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
燕子飞回来的那天,春天正带着忧郁的面孔,在追赶门前的流水。燕子不知道春天为何要追赶流水,它们只知道自己赶了很远很远的路,才疲倦地飞回到故乡。这是一对恋旧的燕子,自从去岁离开老巢后,它们就被乡愁和寂寞所困扰。它们把孩子带去了远方,也把自己的记忆带进了炼狱。它们在冬天里盼望春天,在流浪的不安中想念弥漫在旧屋内的橘黄色的灯光——那灯光曾温暖过它们的睡眠,也曾镀亮过它们的梦想。故在返回的途中,它们都在幻想与灯光重逢的那份美好。或许是幻想过于用力和沉重吧,它们都怀疑自己失忆了——竟然在蓝天和白云之下迷失了方向。它们将太阳飞成黄金,将炊烟飞成月亮,也没能找到去年离开时的那座小山冈——那座小山冈早已被刨成了平地,盖起了楼房。它们失去了记忆的路标,只能在记忆的原地打转,在故园的上空盘旋,却不敢与故园相认。后来,它们还是跟随了风的乡音的指引,和一群亡灵的哭泣声,才找到去年筑巢的地方——那地方已经被一座崭新的预制板楼房所取代。
燕子认得那座新房的主人,他们比去年又老了许多。白发像往事一样缠绕在女主人的头顶,皱纹像枯藤一样爬嵌在男主人的前额。它们在新房内飞了几圈,好似闯入了一间铁屋子里,沉闷和压抑使它们窒息。它们多想看看房梁和青瓦,看看墙角的绿苔和窗框上的蛛网,可这一切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四壁的惨白。月光照不进来,灯光透不出去。即使在白天,也是一间暗室,藏满了发霉的旧底片。燕子很失落,它们深知,自己和时光都再难回到从前。
它们窃窃私语一阵,商量着想到村里的其他人家里去筑巢。它们挨家挨户地选址,发现大多数人家的房屋也都变成了楼房,似一个个的城堡。即使尚有未被改造过的老房子,也都门扉紧扣,没有人住了。它们从窗孔钻进去,像两个光阴的偷盗者,试图盗出那本泛黄的族谱和压在香案下的那册老黄历。遗憾的是,族谱和黄历都被房主的后人投进了炉火,就连祖宗的牌位也变成了黑色的焦炭。
燕子议论纷纷,像两个异乡人在谈论春天的花季和细雨。它们决定唱一支歌就离去,永不再归来。它们唱黄土是黄的,唱黑夜是黑的,唱叶子飘落地上,唱露水挂在草尖,唱夕阳染红暮色,唱山风催老黄花……
唱完了歌,燕子去跟它们的旧主人告别。它们再次来到那间“铁屋子”,却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屋外的阳光下,用树枝在给春天写信。她很瘦,气色也不好,脸上敷着悲伤。燕子认出了这个女子就是旧主人的女儿,它们去年就知道她病得不轻。一入夜,她就喊疼,跟自己的影子说话。她的母亲想帮帮她,每晚吃了饭,就跪在堂屋的香案前念经。念着念着,少女就安静了,比长夜还要安静。少女有个愿望,想去一趟远方,但命运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很喜欢燕子,时常望着燕子发呆。燕子知道少女在偷偷地看它们,就故意唱歌给她听。少女是燕子歌声里的一朵洁白而芳香的花;燕子是少女眼中的一对纯洁而迷人的天使。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守望过黄昏和黎明,寒流和春汛。
燕子以为少女的病早就好了,不想却越来越严重。它们想陪陪少女,不让她太孤单,就临时改变主意,暂时在新屋里筑巢,等少女的病情好转再离去。少女见去年的天使又来到家中,高兴坏了。她每天都穿着一条黄色碎花布裙子,把自己打扮成新娘的模样,在三月里走来走去。燕子见她爱臭美,就趁飞出去啄食的间歇,用尾巴上的剪刀将野花和嫩芽的标本剪回来,送给少女做书签和窗花。少女很感激燕子,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活。她不想辜负春天,不想辜负燕子,也不想辜负自己,更不想辜负命运的馈赠,她把每一刻钟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活得从从容容,绝不拖泥带水。燕子见她这般乐观,比丢失了故乡还要欣慰。
