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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新安江工人手记(2017)

时间:2023/11/9 作者: 天涯 热度: 14347
王忠仁

  古老的新安江,“一滩复一滩,三百六十滩。一滩高十丈,新安在天上。”(清·黄景仁诗)

  1959年9月23日新安江大坝截流蓄水,“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郭沫若诗)千峰郡里冒出惊动中外的秀美千岛湖来了。



  正当全县人民急着忙于安置库区数以万计移民的时候,1962年春,縣府办公大楼门口的西侧墙上,突然挂出了“新安江经济开发建设公司”的牌子(以下简称开发公司),使这幢大门朝北的三层楼显目了起来。路过门前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都会驻足注视一下。有的还会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句:“开发什么东西?”

  开发公司就安排在这幢三层楼西面耳楼的二楼办公。

  1962年3月29日至4月1日,在县大会堂首次召开开发公司干部大会,我从姥山林场也赶来参加了。除了十几位从水产厅、农业厅及其直属单位调来的干部,其余大部分是从淳安县各个部门调来的。还有几位是从刚撤消的建德地委、建德专区调来的。讨论时非常活跃的老韩,据说是原建德地委的财贸部长。分组讨论时,大家所谈的,印象最热烈的是开发公司今后的经营方针。我不懂经营什么的事,只有侧耳倾听的份儿了。

  干部大会还没有结束,有人告诉我,叫我赶快回姥山林场,说有三个移民生产队到达姥山林场了。我大吃一惊,怎么这样突然?于是,急忙向西园码头跑去,背了放在西园养猪场的船掌。养猪场阿姨见我慌怅,在我背后送来了“划船要小心”的亲切声音。她知道我是武义人,曾经告诉我,土改时,她家里住过一个叫朱某的干部,正巧是我在王宅读小学五年级时的老师。我向姥山出水坞划去,进了出水坞,见岸上堆了许多家具,男女老少都在忙碌,把乱七八糟的大小东西,往里面搬……

  1961年10月初,我和林业局徐大姐到姥山办林场时,出水坞是里商区供销社办的畜牧场。县里来办林场,供销社畜牧场就撤了,转给了县里七八个在这里劳动锻炼的干部管理。这几个干部中,有原城区区长、县教育局干事、青溪区供销干部等。这些干部,据说原先在甘山农场劳动,与一大班干部一起的,后来大部分干部陆续回单位上班了,他们几个转到姥山出水坞畜牧场来种菜养猪。时间一长,知道这几个县干部还是由县里张副县长管的,因此,不久我也认识了张副县长。在出水坞吃得十分清淡,有干部建议我去找张副县长,批点荤菜来调剂一下。张副县长写了一张买带鱼的条子,竟有二十市斤,拿到县供销社,给了一张二十市斤带鱼的购买卷,我高高兴兴地用船撑背着买来的带鱼,回到了出水坞。从此也认识了张副县长这位慈祥的老人,原来他是分管全县农林牧副渔的。我在出水坞,从这几个劳动锻炼干部那里学了养猪、种菜等。过了几天,林业局调来十八个打排放排运木材的工人,有一半人很老了(那时还没有退休制度)。林业局领导又从高仙姑调来一群羊。姥山是个孤岛,东南湖区最大的岛屿,南北走向,一万二千九百多亩。中部的发长岭是早禾埠大队办的畜牧场,我们来办林场,他们撤了,但还留下两户做手工业的农业户。姥山岛南部还有新安江水电站办的养羊场,见县里办林场,也撤了,移交给了我们林场。这三个林区正好可以安排三个生产队。

  迁移到姥山来的三个生产队社员都姓任,水库形成前,原住现在称五龙岛南坡山脚下的任家坑村。在水库水位迅速上升中,省里还没有安排好库区移民,来不及外迁,临时迁移到本县遂安片东亭公社松源村。他们知道我是姥山林场的技术员,对我十分亲热。我说,这里原来是里商区的畜牧场,仅有的这幢二层楼是他们盖的,但仅铺了两间旧楼板,另一间还是空的。实际上他们都看到了,也估计到靠厨房半间楼是我住的。房间隔板,还是竖着拆迁水下旧屋的乌黑旧板,稻草垫的旧草席上放着一条折叠得方方整整的单薄棉被,上面放着一条新买的粗羊毛毯。听说是阿尔巴尼亚出产的新羊毛毯,还是刚撤回林业局的技术员徐大姐,在局里分票证时,为我“争来的”。也是我参加工作后,新添置的第一件财物。

