腹部和子宫之后,一阵扯拽,把柯慕孜拽出我的身体。确实是扯拽,因为巨大的力度使我的身体脱离产床,在和孩子分离之后,再落回产床。
医生的力度使我对生产的残酷有了最为直观的感受。想到我的腹部已经被剖开一个切口,从这个不大的切口缓缓掏出一个4.3千克、双顶径为9.9 厘米的婴儿,然后等待着缝合,我感到自己被一种深邃的无力感包裹住了。
由于柯慕孜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感到体内骤然失重,脏器全部急速坠落,由此产生的压力差使我胸口剧痛,无法呼吸。麻醉师迅速伸手按住了我的胸口,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我大口喘气,眼泪无意识地滚落。
孕育一个胚胎也许是两个人合力完成的,但生育并不是。它是只属于女人的战役。
生育之后,我很快就恢复了过去的体型,还穿着时髦的衣服。成为母亲也影响我对美的看法,我会花更多精力装扮自己,不想成为一个邋邋遢遢的母亲。从外貌来看,我可能比生育之前更美了一些。
但内心深处,我再也不是生育之前的我了。经历过一次生育的女人,就会像上过一次战场的士兵,我们更勇敢了,可是某些东西永远死去了。
按照哈萨克人的说法,生育神乌麦会庇护生产的女性。我常想,我所获得的巨大能量正是生育神带给我的。这巨大的能量,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去博弈,才有可能获得。我认为生育对于一个女性产生的影响也许需要一生的时间去厘清,但我们可以记录片刻的感受,这会让我们更加接近这件事情的实质。
2022年3月6日
我想起当时我将要住进医院,等待预约好的剖宫产手术,母亲曾和我有过一次交谈。她说,我不希望你在生育之后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或者哭哭啼啼、没有精神,你要保持良好的状态,成为一个结实的人,让那些关心、探望你和孩子的人都安心。我很吃惊,这和我此前的预期有很大不同——生育当然是一场战役,我以为她会充满柔情地鼓励我、安慰我。
剖宫产手术之后,妈妈把我的头发绾了一个高高的发髻,穿着几乎量体裁衣的合身衣着,我只需要在亲朋好友们看望我时露出得体的笑容。第二天,她就要求我下床行走,在楼道里缓慢地散步。“别那么软弱。”她经常这样说。我听说我的表姐生产后有一两天时间都痛得直哭,家人都很心疼,结果妈妈到医院非常恼火,要求她立刻起床活动。我的妈妈是个医务工作者,我可以理解她对疼痛的习以为常,但从她的这番话中,我无疑又感受到一种力量。
我想起我怀孕的时候,妈妈会把姥姥生前的头巾铺在我的枕巾上,整个孕期我都枕着姥姥生前留下的混合着香皂和爽身粉香味的头巾入睡。我感觉非常安心,仿佛她在给予我力量。整个生育过程,我是在一种极为别样的氛围中度过的,我觉得成为妈妈是一件非常高贵的事情。我要感谢我的妈妈,是她让我感受到女性之间的情谊。
我认可妈妈的看法。生活的战役无疑无穷无尽,生育只是其中一项,用尽全力完成这一战,虽然艰难,但并非不可能。我想起我小时候,母亲那一辈的女性普遍生育两到三胎,但她们依然爱美,穿着丝绒连衣裙和白色高跟鞋,用卷发棒烫出美丽的卷发,在家庭聚会上翩翩起舞,用有限的金钱营造出尽可能的美丽。其实新疆女人喜吃甜食,容易发胖,但因为对美的笃信,胖乎乎的妈妈们都有一种夺目的性感。
我是在成年以后回首自己的出生地的。也许大部分的妈妈都度过了艰难又破碎的人生,但她们都会把散落一地的骨骼捡拾起来,重新搭建起一个自我。
尽管早就离开了家乡,但我无疑受着这样的教育长大,我认可她们的人生观念,认为人的衣着或者活法关乎人的尊严。这并不分为男女,而是任何时刻都应该保持高贵的自尊。
2022年3月10日
我发现成为母亲以后,疲累总是很容易就被忘记,而愧疚则会常常吞噬我。柯慕孜回新疆度假以后,我常常想起那些因为忙碌没能照顾好她的瞬间——比如她在我身上蹦蹦跳跳而我因为无法忍耐而大吼大叫的时候;比如因为太累没有帮她洗澡她只能顶着一头乱发去上课的时候;比如我因为太累而比她先睡着的时刻;还有那些因为缺乏经验而照顾不周的时刻。
我总是想起吃饭的时候,餐桌上只有我们两个,而我当时还不太会做符合柯慕孜口味的美食,总是炒土豆牛肉,或者做面条。我们面对面吃饭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的家庭成员能再多一两位就好了,这样吃饭的时候就会热闹一些;如果我会做的饭菜的样式能多一些就好了,这样丰盛的饭菜就会弥补家里安安静静的那份缺失。我会希望自己的身体更加强壮,意志更加坚强,笑容更加灿烂,会希望我们的家里总是欢声笑语。我多么希望我早早成熟起来,担负好自己的责任,做一个合格的妈妈。我不希望等到柯慕孜长大成人,她想起的都是妈妈照顾得不够好的那些事件。
还好柯慕孜是一个身体强壮、性格彪悍的女孩儿,常常带给我很多惊喜。我想她能够明白,尽管有很多不足,但妈妈非常爱她,也在竭尽所能。我下定决心,下学期要用更多的精力来照顾她、陪伴她。在这个夏天,我要教会她骑自行车和滑滑板,还要陪她去游泳和逛博物馆。