然而,在这个三月的春意正浓的时候,少女还是走了。她的离去加重了一个春天的痛楚。燕子含着泪,驮着少女的芳魂飞向了远方,从此再也没有飞回来。
飞虫
春夜,我坐在乡下的老屋的窗户边。那是一个木格子的窗,不大,落满了尘灰。我抬起头,能望见夜空上高挂的星辰。那些星辰有的明亮,有的暗淡。明亮的星辰离我很远,暗淡的星辰离我很近。
比暗淡的星辰离我更近的,是屋内熄灭了的燈火,和一只细脚长腰的小飞虫。我叫不出这飞虫的名字,它也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们都是这个春夜里的失眠者。我坐在窗前,是因为春夜太过孤寂;它在春夜里飞,是因为春夜倏忽即逝。我们都是被黑夜喂养大的。只有在黑夜里,我和飞虫才能看清自己。
外面没有夜风。院坝里的一棵橘子树和一棵李子树都睡了,李子树上的白色小花也睡了。我在屋内听到李花在说梦话——它说它开花,不是为了结果,而是对黑夜的承诺,对夜雨的守候,对一棵树的年华的记录;它说它的盛开,是异乡人的一个梦,是黑夜里的一缕香;它还说它的寂寞的开放,是为一个常年坐在树下的抽叶子烟的老人,和一个在春天的田野上割草的孩子;以及一个蹲在池塘边垂泪的洗衣裳的女人,和一只年年都在春夜里飞来盗取它的花香的小飞虫。
这只小飞虫,正在我的窗前飞。飞累了,它就爬在窗棂的木条上歇歇,仿佛黑夜里的一个寄居者。我凑近它,看它那薄纱似的羽翅,也看它那被夜色掩盖的凄惶和不安。这是一只等待花开的虫子,它几乎夜夜都要从木窗前飞过。几十年前,当我的母亲栽下那棵李子树的第一个夜里,它就飞来了。它每次飞来,都要在窗前停留一阵子,先看看我的母亲在屋内干什么,再飞去看看李子树又长高了几许。那时我的母亲还很年轻,每夜都坐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下缝缝补补,煤油灯跳动的光焰焚烧着我母亲的孤寂。当然,它也可能看到了睡梦中说梦话的我,和靠在床头的墙壁上打瞌睡的父亲。只是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它,它太小了,小得跟我们的幸福相似。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李子树忽然就开满了小白花。我和母亲都感到欣喜。它亲手栽下的树听到了春天的呼唤,就像我身体内的骨骼听到了命运的呼唤。我和李花同时在经受属于我们的季节,也同时在向着阳光和月光生长。
那只小飞虫绕着李花飞来飞去,它等待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它知道这棵李子树经历了什么,我也知道我的母亲经历了什么。我其实是另一只小飞虫,历来都在母亲的白天和黑夜里飞,在她的睡眠和眼泪里飞,在她的失望和希望里飞……
只是,我不是一只惜爱的小飞虫。我没有窗前的那只小飞虫心细,也没它有耐心。我每次从春天的田野上割草归来,都只顾站在李子花下朝上面望。我望李花的洁白,也望比洁白更高的天空上的蓝。我是个爱幻想的孩子。我在仰望我的幻想的时候,我的母亲正在池塘边洗衣。那一池子的水,都是我母亲的泪。
仰望过后,我感到了困倦。往往天还没有黑,我就躲进被窝里睡觉去了。我熟睡后,那只小飞虫就开始在窗外徘徊。有些凄惶,有些不安。它第一次在看见李花的同时,也第一次看见了我母亲头上的白发。它飞入我的梦中,想唤醒我,像春天唤醒李花,命运唤醒骨骼。但我没有听从小飞虫的呼唤,我睡得很沉。第二天清晨,当我从迷梦中醒来,我发现李花已被昨夜的风雨打落了一半。父亲坐在李子花下,叼着一杆长长的烟斗。那在他的烟锅里即将燃尽的烟灰,像贫穷的霞光和在霞光下垮掉的季节。后来,我沿着父亲吐出的烟雾朝外走,去了一个没有李花,也没有小飞虫光顾的地方生活。我走的那天夜晚,李花就落光了枝头。