  三个生产队突然到达姥山,叫我这个刚出校门不到半年的实习生,应接不暇。幸好自己是在农村长大的,对农牧生产并不太生疏。约在一个半月之前,他们曾派了十几个社员来姥山抢种六月豆,从东亭直接划船到姥山,种好后于当天就回东亭松源。姥山林场将要安置这些移民,我是知道的,但想不到会来得这样快。

  在开发公司召开干部大会之前,原来由林业局管的一班人马还没有全部撤回去,技术员丁×兴和十八位工人,仍在帮助着我。但新建的开发公司领导就接连着来姥山检查工作了。3月4日,于经理(任命的是副经理,大家把副字省了。原为省农业厅办公室主任,山东南下老干部。)来出水坞检查工作,见一个老工人在拔羊毛。我如实汇报,已经冻死26只羊了。于经理反问:“都是这样拔毛的吗?”我回答:“是的。”于经理不高兴地责问:“你怎么不问问他们应该怎样处理?”我说:“他们一直在新安江上做木排水运工作,也不懂处理死羊的事。”这下于经理动火了,沉着脸批评我说:“他们怎么会不懂?这个我不相信。”我如实地加了一句:“26只都是这样处理的。”于经理似在自言自语,加了一句:“真气死人,连羊皮都吃了。”

  对我这个刚出校门,来林区不搞林业而每天为喂猪放羊的实习生来说,是件不得已的事。但我在尽力而为了。为了猪饲料要种菜,十来个人也要吃蔬菜,但出水坞是阴凉之地,而且缺乏追肥,种的几样菜都长得不好。有工人提醒我,说他看见城里蔬菜队有人到电影院里挑尿,于是我和工人胡×金挑着粪桶,划船到排岭,我掏钱买了两张电影票,挑着粪桶进了电影院,把粪桶放在后面墙角。电影院一排排靠背椅已固定,但地面还铺着碎砖。在时兴电影的年代里,看电影的人舍不得花时间上厕所,到后面小解时,还扭头对着银幕。看完时,还有人到小便桶里小解。我们高高兴兴地挑到西园码头,趁着晴朗的夜空,划着船回出水坞。

  同来出水坞检查工作的还有开发公司党委书记黄×侠,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们在出水坞转了一圈,就往水库边走,还叫我一起去。但轮船没有开回县城西源码头,而是开向港口林业局办的高仙姑羊场。之后才知道,新建的开发公司经营总方针是“发展渔、林、牧、副、农”,林牧副为渔业服务。在开发公司成立后不久,曾安排两名得力干部,其中一位还是财务科长,另一位是从农业厅直属畜牧场调来的,到内蒙古去采购了数百只羊。千里迢迢,人和羊都够累的。在叶棋林场航头岛、茅头尖林场、金竹牌林场青草坞、大石坪等地,先后都建了羊场。

  在开发公司刚建时,除林业局移交的姥山林场,另外还有县移民办公室建的叶棋畜牧场、龙山养狗场、程家渔种场、茅头尖畜牧场、原建德专区在金竹牌建的新安江水源涵养管理研究所和电厂在姥山黄石的畜牧场。现都改为林场,移交给开发公司经营管理了。



  公司党委书记黄×侠是淳安县委派来的。自3月4日和于经理来姥山检查工作后不久,在短短的三四个月里,黄书记先后又来过姥山三次。第二次在3月12日,他是一个人来的,开发公司的轮船把他送到发长岭后,轮船就回到刚新建的县城排岭了。

  新来的开发公司书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第二次来姥山检查工作,我自然很高兴。黄书记对我说,他想好好地看看姥山岛。当天下午就把我带到南面的黄石林区去看。黄书记见新安江水电站原先建的一排简陋平房,说:“挤一挤,十来户临时住住还可以。”当天,黄书记又看了发长岭东码头的一片平缓荒草地,感到有发展潜力。发长岭西码头的十来亩梯田,坞头有水源,十来户人种菜是够用的。里商区早禾埠手工业联社在姥山发长岭建的畜牧场,有三座简易平房,其中一座是没有墙壁的厨房,一户砖工有他自己的简易小房,一户木工住在一座排屋中的一间,另一座较小,内有两间。两户手工业虽然还在发长岭,没有撤走,对安排东亭移民,影响不大。