2022年3月15日
其实我并不认为做一个单身母亲有什么特别,但时间久了,也察觉到一些不同。
我想起去年我在北京师范大学听课,在“原典阅读”的课堂上,张莉老师讲到鲁迅笔下的经典形象——祥林嫂。祥林嫂在几次不幸之后,遇到了那位将她推向死亡的善女人柳妈。祥林嫂认为柳妈是新来的,又和她有着同等地位,就向她诉说。而柳妈是这样说的:“你想,将来你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祥林嫂因为害怕,选择了用一年的工钱捐门槛,最后还绝望而死。当老师讲到柳妈的这句话时,坐在我身边的女同学立刻转向我,指着我说:“将来到了地下,你也会。”
那一刻,我被一种震惊和荒诞包围了,不由发出一声冷笑。我无法不对她这种没有教养的发言感到惊讶。这是一位常常分不清直率和无礼的女同学,我当时已经听许多同学抱怨过她的言谈,但此刻我也懒得校正她的家庭教养。我只是感到惊讶:说出这句话的并不是善女人柳妈这样的乡野村妇,而是一位受到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这让我陷入另一种沉思。我在想,身为女性的我们,是不是也有柳妈那样极为冷酷的一面呢?我是在那一天意识到鲁迅是一位跨越了时代的作家。
我自认是那种天生强大、有目标导向的人,多年来所受的教育也让我不会在意任何闲言碎语,不会花费任何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我很难想象,如果是一位祥林嫂一样的农村女性听到这样的话,她会面对怎样的痛苦。我想到我曾看到的那些报道,在农村,离婚的女性甚至不被允许在家度过除夕夜,而必须带着孩子住在酒店;我回到家乡,也确实看到农村离婚的女性一般不会回到娘家,而是苦苦打工独自支撑。如果是一位在这样的家庭成长起来的女性听到了这句话,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那段时间,我常常阅读鲁迅,并非寻找一种安慰,而是提醒自己要成为自省的人。
2022年4月15日
我想起去年妈妈离开北京后,我和柯慕孜一起度过的那个夏天。当时我刚刚完成研究生学业,朋友们四散天涯,我感觉非常失落。过去我的目标非常清晰:完成学业、接柯慕孜回到北京。而当柯慕孜真的来到了北京,我却觉得有点不真实。过去我对生活都只是想象,现在却要真刀真枪地实践了。我们要怎样度过往后的人生,我对此还很迷茫。当然要肆意生活,但生活的具体准则我好像还没习得。
大约是在柯慕孜回到北京的第二周,我决定带她出门走走。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我们搭车去离我们最近的艺术展馆——罗红摄影艺术馆。
我和刚刚三岁的柯慕孜在展馆里四处观看,我帮她拍照,和她交谈,还把照片发给爸爸妈妈。我们在罗红拍摄的那些狮子、企鹅、天鹅、长颈鹿的照片前久久徘徊,那些肯尼亚、纳米比亚、南极的辽阔风景让我十分触动。罗红是1967年生人,在纳米比亚的原始部落肆意跳舞的他却似乎有着无穷的精力,我在他的作品里感受到巨大的生命能量。
然而那天,我却感觉到极度的孤独和无助。我意识到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我和柯慕孜除了彼此,可以称得上举目无亲。实际上,又何止是北京,整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彼此,还有什么人是与我们紧密相连的呢?过去,我在北京的生活算得上肆意洒脱,但那一天,我却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自哀自怜里。
这种感觉,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该跟谁分享。我不希望我的父母和妹妹为我们担心,而身边的朋友几乎都在外出度假,我的这种心情他们可能无法共情。我只能收拾情绪,不让柯慕孜察觉。
在那天之后,我和柯慕孜又度过了很多时光,朋友们相继回到北京,常常约我们出行,或者来家里看望我们。没过多久,妹妹也回到了北京,常常来陪伴我们。我们结识了几个不错的邻居,还有幼儿园的小朋友。有时我会把柯慕孜带到办公室工作,同事们都非常喜欢和欢迎我们。
我已经度过了那个艰难的时刻,成为更加强大的人,也习得了一些现实生活的经验和准则。我可以更加敞开心扉,成为一个开放的人,欢迎朋友们进入我和柯慕孜的世界,也常常走出去,加入他们。这样的事在过去很少发生。我成为一个愿意活在当下的人,这让我欣喜,也让我骄傲。想到这里,我突然不再苛责自己是不够好的母亲,反而想为自己鼓掌。
真希望明年的夏天,我们已经是更好的母亲和更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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