今夜,我又坐在乡下的老屋的窗户边。我又看见了那只小飞虫。若干年来,它夜夜都在等待我的归来,像等待那棵李花重又盛开一般。它叫不出我的名字,但它认得我。它在我的窗前一阵徘徊后,就朝那熟睡的花丛飞去了,带着欣慰的暖乎乎的心情。
甘雨
夜里终于下起了雨。这场雨似乎早就该下了。
他从清晨起就开始坐在屋檐下等雨,眼睛痴痴地望向天,像望向一个深邃的、迷离的梦境。天上阴沉沉的,没有一丝太阳的光线,也没有一朵白云。这很符合他等待的常态,虚空中浮动着一层阴翳。他被这阴翳包裹着,也被守候和等待包裹着。他渴望等来一场雨。从青年时代起,他就是在对甘雨的盼望中生长的。
尤其是每年的春天,雨水一来,他的睡眠就少了。天刚亮,他就扛把锄头在田野上慢走,他走路的速度跟雨滴坠落的速度是一致的。他们约好了要去一个地方,看望一个早在雨水来临之前的若干年就去了另一个地方的人。那个地方无比荒寒,没有春天,也没有雨季;但也没有悲伤、绝望和叹息。那个人在临走的最后一刻,躺在他的怀里告诉他,只要每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来的时候,就去看看她——看看她坟头的青草长深没有。如果长深了,就请求他用锄头将草铲掉,栽上一株小白花或小黄花。她喜欢看春雨静静地落在花朵上的样子,也喜欢听雨水落在花朵上发出的声音。他是个孝顺的青年,他照着她的吩咐去做了。只是,他每年在春雨浇灌下栽在她坟头上的花朵都不易存活。他曾责怪过雨水,怀疑雨滴里藏着盐和碱,使他的爱和愧疚之花枯萎。雨水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每年都邀请他一同去往坟上种花。雨的意思是要让他明白,为何野地里的其他花都开了,唯独她的坟头上的花朵却迟迟不开。去了多年之后,他总算搞清楚了这不关雨的事,是她自己太贫瘠了,她的白骨变成的腐殖物根本养不活一朵小花。就像一场雨养不活一个春季,一个梦想养不活一个人的肉身。
但他还是想试着将她坟头上的花种活,哪怕自己种到老死,也不放弃这个努力。故他一直在等待一场雨。从青年等到中年,又从中年等到老年。雨年年都下,他年年都跑去种花。有一年,也许是雨水来得丰沛,他种下去的花开出了一朵。他兴奋得在雨里狂奔,雨水也替他感到高兴,噼里啪啦地朝他脸上打。他闭上眼,跟雨水下跪,跟花朵下跪,跟睡在坟堆里的她下跪。可没过多久,那朵小花就凋零了,像她的命运一样,比春季本身还要短暂。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已经越来越老了,正在一天天走向她去的那个地方。可他仍在等一场雨,仍年年都盘算着去她的坟头上种花。他不想辜负她的嘱托和信任,也不想辜负那一年一度的春雨对他的信任。假如他的种花的梦想不能实现,那她的梦想也不能实现。一个人怕的不是死去,而是在梦想还未实现时死去。他要替她弥补这个遗憾。因为,她一直是他人生最大的梦想。他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当哪一天她老得再也走不动路的时候,他就在院子周围种出一片花圃,将她背到花丛里,看阳光照在她那慈祥而又安静的脸上;看花繁杂的颜色点缀她的疲惫和忧伤,看花香染绿她的白发和染红她的笑靥。如果恰好遇到天下雨,他就将她带到屋檐下,陪她远远地看着花圃。听细雨和花朵的低语,听回忆和岁月的呢喃,听幽梦和彩虹的话别。