  这天晚上,黄书记就和我挤在一张没有稻草垫的木板床上睡觉聊天。他还问我:“你的父亲是不是叫王×华?”我回答:“是的。”我对黄书记也还有点印象,知道他原在金华地委组织部工作。解放前,他是金华的地下共产党领导,潜伏在一个酱油厂当工人,革命资历不比跟着过江的山东籍干部差。1953年我考入金华二中,新校舍尚未建好,三个班曾在地委旁边的金华师范学校寄读过一个学期,与地委仅隔一条石子路。周六晚饭我经常到地委大院外的大灶食堂吃,我父亲原在农工部,后调行政管理科,管理这两个食堂。在姥山与黄书记相见,已隔六年,大概是当时地委院子里,只有三个干部子女在上中学,容易记得。

  第二天,黄书记说要沿姥山山冈爬到出水坞,我已经爬过几次,当年灌丛稀疏,不难走。还可以居高瞭望东面的合洋辽阔水面,对面羡山也一目了然。向西,阿慧岛、早禾埠、罗溪,远及港口,展望未来,精神舒展。在出水坞查看了住房、水田、岸地,我们就跋到山冈垭口处,转向姥山最北的山峰。这样,还可以看看山林。见近山顶处,有棵需二人合抱的古松,我同黄书记说笑:“这是姥山岛上年纪最大的老人了。”他回话说:“小王对山林还真有情感。”下部山坡很陡,我们用双手抓住灌木,小心地下到山腳,等待从早禾埠过来的摇橹客班船靠岸。

  过不了几天,于经理、徐主任和黄书记都来姥山看望这些移民。松源这批移民原来住在老县城龙山对面的任家坑,任氏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在新安江大坝截流蓄水中,省里没有与各县商量落实安置,县里对茶园、港口两片最早的移民安置,都已忙得透不过气。而水位涨得很快,合洋国家粮仓已近水淹,都没有当地劳力抢运,要从远离县城东北部的航头、光昌、富山、溪口调动农民来抢救。我岳父住光昌,他也曾背着扁担,走了六七十里小路,赶到合洋抢运国家粮食。粮食是命根呵!眼看水位将要涨到县城,满到任家坑就在眼前。面对这样紧迫的抡粮和移民安置,县里只得安排任家坑农民,临时迁到松源,才有这样的再次移到姥山的忙碌。开发公司是省水产厅的直属企业,从水产厅、农业厅来的领导干部,怎能理解淳安移民安置的急情呢?淳安境内的山水,不为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的子孙后代着想,这不是愧对百姓了吗?开发公司只有黄书记在为移民安置而着急。这次来姥山,听听他们怎样安排生产生活的想法。大队长任×贵问:“给我们安排全民所有制行不行?”黄书记说:“有条件办全民的就办全民,但工资不发,自力更生。”

  不久,黄书记第四次来姥山。公司的船靠在发长岭西面码头,船上有人上来,叫我同黄书记一起到对面早禾埠,马上就去。我问要不要带什么东西,他说不带。机轮船开了十几分钟,就到对面早禾埠了。下了船,爬上岭背的垭口,南边是县林业局里商木材收购站的办公室,北面是里商区手工业联社建的一幢大平房,原为木工、篾工的工场,现在不用了。里商区委书记、区长一班人,大概听到下面码头上的轮船停靠声音,都出来迎候了。在互相介绍时,听说其中一位是“淳安县林业中学叶校长”。这使我吃了一惊。接着介绍说:“这幢手工业作坊,是今后的县林业中学校舍。”并说,里商公社向家源,划出来另立向阳公社,作为县林业中学的实习基地。过不了几天,得知县林业局林业股长陈×发,被任命为向阳公社书记兼社长。这样,林业中学、实习公社与相邻的国营林场姥山,一个无形的互动相济的“三角关系”形成了。

  这使我想起半年前,省林业厅人事处分配我到淳安林业局。第一天上班,由林业股股长陈×发,带我到里商公社洞岭大队调查油茶籽采收情况。我们是乘摇橹客班船到早禾埠,当天上午先到姥山看望林业局安排的一个女技术员。她是后来建姥山林场的先头看门人。近中午回到早禾埠木材收购站。收购站这座丁字型的简易平房,设有厨房、宿舍和会计室。在会计室惊奇的遇见了1949年7月解放武义后在我故乡武义县下杨区人民政府当人武部部长的王×文。他是山东南下干部,我们都还记忆犹新,互相都还认识。他到马昂村工作,与我父亲接触几次后,介绍我父亲参加革命。在早禾埠与他相见,我还在惊异中,他第一句就问我:“你父亲叫王×华是不是?”我说:“是的。”他自我介绍说,离开武义后,调到省林业厅。为了应急社会主义建设需要,就到龙泉县,担任省林业厅木材采伐队队长去了。新安江建设水电站,封坝后,水位上涨,108米高程处都插了红旗。这不仅意味着水位线以下的村庄和县城(淳安贺城和遂安狮城)都要迁移,而且,迫切需要把沿岸水位线以下的树木都要砍伐掉。收购这些砍除的木材,编排、水运、储藏、外调,都是紧迫艰巨的任务。省林业厅把王×文从龙泉县调至淳安县林业局来做这项应急的木材收购工作了。这天在早禾埠与王×文相见,彼此都十分惊奇,他还举起手,撑着手掌,在我耳边示意了一下,说:“那时你还没有这样高。”两人都高兴得笑了。

  这时,陈×发叫我吃中饭。见他双手捧着一个脸盆从厨房出来,上面热气腾腾的。他说:“中午我们就吃南瓜。”随即把脸盆放在会计室门前地上,还对我解释说:“今天早上起来,到厕所上面的油桐林边刚摘的。自己种,自己吃。”他说时,显得十分轻松自如。我插嘴说:“还让我一起享受,不劳而获了。”他把一双筷子递给我,说:“以后我们一起搞林业了,有机会吃你的。”半脸盆南瓜都被我们吃光了,我把空脸盆拿进厨房里。他解释说:“厨房里留给莫会计一些了,我们马上走路。”路上对我说:“莫会计是王×文妻子。”

  且不说,舍不得穿破母亲一针一线做的布鞋。那天我是脱下脚上的布鞋,赤着脚从早禾埠走进里商源,又爬岭翻山到桐坑岭村的。途中经过胡家村,走进路边的一户农民家。老太太很亲热叫着:“老陈,老陈。”随即到厨房泡了茶,捧着二碗热气腾腾的茶,摆在桌上。低声叫着“吃清茶、吃清茶。”陈×发问她儿媳妇身体好了没有。老太太“啊——”了一声,说:“真没有办法啊。”老陈说:“明天我们出来,我带她到县医院检查。你们准备一下。”第二天,我们从桐坑出来,经过胡家,带着病妇,按时赶到早禾埠,没有再进木材收购站,直接上了摇橹客班船,回到了排岭。

  同陈股长一起工作,觉得很顺心。这使我对淳安林业的未来,充满希望。不知是古老的新安江,因铜官筑高坝,突然蓄水成湖的巨变,还是老天开玩笑,这么一位搞林业已多年,积极肯干,掌管全县林业工作已多年的陈股长,事后,在淳安县林业中学已无声无息中,叫他卷进了里商区向阳公社山沟里,久久出不来了。多年后,才调到汾口区龙川公社去任书记。

  令我不解的是黄×侠书记自他来过姥山几次以后,无踪无影地不见了,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开发公司办公室徐主任同于经理、黄书记一起连续来姥山接查工作后,不知什么大事将临,这位掌管整个公司办公室工作的主任,曾是永和县委宣传部部长的徐主任,有一次独自来出水坞。还没有对我讲他的来意,走进一间由旧门板拦起来的房间,爬上木桶叠木桶的桶背。桶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子,徐主任掀开每个坛子的盖,都要伸手抓出一把,看看是什么东西。当他伸手抓出一把玉米粉,放在自己鼻子下,嗅嗅有些变味时,他还没有爬下来,就挺立在大木桶盖上对我发脾气,火气冲天地训责我。我站在地上,面对着领导的指责,一点不敢做声。粗鲁的谩骂声,引来了刚来出水坞安身的移民,男女老少挤在门外,仰头张望徐主任,也有老太太在注视着我。有个老太讲话了,她说:“这里还有只母猪,快要生了。烧猪饲料时,小王讲平时苞萝粉放少点,多留点苞萝粉,等小豬出生后再多加些。”