然而,他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他的福分太過浅薄,她的福分也太过浅薄。他们原本是春季里的同一滴水珠,只因在流动的过程中,分离成了两颗水珠。一颗被黎明领走了,一颗被黄昏领走了。他们中间,永远隔着从黄昏到黎明的距离。
如今,又是一个新的春天了。他从清晨起就开始坐在屋檐下等雨。他料到那场雨会来。这或许是他等待的最后一场春雨了。过了这个春天,他就再也不会有春天了。他已经没有力气种花,他的那把种过花的锄头,也早已扔掉了,连同他的那些忏悔和祈祷。他现在什么也不再去想,只愿安心地等待一场雨,像安心地等待一朵小花的盛开,和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的复活。他从清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晚上,他终于等到了那场雨。他坐在午夜的屋檐下,喜极而泣。他说,那场雨跟他今生看到的第一场雨和最后一场雨一模一样。
那第一场雨和最后一场雨,都是他母亲的泪滴。
和风
也许就要起风了,在这个三月荒凉寂静的上午。野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朵黄色的小花低着头。小姑娘放下手里自制的风筝,走到花朵的旁边,蹲了下来。她想摸一摸那几朵孤零零的小花,手刚伸出去,又忽然停住了。她发觉那些小小的花朵一直在躲避她的目光,就像她躲避着村里的其他人的目光那样。
白云依旧是去年的样子,在天空悠悠地飘动。小姑娘故意将目光从小花朵的身上移开,望向天上的云朵。她这么做,既是在保护花朵,也是在保护自己。她们都太弱小了,淡淡的一缕阳光,便可轻易地将她们灼伤。或许是白云知道小姑娘在望它,也顿时害羞起来。不多一会儿,就变成了稀稀拉拉的泪珠,坠落到野地上和她的嘴唇上。小姑娘伸出舌头,舔了舔,这天空的眼泪竟然跟她那清澈的、明亮的、干净的、忧郁的眼眶里流出来的眼泪一样咸,一样苦涩。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些黄色的小花和洁白的云朵都要躲避她的目光了。它们经受不起她那目光的长久的抚摸和凝望,她的泪水里含有太多的盐分。凡是被她注视过的事物,都会结上厚厚的碱。故多年来,她都习惯了把自己藏在生活的暗处。即使偶尔遇见明亮的事物,她也会悄悄地绕开,像绕开那些总也绕不开的疼痛、孤独和惧怕。
可小姑娘这次到野地里去,不是要观赏一朵小花,或凝望一朵白云,而是想放飞手里的那只风筝。那是一只小小的,写满了心事的风筝。小姑娘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将它做成。她先是去后山挑选了一根金黄色的竹子来做风筝的骨架,又偷偷地撕掉了自己的作业本来做风筝的皮肉,再熬了半碗浆糊将风筝的骨架和皮肉粘牢。最后,她又拆了一件母亲离开家乡之前给她织的旧毛衣来做放风筝用的长线。她期待这只亲手做的风筝能够顺利地飞上天,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的头一个梦想。她想像风筝那样飞,飞到白云之上,飞到村里人都不再能找得到她的远方;她还想骑上风筝,去看看母亲到底在南方的哪一个角落里熬夜和哭泣,看看父亲到底在北方的哪一个工地上喊疼和打鼾。她不想再在低处生活,她要飞到高处去,飞出贫穷对她的压榨,飞出亲情对她的冷漠,飞出对死去的奶奶的思念,飞出对活着的爷爷的谎言……
小姑娘在野地里走来走去,她手里的风筝也在陪她走来走去。这是一个三月荒凉寂静的上午,她想快快地将风筝放飞。然而,那能够使风筝起飞的风却迟迟不来。小姑娘焦急地等待着、盼望着、也祈祷着。在这之前的许多天、许多年里,她在野地里遭遇过无数场风——在她割草的时候,种地的时候,静坐发呆的时候,守望落日下山和炊烟升起的时候,坐在奶奶的坟堆前说着悄悄话的时候。那些风时大时小。风大的时候,她听到风在唱着悠长的不倦的悲歌;风小的时候,她听见风在发出微弱的沉闷的叹息。她太熟悉那些风了,那些风也太熟悉她了。她是风的唯一的听众和知音,风是她的成长的馈赠和磨难。