  这下主任不做声了。爬下桶背,对我指示:“把你的铺盖捆好,跟我一起到发长岭。”

  这很简单,只花三五分钟时间,背着我的所有东西,告别了这些刚相处不久的男女老少,来到发长岭。在发长岭,把有床架的原有板床给徐主任睡。在横梁搁板上拿下两张长凳、两块旧板,同在这间房里一搭,自己睡。好在徐主任的生活也很简朴,到底是四明山打游击出来的,对这样一位老干部,来姥山当支部书记,也是一种委屈。睡觉、住宿很简单,吃饭更简单,就在房门口屋檐下,叠几块砖头,放一只一市尺许的小铁锅,就是我们两人一天三餐的出产处了。

  徐主任来发长岭后,第二天早上就出了一件怪事。从还没有搬回早禾埠的徐木工家里,传出“家里出鬼啦!家里出鬼啦!”的呼叫声。这时我拿着蓑衣正想出去,听到从徐木工家里不断的传出尖叫声:“有鬼啦!有鬼啦!”于是,请示徐主任:“我先到徐木工家里看一下好吗?”得到领导许可,丢下蓑衣,急忙赶过去。想不到徐木工家里已站满人,我急忙推开人群,挤了进去。见徐木工双手抱着他的十七岁儿子,儿子躺在父亲怀中,伸出舌头,嘴唇撬起,两眼翻白……忽然,双眼闭上了,四肢抽搐起来,怪吓人的。见这紧急状况,我只好从人群里退了出来,急忙到自己房间,从背包里取出银针,又慌忙挤回人群,连酒精也没有,本想先刺少商、少冲穴,但双手五指捏得紧紧的,怎么也拉不开。急中生智,先刺入人中穴,突然“哇——”的一声尖叫。好,这使我丢下一桩心事,病人有救了。接着又在“人中”扎了一针。见病人缩进了舌头,五指放松了。于是又在手指尖刺了两针,病者活跃了起来,摆动着四肢,哭叫不停……

  “徐主任,能不能派两个会划船的人,赶快送到排岭县医院?”我请示着说。徐主任同意了,还指示安排两个会划船的农民一同去。会划船的任家坑中年移民任×贵满口答应。这样,虽要冒雨划船,雨中送病人,我还是感到轻松多了。

  过了三四天,公司的船在发长岭西码头靠了岸,上来了十几个开发公司的干部。于经理走在前面,把手伸向我,微笑着说:“小王,你好。”我回答:“于经理好。”并问:“大家到姥山来看看啊?”没有回答。我理解大家都在上坡路上,每个人都喘着气。原来是来拿劳动工具,搬蒸饭用具的。他们的轮船刚才从出水坞转过来,已拿了许多生产、生活工具,都拿到金竹牌林场去。年近六十的于经理说:“他们是到金竹牌林场劳动锻炼的。”并说:“金竹牌林场白手起家,为执行最近国务院关于增产节约的号召,到姥山来拿这些生产生活用具。”

  在他们把一件件工具、一样样炊事用具往轮船上搬时,有人在我背后用双手蒙起我的眼睛。松开一看,原来是在公司头一次开干部大会时,刚认识的郑×理。他是本县调开发公司的中年干部,待人热心、活跃。这时,在搬着炊事用具的一些人,都向着我“哈哈”大笑着。原来,活跃的郑×理弄了一点锅黑,涂在我的脸上了。

  过不了几天,从程家渔种场调周×山来姥山当场长。他是淳安本地人,土改时的干部。第二天听说出水坞母猪没有饲料吃了,我接受新场长的第一次安排,穿起蓑衣,在小雨中划着船往出水坞去。雨虽小,可是合洋湖面非常广阔,波浪很大,只好靠岸边小心往前划去……

  出水坞的几户任家坑移民已经认识我,刚在前几天我们一起种了柏木、桑树。生产队长任×贵是共产党员,待人和气、虚心;工作热心,带头苦干。刚在出水坞安家时,就接受种柏树扦杉木的任务。过不了几天,又安排他们砍毛柴,供应排岭居民推广烧毛柴的需求。这些劳动,我都是同他们一起干的。砍柴时,他们还盛赞我:“小王还是一把好刀手,真看不出。”

  同农民相处,少了虚伪,实实在在,使人心情舒畅。他们曾问公司黄书记、徐主任,在姥山安家,生产队的所有制问题怎么确定?能不能搞全民所有制?一百三十来个人口的口粮怎样解决?大家都心中无底。对生产队所有制问题,农民们都不愿意搞集体所有制,都要求搞全民所有制。

  黄书记曾回答:“可以搞全民,但不发工资,要自力更生,贯彻多劳多得的原则。”经过大家几次商量,群众接受了。徐主任说:“群众乐意的事情,是可以发挥生产积极性的,也是行得通的。通过算细账,摆现实,大家看清了,会有办法。”

  姥山只有一条木船,约一吨半,船又旧,要坐上十多个人就不安全,领导同意修理一下。开发公司已建了造船厂,过了一个月,由公司来姥山的轮船,带到里杉柏造船厂修理了。徐主任也给船厂领导打了招呼,尽早安排修理。六月初就修好了,通知姥山去拿船。姥山周场长安排我到里杉柏,把修好的船划回来。第二天我就到排岭公司造船厂领船。经过开发公司大门口时,正好碰到徐主任从开发公司出来,见我背着一支撑,知道我是到里杉柏领船的。问:“就你一个人划吗?”我回答:“是的。”徐主任说:“一个人划到姥山,要六七个小时,今天来不及了。”我说:“先到里杉柏船厂看看,我明天划回去好了。”徐主任还站着不动,我也不好离开。徐主任盯住我的脸,好像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过了片刻,徐主任脸有表情,认真地对我说:“我代表公司通知你,公司党委研究决定,你下放到金竹牌林场当工人。”他想不到我回答得那么干脆:“好的,我就去报到。”

  从开发公司大门口到里杉里柏有三里路光景,在造船厂看了看修好了的船,旧船变新貌,看看都有味道。到船厂会计室结账签字时,女会计吴大姐听说我一个人划到姥山林场,要花六七个小时,好意地说:“这里有客铺,晚上住这里好了,明天早上可以早点动身。”第二天一大早,吴大姐从食堂端来一碗饭,我也不客气的吃了。

  这天,湖面上风平浪静。我带了五支撑箍,划坏了三支,到了出水坞,还有两支好的。整理了我的铺盖,向大家说明我调到金竹牌林场了,请生产队长帮助安排一个会划船的农民,下午就到金竹牌林场报到。场部在半山腰畲族居住的地方,从湖边爬上去,要二十多分钟,送我来的出水坞农民一个人划回去,要两个来钟头,我也不客气了,没有叫他上去喝口茶,让他早点划回去,咐嘱他小心。



  我的行李简单轻巧,除了一条棉被,几件换洗旧衣服,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喜爱的书籍还放在林业局宿舍同事的房间里。

  金竹牌林场的场部房屋,坐落在半山腰畲族村里,是原建德专员公署办的新安江水源涵养林研究所的所在地。这幢坐东朝西而建的平房有十六间,中间大门向西,对着密山。密山背后是古老的茶园镇,以开采茶園石而闻名杭嘉湖。古老的新安江,流过密山南端,从西而东,奔流而来,再从金竹牌这座大山的南端,一个叫小溪的村子边擦身而过,流向铜官大坝拦截的新安江水电厂发电。

  在1958年大跃进那年的春节,我曾经来小溪看望参加大坝施工的表哥。表哥在1955年秋天,从朝鲜参加抗美援朝回来,分派在浙江省公安厅工作,因没有文化,调他到新安江大坝工程处,安排在小溪沙石中队,管理二百来号的劳改队,筛选沙石料。表哥他们都住在小溪农民家里,民俗风味,十分亲切。第二天我就独自沿着小溪,一直跑到现在称桂花岛的、已被水淹没的龙华寺。那时的龙华寺木鱼声,至今仍萦绕在耳际,这太难忘了。在茶园片移民外迁中,这些敲木鱼祈求百姓外迁平安的佛徒,大概是最后离开这片山清水秀、富饶土地的几个茶园人了。