或许在风的眼中,这个脸盘圆嘟嘟的,眼睛清澈的、明亮的、干净的、忧郁的小姑娘就是一朵永远低着头的小花,或一朵蓬松的蒲公英。风只要轻轻一吹,就会将她吹散。故只要小姑娘每次到野地里来,风都要避着她刮,这大概也是为何她在遇到那么多场风后都还能安然无恙的原因。
小姑娘越来越焦急,站在野地里瑟瑟发抖,她手里的风筝也在瑟瑟发抖。那只风筝的脊背和胸腹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娟秀的字迹。那每一个字迹,都是从她的心窝子里流淌出来的,既浓缩了爱,也浓缩了恨。在等风的间歇,小姑娘重又将那些字迹认真地看了一遍。那几朵孤零零的黄色小花和天上的白云也将那些字迹看了一遍。小花看后,头垂得更低了。白云看后呢,更是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泪——白云的泪把风筝和风筝上的字迹都打湿了。
这一切,风都看在眼里。它想刮一场大风,将风筝和小姑娘一起送上天,但它到底还是没有刮,它只吹了一阵和风——它看见小姑娘的手紧紧地抓着风筝的骨架,眼泪在和风里飞。
风笛
那细长的悠扬的笛声响起,像这个春日早晨的薄雾和黄昏时分的炊烟,有一种惨淡的、忧郁的调子。这笛声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吹奏出来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吹奏出来的笛声才会那么苍老,像经秋的草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
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的内心都经历了什么,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只要老人的笛声一响,整片山野都会变得异常的幽静——聒噪的鸟雀禁声了,在风中舞蹈的树枝停止了摇曳,泥土里发芽的种子暂缓了生长,就连那蓬勃的野草和娇嫩的野花也低垂着头……它们无一不是这位老人的知音,全在静静地聆听着那笛声的哀诉。倘若老人哪天没有到山野来吹笛,它们就会焦躁不安,天地之间也会骤然失去秩序和和谐。
或许正是出于对他的那些知音的报答,老人每天都必定会到山野来吹奏一番,除非是他生病了或天降大雨。他也需要通过吹笛来纾解内心的苦闷和愁绪。在这个世界上,他认为是不会再有人理解他的了,就连他的那条朝夕相伴的垂垂老矣的黄狗也不会理解他,故他只好将心思寄托在吹笛子上。他相信那些鸟雀、树枝、种子、野草和野花是可以理解他的,同情他的,可怜他的。他吹笛子,不是为排遣孤独或追忆青春,也不是为消磨光阴或纪念晚景,更不是为修补创伤或抗拒死亡,而是为他那已经死去的儿子安魂。
这位老人只有一个儿子,可他这仅有的一个儿子在这个春天尚未到来之前就死去了。那同样是一个惨淡的、充满忧郁色调的日子。他的儿子从遥远的城市匆匆赶回故乡为母亲奔丧。这是个孝顺的儿子——他在异乡的城市当牛做马若干年,只想挣点钱回来将破败的老屋修一修,不让父母晚年的骨头里再囤积更多的风寒和病痛。然而,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当他在異乡的白天和黑夜里忙着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却在乡下的灯火和星光下忙着死。他们都在各忙各的,却又都在忙着同一件事情。但最终,他还是没能忙过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死的那天,异乡的天空一直在下雨,雨水泡湿了他面朝故园方向燃烧的纸钱和香烛。他很想立刻赶回老家给母亲送葬,可他没有路费和丧葬费,只好蜷缩在异乡的角落,把自己深深地掩藏起来,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念诵经文。