  从小溪村边的清平源入口往北走,约走三里到项村,仰头就可看见半山腰的畲族村金竹牌了。

  三四个月前,在金竹牌林场办过开发公司干部训练班,不知道是劳动锻炼,还是为统一经营“开发公司”思想的认识。他们都回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姓王的场长。他是苏北涟水人,过江的老干部,从余杭一个农业厅直属生产单位调开发公司来的。公司人事科把他安排到金竹牌当场长,整个林场就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已几个月。为开展生产,公司同意他在当地农民中,雇用两名农民合同工。现在我来了,有了一名正式工人,他很高兴。这里的十六间平房,在开发公司所属的众多单位里,算得上数一数二了。令我惊讶的是,在场长的住房里,除了用两张四尺凳搭了两块门板,铺了厚厚的一层稻秆,放了一件蓑衣,床角有一只裤包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叫我把草席、被子、包裹放在他床上,我也少了去找床板的麻烦。晚上,我就与场长合铺而睡。和这位同姓的老苏北,从此结下了二十多年的友情。往后,“文革”时,我再次下放到叶棋林场当工人,建设兵团六年多期间,我与他又同在阆苑口林场(建设兵团六团三营十二连)睡在同一间移民旧房里,老王任营部管理员,我当技术员,风雨同舟,前后又六七年,结下了兄弟般的友谊,更是师生般的友情。在这不算短的共事期间,我一直称呼他为“老王”,经历过的生活、工作,事无巨细,历历在目。

  我到金竹牌林场时,老王已找了两个畲族农民当林场合同工,一位叫蓝×兴、一个叫蓝×根。与我们在一起劳动时,他们讲淳安话,而与他们畲族同胞自己就讲畲语了。从金竹牌到山背后的甘山村,再到灵山庵,继续爬山到紫培山,下山到考坑坞、东坞、西坞尖,这几个畲族自然村的山林与当地移民村山林交叉相混,调查了移民山林,也与这些畲族同胞的村干部认识了。他们都会讲淳安话,但一转身,与他们自己同胞就讲起了畲族话,听起来如鸟语莺歌,非常有趣。后来知道,这里的畲族与客家,又有区别。客家是从中原长途跋涉,迁移到广东,从广东转到福建,随朝代变更,又一次次迁移,再从福建迁徙到浙南,后又从浙南泰顺、景宁、庆元等山区村落,迁徙至龙泉、青田、松阳、武义柳城、遂昌等山区。而淳安淡竹乡这几个畲族村的畲族同胞,却是从中原随汉族同胞的逃难路线,迁徙到千峰郡里的金竹牌,见两块相依的高大千仞峰,早晨太阳在岩峰背后升起,找到风水宝地了。住下后不久,他们在千仞峰背后的北面一点,又发现了深一百八十四米的岩洞,接纳从东面称聪明和龙门的两条山坑水,流入洞内后,从山肚里背后的西山流出,而称灵岩洞。洞口悬崖峭壁,高约一百多米,壮观无比。后来在千仞峰下建了灵岩庵,因名。畲族落脚这地方后,天长日久,在这片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山区里,结成了好几个畲族自然村。金竹牌蓝×兴家里,藏有古老畲族的族谱,内有《盘古开天歌》,是很好的历史依据。我花了不少时间,阅读了他们已藏了好几代的这部中原畲族宗谱,并抄写了这首长达数千字的畲族形成经历和多变的诗史。后被县文化馆王×里先生收集在他编著的《淳安民歌》一书里。

  金竹牌场部都是当地畲族和两三户汉族的土地,我们就到离住地两三里外的石塌岗,去挖几块荒芜的梯田梯地。这些山坡田地朝西,阳光好,有水源,想种点蔬菜、豆类什么的都可以。但想不到野兔多,长大一点,它们就不客气地先吃了。后来在县城排岭认识县科委同志,说他们正好从海南岛引进了木薯,可以拿一些去试试,回金竹牌时就带了一些。

  到金竹牌林场,意想不到的趣事,常会遇到。有一次我从排领回场来,任姥山、金竹牌林场党支部书记的徐主任也到金竹牌。交通船快近金竹牌时,从富文清平源刮出来的风很大,湖面上白浪涛涛,摇橹的客班船只好逆风而行,要冲着横浪靠近金竹牌山脚是很危险的,船老大说明无法靠岸。徐主任一捋袖子,高呼“加一面撑,我来帮助划”。船老大叫他坐好,不要动。动多了,船身更加不稳定。徐主任见船越来越偏离金竹牌停靠岸,他着急了,放声大叫起来:“这样不行的,这里办完事,下午还要赶回去。如果现在是县长坐这里,你靠不靠?!县长王×生16级,我徐某也是16级,王×生16級可以靠,我为什么不能靠?!”

  场长见他们轮船靠岸后爬上来了,慌忙拿了几张四尺凳,放在晒坦边。同时叫我拿了捆毛柴,到厨房去烧开水。

  这时,见太阳已近密山南端。王场长来厨房叫我,随手把刚烧开的水带过去,没有茶杯就拿了几只碗,也带我到客人身边。场长对亓厅长直言:“他就是你要问的大学生,去年南京林学院毕业。”亓厅长说:“厅里人事处有他的档案,我知道。国务院文件规定,大学毕业生不是下放对象,不好下放当工人,开发公司有没有这事?”厅长直说的时候,见公司于经理与徐主任面面相觑,于经理面向徐主任,仿佛是向徐主任求援似的。于经理不断地吸着烟,沉着脸,手指掸了下烟灰,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没这事。”徐主任直着腰,仰着脸,默不作声。

  大家起身要走了,亓厅长说:“一起到姥山转一转吧。”于经理叫我带路,一起上船。在船上,厅长问我:“姥山岛上有没有比较好的森林?”我回答:“茶园镇周围这片移民安置最早,水位没有上涨就先搬迁了。山上树木也来不及砍,这两三年植被有所恢复。水库形成后,森林生态环境好起来,木材蓄积增长也会快一些。”我带他们到姥山南部黄石林区看了,轮船靠岸后,没有叫大家下船,远看山沟上部的杉木林比较清楚,山沟连接的南坡也是杉木林,南坡至大山坡鞍部及鞍部的南边,属半阴坡,虽然是一片萌芽林,杉木林相还是比较好的。厅长问我:“每公顷蓄积量多少?”我回答:“每公顷七八十立方米,蓄积量还是很低的。林下植被恢复快,今后蓄积量增长也会快一些。姥山岛北部出水坞,也有一片杉木林萌芽林。但都没有金竹牌林场灵山庙林区,那片杉木林长得好,面积也大得多。林场人少,管山有很多困难,灵山庙那片杉木林常被农民偷砍,不像姥山是孤岛,偷砍情况少些,但也不是没有。”“姥山岛上还有人偷砍树木吗?”厅长问。我说:“有呀。姥山岛西部对面有个卢溪村,就有人划船到出水坞背后,来偷砍杉木。还有个别农民,划船到姥山岛偏角赴来种农作物的呢。”

  亓厅长在东南湖区看到的森林林相,仅是姥山黄石一个点。广阔的新安江水库林区,东北湖区,在叶棋把原有畜牧场改成林场;西北湖区即为通向安徽方向,还是一片无人管理的移民山;西南湖区即为原遂安县,仅在程家渔种场里挂了块龙川林场牌子,去了一个技术员兼会计,没有场长;大市林场比较正规,是建新安江水库前,原遂安县的林场。中心湖区是县城所在地,仅在县城对面的龙山岛上办了个养狗场,由一位山东老干部在饲养。私下流传,说是为省委领导来时用餐的,这位老同志自然在勤勤恳恳地工作着。这片七十多万亩移民外迁后的国有森林,大部分还是荒山、疏林,而且还没有建场管理。开发公司成立后,突然让开发公司来经营移民的山林。经营山林是事业性的单位,由国家投资,而开发公司是水产厅的直属企业单位,理应自负盈亏。而新安江水库林区,林木蓄积量的增长以天然为主外,国家还要大量投资绿化荒山,改造低产林,开发公司能承担吗?笔者写此文,至今已过去六十多年,今后仍需国家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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