也不知道是在他念诵经文的头天夜里,还是第二天夜里,他看到母亲在他的念经声中哭泣,边哭边唤他回家。他感到后怕,母亲的泪滴坠落到地面的声音,像道士敲出的木鱼声一样敲打着他的肉身。他陷在夜色里,似一尊冷冰冰的石头雕刻成的佛像。他开始讨厌自己,身子瑟缩着。他停止了念经。他拼命地将头朝墙壁上撞。他要把自己扼杀在黑夜里。他想将母亲的每一颗泪珠都变成一朵莲花。
天亮之后,他想尽一切办法,终于从几个工友那里凑齐了回家的路费。他怀着焦急的、忐忑的心情从遥远的城市匆匆朝家赶,他希望能在母亲的遗体下葬之前赶回故乡。可他还是晚到了一步,他刚靠近故乡的边沿时,他的母亲就已经入土了。以至于他一到母亲的新坟前,就晕了过去。当他醒来,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村里人咒骂他不孝的指责声。他没脸继续苟活于人世。他在母亲的坟前坐到黄昏降临,又坐到月亮升起。他又依稀听见母亲在坟堆里轻轻地唤他回家的声音,那是一种疼痛的爱的声音。那天晚上,他没有再活过来。他跟随母亲的呼唤去了天堂,回到了他那梦幻的永恒的故乡。
他是这位老人仅有的儿子,他的离去使老人雪上加霜。老人觉得对不住儿子,就将提前给自己预备好的一副棺材送给了他,那是他这辈子唯一能拿出手的送给后人的温馨小巢。除这副棺材外,老人还珍藏着一支笛子。那是他多年前亲手做的。他知道儿子从小喜欢吹笛子,准备在儿子结婚时作为礼物送给他,可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老人本想将这支笛子放入儿子的棺材里,可最终还是留存了下来。他说,只要他吹响竹笛,他那死去的儿子就会牵着死去的老伴来看他。这位可怜的孤独的老人,大概将在他那细长的悠扬的笛声中过完一生了。
清明
这是一个微雨的寂静的日子。田野上的树和草都肃穆着,静悄悄地在等待一场仪式。一如蜡烛在静悄悄地等待天黑,夕阳在静悄悄地等待黄昏,泪水在静悄悄地等待紧闭的眼眸,时间在静悄悄地等待生和死的相逢。
我在田野上走着,我的脚步和吹过荒草的风也是静悄悄的。雨丝从天空中缓慢地洒下,形成一张薄薄的透明的帘子。它想遮挡住些什么,像黑夜遮挡住一个梦境,清明遮挡住一场祭祀那样。我拨开雨雾的帘子,径直朝田野的那头走去。田野的那头是一片坟场。远远地,可以看到坟头上有白色的纸幡在飘动,这让我知道已经有人赶在我的前头去过坟场了。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的事或人跑到我的前头去,我老是追赶不上它们——我追赶不上早晨升起的太阳,追赶不上路过山底的河流,追赶不上匆匆逝去的青春和回忆,追赶不上快速转动的年轮和日甚一日的衰老……
雨丝静悄悄地飘洒,周围的荒草透出浅绿的颜色来,路面也比先前阴湿。我想走快一点,去坟场挂青后就转身离开。我怕听到那纸幡被风吹动的簌簌声,怕听到燃烧的纸钱遇到雨水后发出的呻吟声,更怕听到亡灵顺着檀香的青烟钻出地面来问这问那的关切声——他们死后仍在关心着自己家族的兴衰,六畜的肥瘦,庄稼的丰歉,月亮的圆缺,树木的荣枯和花朵的盛凋。
可我越走脚步越迟缓。我渴望遇见一个人,跟我一起去往田野那头的坟场。我担心万一遇到亡灵的询问而我又回答不上的话,就由他代为回答。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乡了,故乡的一切对我都是生疏的、隔膜的。我是一粒被风刮走的蒲公英的种子,或一颗被鸟雀叼走的油菜的种子,落在了另一块土地上。日夜的长久的漂泊,早已使我成为了一个异乡人,而一个异乡人是没有资格和能力去向先祖汇报故乡的近况的。
我在田野上静悄悄地走着。我走了许久都见不到一个人影。雨雾编织的帘子越织越密,氤氲出一种清明时特有的自然景象。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哀婉——为什么回乡的人越来越少呢?难道他们是把回家祭祖这样的大事搞忘记了吗?我停下脚步,伫立在细雨中。我听见有一只鸟,在不远处的树枝上鸣叫。那叫声清冷、落寞,似谁在空旷的田野上弹奏出的一支年代久远的恋乡曲。
或许正是受了这恋乡曲的感染,我突然想先去田野的东边看一只亡鸟,然后再去坟场挂青。那只鸟死于三十年前——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多风的午后。那是一只雏鸟,它想极力挣脱母亲的怀抱,便从鸟窝里偷偷地溜出来,扑腾着鹅黄色的翅膀,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练习飞翔。由于太过用力和摩擦,它的稚嫩的双翅上沾满了血迹。血腥味在风中弥漫,久久不散。那个下午,我蹲在田野东边的一块石头上想心事。我无意中看见这只鸟。我很想帮帮它。可我还没站起身,它就在自己最早的飞翔中死去了。我将它埋葬在一棵开花的洋槐树下。我向鸟的亡魂承诺,每年清明都去树下看它。然而我的承诺一次都没兑现。今天我忽然想起这只鸟,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我觉得有必要去看看它,顺便也看看那棵开花的洋槐树。我理应给那只死去的没有人知道的鸟烧几张纸钱。可我围着东边的田野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那棵树,自然也没有找到那只鸟的坟地。我站在雨中的田野上,心中一片茫然。我无法言说我的哀伤——我怀疑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它莫非只是我对一个梦境的陈诉?
我回转身,继续朝田野那头的坟场走去。我不能再多愁善感了。我得快快地给亡故的亲人们送去节日的慰问。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我刚走到坟场,不料却看见有一个十来岁光景的孩子,跪在一座新坟前嘤嘤地哭泣。它的哭声让我战栗。我不知道那座新坟里躺着的是他的什么人。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多年前那只练习飞翔的雏鸟。我也想帮帮这个孩子,但到底还是放弃了。我呆呆地立在他的身旁——我听见他的稚嫩的哭声里开满了白花。
影子
许多个日子以来,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一所低矮的残破的茅屋里。黄昏的光线穿透了她的沉默。她将头靠在由乱石垒砌的潮湿的墙上,怀抱着自己的影子,像怀抱着一面蒙尘的不再反光的镜子。她在想,这所曾关过牛、关过羊、关过鸡和关过兔子的茅屋,到底是不是一个可以埋骨的好地方。
三月或四月的风从茅屋的顶上拂过,她渴望这微弱的风能将枯死的茅草救活。那样的话,她的屋顶上就会出现一片春天。她也能够在枯草的转世中,将茅屋变成一座乡村小教堂。她要在小教堂里吃斋和念佛,要把每一个孤苦的晨昏当作节日来过。
几天前的傍晚,她的孙子和孙女偷偷地来茅屋看过她。这两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他们是她的菜园子里生长出来的青菜和萝卜,也是她的金黄色的麦田上空飞翔的蝴蝶和蜻蜓,还是她的漆黑的夜空下安详的月光和星光。
这是两个懂事的感恩的孩子。他们想把她接回原来的家里去住。他们已经给她铺好了床,在床上垫了厚厚的干稻草。他们知道她的身子虚弱,需要借助稻草来给她的体内安装上“钢筋”,就像爷爷活着时在糊墙壁的稀泥中掺杂进麦秸。她理解和明了孩子们的心思,她在两个孩子的请求中流下了浑浊的泪滴。她想跟孩子们回去,但她拒绝了。她希望她的儿子也能像孙子孙女一样来茅屋看看她,也能亲口对她说一句:我已经在家里替你铺好了床。
可她的兒子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说他比他的母亲更加不幸。他是一个隐形人。他不敢在阳光的照耀下生活。有许多许多年,他都在外面的世界流浪。他穿着一件隐身衣,四处去偷盗城市里的睡眠和咳嗽,病痛和羞辱。回到村里,还要继续偷盗大地上的水源和食物,绝望和仇恨。他埋怨他的母亲不该生养他。他说他一出生就已经死亡。
他也有过一个妻子——那是他的母亲花钱托人从一个遥远的村庄带回来的。他的妻子是个哑巴,不会哭也不会笑,不会说痛也不会说爱。他们结合在一起,不为别的,只因八月的乡村需要八月的蝉鸣,七月的旷野需要七月的风沙。他讨厌妻子,也讨厌他自己。他们是一对爱人,也是一对冤家。他一直在期待妻子开口说话,替他喊出他无法喊出的疼。但他的妻子让他失望了,她自从跟他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就下落不明,像一滴露水从草叶上蒸发。他诅咒这个负心的女人,他怕他的孩子将重复他的命运和人生。他一怒之下,逃到了远方,将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抛给了他的母亲,一如将雨水和干旱抛给了多灾多难的土地。
多年以后,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口回到故乡。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同样是满身带着疲惫和伤口的女人。这个女人曾拯救过他的孤独,也拯救过他的性命。他想跟这个女人带着被母亲养大的两个孩子好好地过日子,但这个女人容不下他的白发苍苍的母亲,也容不下他的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在一次激烈的雷鸣般的争吵过后,他的母亲被赶到了茅屋里。
三月或四月的风骑着马,穿过茅屋和她的晚景。她坐在潮湿的低矮的暗淡的“小教堂”里,小声地反复地唱诵她的赞美诗。这首诗是多年前她自己编的。她编这首赞美诗,不是要唱给上帝听,而是唱给她的孙子孙女听的——当然,她的孙子孙女也是她的上帝。那些年,她的孙子孙女老是怕黑,怕走夜路,怕池塘里的蛙声和响彻大地的春雷。要不是她夜夜都唱赞美诗给两个孩子听,他们根本就没法入睡,更没法走出成长的忧惧和悲苦,荒凉和惊悚。
她在唱诵赞美诗中怀抱着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布满裂纹。那裂纹似一根根的记忆的绳索,捆绑着她,使她无法呼吸。她想挣脱,像睡眠挣脱噩梦,祈祷挣脱哀歌,灵魂挣脱肉体……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越是挣扎,裂纹越深。暮色聚拢起春日里的湿气,茅屋的顶盖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岁月的冷霜。风也停止它的吹拂,化为了一缕缕的黑暗的清凉。她被这清凉包裹着、压迫着、窒息着。她决心不再见任何人了。她要彻底在这所由茅屋变成的小教堂里,把自己坐守成枯瘦如柴的耶稣的模样。
赞(0)
最新评论